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洲布廠有麻煩了
在翔千眼里,創業這一關算是闖過來了,只要兢兢業業、堅持不懈,美好的未來已展現在自己面前。雖然廠子是租來的,但不管怎么說,那也是一份事業呀!他希望先把這件事做實,然后再把企業做強、做大。
但是,事與愿違。一日,周文軒匆匆跑來找他:
“翔千,五洲布廠有麻煩了。”
“是銷售方面出了問題?”翔千頓時緊張起來。
“非也。”周文軒面有難色,“你也知道,五洲布廠原來那個老板是我的朋友,因為吃辛吃苦賺不了一個銅錢,差點兒把老本也賠光了,所以收手不干了。這些日子見你把廠子做得賺錢了,心眼兒又活了,托他表弟來尋我,希望把廠子收回去——”
“豈有此理!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情?!太不講道理了吧?!”翔千氣得臉色煞白,真想發作罵娘,只是從小受到的儒家教育,讓他在極端憤怒之下,依然保持了理智。
“還有回旋的余地嗎?比方說,多付他一點租金。”
“他就是看我們賺了大錢,眼紅了。你加他二三千——哪怕二三萬元,也還是要收回去的。”周文軒一邊說著,一邊無奈地搖頭。
不難看出,周文軒已無力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翔千了解周文軒的性格,如果能夠達到目的,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采取行動,現在失魂落魄來找自己,肯定是無力回天了。
想到這一層,翔千已然調整好了心態:“文軒,既然別無選擇,那我們幾個股東商量一下,拿出一個退出方案。還有,我可以退出五洲布廠,可我不想退出這個行業,否則,對自己、對妻兒、對唐氏家族,我都無法交代。”
分別時,翔千拉著周文軒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工廠!”
送走周文軒,當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人時,翔千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撲簌簌落滿衣襟。他想起了父親在日本人火燒無錫城時,依然守著那兒的工廠不離不棄,當時自己還不太理解,有點兒責怪父親太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了。現在想明白了,那些工廠、那份事業,已經成為父親生命的一部分。毀掉了那份事業,對于他來說,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圣經》里說,當上帝把一扇大門關上的時候,他會給你另外打開一扇窗。如今,那扇希望之窗在哪里呢?今后的人生之路該怎么走呢?……
這一夜,翔千輾轉反側,怎么也沒辦法入睡。
不久,翔千拿到了一筆補償,徹徹底底退出了五洲布廠。
當初忙忙碌碌的時候,只盼著有機會歇上三五天,天天能夠睡到自然醒。如今真的閑了下來,才發現這種日子真是寡淡無味。為排遣心中的郁悶,翔千去維多利亞公園、虎豹別墅等風景點游覽,去百老匯等戲院看歐美影片,幫著淑圻侍弄些花花草草,但這些都提不起他半點興趣。
這天,翔千吃早飯時拿起《星島日報》翻看,一塊豆腐干大小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標題是:李升伯拍賣紗廠。
李升伯,紹興上虞人,年輕時赴美攻讀紡織工程學,之后又到英、法、意、日等國考察。早年追隨中國棉紡織工業的開拓者和奠基者張謇,擔任南通大生紗廠總經理,將瀕臨破產的大型紡織廠經營得有聲有色。李升伯創辦了我國第一家“棉紡織實驗館”、第一家紡織工業學校——誠孚紡織專科學校(后改名為華東紡織工業學院、中國紡織大學、東華大學)。抗戰勝利后,擔任經緯紡織機械公司總經理。
1948年,李升伯移居香港。在此以前,經緯紡織機械公司向美國定購了一批價值260萬美元的紡織機械工作母機,運抵香港后暫時存放倉庫里。當時,擔任中央人民政府紡織工業部副部長的陳維稷,曾親自前往香港,說服李升伯將這批巨型設備運回國內。不久,朝鮮戰爭爆發,西方國家一再威脅要對中國實行貿易禁運。為了趕在制裁之前將機器搶運到內地,李升伯不惜一切代價,負債累累,以至于他在香港的幾家紡織廠相繼破產。
翔千在報上看到的,正是這幾家工廠中的一家,為償還債務,李升伯決定將其拍賣。這家紗廠,除了紡紗,也生產布匹,這次拍賣的是廠房以及200臺八成新的機器。
翔千放下報紙,決定去紗廠踏勘一番。
老板欠了一屁股債
這家紗廠位于土瓜灣。土瓜灣在香港九龍城區的南部,紅磡以北,馬頭圍以南,以住宅區及輕型工業區為主,那里是啟德機場所在地,曾經是香港交通最繁忙的地區之一,飛機不分晝夜從頭頂呼嘯而過,太子道上車流滾滾,人潮不斷。說到土瓜灣,有一個地方不能不提,就是啟德機場旁邊的九龍寨城。這里是香港最有名的貧民窟,密密麻麻的樓房堆積在一起,破舊不堪,搖搖欲墜。走在如迷宮般的狹窄小巷里,到處是滲水的墻壁和臭氣熏天的垃圾堆,昏暗的燈光下,時不時會撞上一個蹲在墻角處的海洛因癮君子。由于九龍寨城屬于“三不管”地區,中國政權不管、英國政府不管、香港警察不管,因而成為了殺人犯、強奸犯、毒販等各色逃犯的聚集地,各種地下食品加工廠、無照醫生、非法移民等都聚集于此,妓院、賭場、斗狗場遍布寨城。1994年,九龍寨城被港府拆除,原址改建為公園。
翔千走進紗廠的時候,正值中午,車間里見不到幾個工人,他們拿著碗筷,或坐或站地吃著午飯。廠房還算齊整,一排排的紡紗機和織布機也都拾掇得干干凈凈。
“請問這位師傅,這個廠子怎么啦?人都到哪兒去啦?”翔千走到近前,詢問站在窗下的一位中年女工。
女工抬起頭看了看翔千,繼續扒拉著碗里的飯,淡淡地說:“都回家歇著了,沒有生意。”
翔千細細打量著機器,說道:“這機器估摸著有八成新吧?這么閑著,不可惜嗎?”
“是可惜啊,但有什么辦法呢?老板欠了一屁股債,‘頭寸’調不過來,‘人工’也付不出了。光機器好有什么用?紡出來的紗,織出來的布,總得有人去賣呀!債主催得緊,老板還債都顧不及,哪里還顧得上機器?我們工人都快兩個月沒支薪了,再這么下去,就怕白米飯都沒得吃了!”那女工越說越來氣,用手里的筷子敲打著碗沿,聲音大了起來。
“阿芳,火氣不要這么大嘛!老板待我們還算不錯的。他不是說了嗎,廠子拍賣成功了,不會欠我們一分一毫,所以我們留下幫他照看機器。”邊上另一個女工拉了一下這個叫阿芳的衣角,打斷了她的話,“但愿接盤的是一個好東家,能收留我們這些熟練工,讓我們安安穩穩地討口飯吃。”
翔千心里有底了:這家廠的條件并不差,有廠房、有機器、有工人,只是眼下缺資金、缺渠道、缺好的產品。
回到家,他立即給父親寫信,把接手紗廠的想法和盤托出,他需要父親在資金、經驗等各方面給予支持。不久,翔千收到回信,唐君遠在信中寫道:
翔千吾兒,欣聞汝愈挫愈勇,不愿言敗,只求東山再起,復創基業,吾深為寬慰。資金方面,可找信昌洋行Gomersale解決;經驗方面,雖鞭長莫及,然昔日吾之得力下屬避險在港,汝可悉數用之。此事也當悉心求教于文軒世侄。凡事深思熟慮,萬勿草率行事。切記!
知道翔千準備接盤李升伯的紗廠,唐君遠著實高興了一陣子。生意場上最需要的是一種韌勁,一種勝不驕、敗不餒的精神。做過老板的人都知道,企業不可能永遠是春天,既有乘風破浪的時候,也有風急浪高以至于觸礁翻船的時候。在這個世界上,多的是開順風船時忘乎所以,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的人,撞得頭破血流依然能一往無前的人,才是商場上真正的強者。成功和財富,也只青睞這些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的人,青睞這些認準目標鍥而不舍的人。唐君遠原來擔心,作為一個富人家的孩子——尤其是百般寵愛的長子長孫——翔千一直養尊處優,吃好的,穿好的,耳朵里聽到的也多是好話。在這種環境里成長起來的人,最有可能得“軟骨病”,心靈脆弱得不行,碰到丁點事兒就手足無措、精神崩潰,趴在那里再也起不來了。現在,可以大致做一個判斷了:翔千不是這種人。唐家的祖業后繼有人了!
唐君遠知道,現在翔千最需要的是資金,好在這方面自己已經預作安排。早在20年前,唐君遠就與信昌洋行老板Gomersale交厚,Gomersale是英國紡織機器廠的中國代理,代理的是twedalsmalley和plat兩個名牌。在中國紡織業崛起的1930年代,許多實業家如唐君遠一樣,都通過他購買英國機器。Gomersale跟唐家交情非同一般,上海淪陷時期,Gomersale因為來不及撤離,被日軍抓捕投入大獄,遭到殘酷虐待。唐君遠不計生死,隔三差五攜錢糧探視,想方設法疏通關系,終于使之獲釋。這份情誼,Gomersale銘記在心,視唐君遠為恩人,當初翔千負笈英倫,Gomersale也幫了不少忙。鑒于與Gomersale的親密關系,在其出獄之后,唐君遠曾拿出一筆資金,買下了信昌洋行若干股份。
這筆錢現在派上用處了。唐君遠與Gomersale溝通后,遂寫信告訴翔千,可隨時隨地去信昌洋行取回股本,總金額折合港幣約180萬元。此外,他悄悄地聯系上遠走香江的那些老部下,希望他們出馬助翔千一臂之力。
李升伯設下連環計
紗廠的拍賣如期舉行,李升伯并未參加,全權委托他的律師出面操作。
對于拍賣,翔千并不陌生,何況香港拍賣行采取的是英式拍賣制度。英式拍賣是我們在公開場合所見到的最熟悉的拍賣方式,在整個拍賣過程中,根據賣方意愿,拍賣商會設定一個拍品的最低價,然后由眾多競拍者舉牌喊價,或加價1000,或加價1萬,由低往高依次遞增,誰出價最高誰就是最后贏家。以這種方式拍賣,競拍者很有可能會進入一個陷阱:因為你一口價他一口價而興奮莫名,結果報出的價格遠遠超出心理預期。這種現象被業內稱為“贏者詛咒”。
翔千在英國留學的時候,曾多次到拍賣行里觀摩學習,那此起彼伏的叫價聲,拍賣師一槌定音的吆喝聲,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李升伯紗廠的拍賣,分成三個環節,第一批開拍的是200臺布機,底價15萬元。
隨著拍賣師一聲“開始”, 有人舉起了牌子:
“18萬!”
“20萬!”翔千惟恐機器落入他人之手,急忙舉牌競價。
“23萬!”有人一下子加了3萬元。
翔千不甘落后:“25萬!”
“28萬!”對方似乎志在必得。
“30萬!”翔千不動聲色,再次舉起了牌子。
其他競拍者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低下了頭。
全場一下子安靜下來,拍賣師看著眾人高聲喊道:
“30萬一次,30萬二次,30萬三次——成交!”拍賣師重重地敲下了槌子。
前后不過15分鐘,紗廠最值錢的東西已然到手,翔千心里喜滋滋的:200臺機器才付出30萬元,絕對是一樁劃得來的買賣。這時,翔千真想撥通父親的電話,在第一時間與千里之外的父親分享這一份喜悅。
然而,翔千很快發現,自己掉進了李升伯設下的陷阱。
第二批拍品是機器上的零件,第三批是相關聯的一些設備,按理說,這兩批拍品的價格,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因為200臺布機的賣價擺在那兒。然而,令翔千大感意外的是,第二、第三批拍品,賣方開出的最低價是120萬元。李升伯不愧為商場高手,他為這次拍賣定下的策略是“先低后高”:先做一個“局”,用低價把競拍者吸引過來,在你“欣然”入局、退無可退的時候,再把第二、第三批拍品的價格推上去。這時,你已經沒有什么選擇了,只有咬著牙吞下苦果的份兒——如果放棄競拍,已經拍下的200臺機器就成了一堆廢鐵,30萬元近乎于打了水漂。就像買下了熱水瓶,如果不買上瓶蓋,那瓶子能派什么用場呢?
當然,翔千也談不上吃什么大虧,只是沒有沾到什么便宜而已。對于這次拍賣,李升伯定下了最低目標和最高目標:最低目標是不要“流拍”。因為如果將拍品價格定得太高,那等于將接盤人拒之門外,這樣的結局無疑是最糟糕的,對自己絕對是個悲劇——機器一天天在折舊,債務一天天在加碼——多背一天債就要多付一天利息,最終,“利滾利”債務終會將自己壓垮;李升伯給拍賣定下的最高目標,是以市場定價賣掉這批東西。在商場上,一個債臺高筑的賣家,是沒有多少議價能力的,買方一般會將價格一壓再壓,因為他們知道你別無選擇,最后只能“三鈿不值兩鈿”將東西“割肉”賣掉。李升伯希望自己不要成為刀俎上的魚肉,不要輸得太慘。鑒于這個最低目標和最高目標,所以三批拍品的價格,被他限定在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區間內。
拍賣的結果,固然無法使翔千志得意滿,甚至因為吃了一個暗虧還有些許懊惱,但在走出拍賣大廳時,他已經釋然了:150萬元確乎貴了一些,但還是在預估范圍內。何況,這錢并沒有扔進維多利亞海灣,這些機器、這些廠房畢竟是自己的了!從此以后,自己的命運終于可以自己做主了!
想到這兒,翔千濃眉一揚,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像消防員那樣四處“救火”
雖然可以從信昌洋行拿到180萬現金,但翔千還是采用老辦法:借力,伙同幾個朋友一起組織董事會,每人都投入一些錢。翔千的投資額占股本百分之三十,擔任這家廠的總經理。董事會還決定,換下原來的招牌,將廠名改為華僑紗廠。
生活中,夢想與現實的距離,總是那么遙遠。當翔千雄心勃勃準備干出一番名堂時,突然發現自己陷進了可怕的事務堆,整天被各種雜七雜八的事情纏得分身乏術,苦不堪言。
雖然經過阿芳等幾個女工的現身說法,華僑紗廠原來的工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但是管理人員、技術人員大多被同行挖走了。翔千既要管銷售又要管生產,只得沒日沒夜泡在廠里,像個消防員四處“救火”。
就在他累得快趴下的時候,轉機出現了——父親的老部下來了。
這天,一位相貌和善、舉止沉穩的中年男子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一見翔千,便顯得十分親熱:
“我是華叔,過去在你爸爸手下當差。不知你有沒有印象,你三五歲的時候我去你家拜年,還抱過你呢!”這位華叔,一口純正的上海話,一下子拉近了與翔千的距離。他知道華叔是父親手下的愛將,精通紡織廠的管理,經常來家里與父親商量事情。
“哦,華叔,你怎么也在香港?”此話剛一出口,翔千已想明白了,一定是父親出面,請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翔千沒有猜錯,華叔確實接到了唐君遠的親筆信,之前,他已從報上看到了翔千買下新廠的消息,也知道翔千人才匱乏疲于奔命,決定聽從唐君遠的吩咐出手相助。
“像我這樣從上海來香港的,還有好幾個,有熟悉銷售渠道的,有熟悉生產管理的,有熟悉財務會計的,我們一起商議過,上半輩子跟著你爸爸打江山,下半輩子就交給你少東家了。”華叔望著翔千,一臉誠懇。“再說,紡織這口飯已經吃了這么多年了,耳朵里沒有了轟隆隆的織布機聲音,我們的魂都快沒了。”
華叔的出現,使翔千有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感覺,先前籠罩在心上的那些煩惱,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新團隊的加盟,給華僑紗廠帶來了新的面貌:產品質量的提升,在業內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引來了一批批新客戶;銷售渠道的打開,使得貨物供不應求,紗廠必須日日加班。為此,翔千只得在報上刊登招聘啟事。
當時,香港紡織業正處于快速發展時期,急需大量人手,可謂“工求人”。有句笑話說,只要你懂得拿起掃把,便會有人花錢聘請你。由于勞工市場缺口不小,業界推出了一種“養成工”制度,類似于上海周邊地區早年實行的“學徒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