前些時候,朋友曾發來一組圖片,內容是相聲演員郭德綱被PS成各種形象,包括賈寶玉、白素貞、奧巴馬、希拉里、蒙娜麗莎、NBA球星、愛因斯坦、怪物史萊克、希特勒、金正恩……看完后的第一反應是大笑,笑完也就完了。直到最近讀到艾云的新著《尋找失蹤者》,才又想起這組照片。艾云在序言里自述有“說道理”的癖好,但又不善于像許多的公共知識分子那樣能隨時對眼前的社會現實發出警策之聲,為大眾所傾聽。“我屬于一個拙笨的、慢半拍的人。”然而在當今時代,“緩慢”是多么稀缺的品質啊。這是一個絕對講求速度的時代,一切的事物,都在更新換代的等級秩序中劃定價值與意義的高低。比方說,有人才買了新IPAD,還沒用上手,IPAD AIR 就已空降,一夜之間占領大街小巷。剛以為趕上潮流就已過時,這實在令人喪氣。思想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狂熱地追捧公共知識分子的發言,把濃縮在微博那140個字當中的觀點和立場視為真理來追蹤卻隔日即忘。而偏偏,最樂于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就是娛樂明星。那組圖片其實有個主題,叫“當世界只剩下郭德綱”——就圖片本身而論,那只是娛樂,一旦我們進行轉喻式解讀,進入思想領域,娛樂就帶有了反諷的意味。
仔細讀完《尋找失蹤者》里的九篇文章后,對于艾云的“緩慢”和“拙笨”,更是不由得心懷敬意。閱讀這些文章時,總能感覺它們的作者在執著而審慎地尋找詞語,以便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她也試圖用思想擊穿現實,實現思想和現實的一致性。這種尋找,不可避免地包含著某種難以言明的焦灼,卻又被耐心所克制。熾熱和冷靜,就這樣被統一在一字一句當中,其思想的邊界卻是清晰的。這是因為,艾云的尋找一開始就有著明確的目標和方法:她并不滿足于宣泄個人直覺的、霧霾般彌漫的感受,而是希望能將個人的具體經驗和時代的普遍困境連接起來,獲得一種對現實發言的能力。這種發言,卻不像許多“公共知識分子”那樣,試圖以個人“威望”、成分復雜的道義感、帶有煽動性的語言來取悅大眾,而是以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獨立和善思來抵達事物本身。
為了能夠做到這一點,艾云在討論問題時,總是不忘進入思想史的視野。如她所說,她是依仗著很多“大書”才獲得膽量,通過讀它們而“讀自己、讀社會、讀命運”。寫下大書的智者們都有誰呢?福柯、哈耶克、雷蒙﹒阿隆、波普爾、馬克斯﹒韋伯、漢娜﹒阿倫特、懷特海、哈貝馬斯、朱學勤……討論的話題則包括個人自由倫理和責任倫理、現代性語境中的性態分析、知識分子的認識限度、雷蒙﹒阿隆與薩特之爭和中國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及其局限,等等。論題雖然分散,但艾云始終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知識立場,借助歷史理性來澄明許多充滿歧義的社會歷史問題。比如在討論阿隆與薩特之爭時,她更多是站在阿隆這一邊。在她看來,“薩特的天賦在于他寫得很多,而所寫的又都是讓人不明就里的玄虛。他善于在語言的奇詭中因其神秘而讓人望而生畏。但在這語言游戲的迷宮中,你無法找到可以依據與信賴的準確性判斷。因此他說的那些自由、公正、幸福、痛苦,都是文字的迂回繞環,而不是事物本身。但那些文學性光暈四溢,令多少人中魔一般。”與阿隆一樣,她認為薩特的文學天才是值得贊頌和肯定的,但薩特將審美與歷史問題相混淆就不僅無用而且有害。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薩特具有永恒的品質,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來說,薩特所提供的不過是“鴉片”,能緩解一時的痛楚,卻不能真正治愈病患。
通過尋找合適的詞語來為思想劃界,這是艾云在《尋找失蹤者》想做的工作。對她自身而言,這其實是一種艱難的選擇。因為她的身份更多是一位作家,她的言說,差不多是以一種否定自身及其同道的形式來展開的,包括她對眾多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思想結構的反思也是如此。她固然無意于讓本書成為毫無文采、中規中矩的學術著作,卻拒絕讓語言的華美來掩蓋學理的空洞與混亂。思想上的盲見,到底是藏不住的,所以她說,“不自欺,也不他欺”。就書中的文字看來,她的確有追索存在、回到事物本身的能力。這并非是說她的觀點絕對正確,畢竟宇宙浩茫,人力終歸是有限,沒有誰能做到絕不犯錯。然而在《尋找失蹤者》中,她始終持守著作為一個思想者的誠實與謙遜,這使得她更容易接近真理,進入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