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誕生魯迅、徐志摩的浙江出個梁實秋不算意外,那么,出聞一多、胡風(fēng)的湖北有個王迅也純屬自然了。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大體是這意思。
那年中秋稍后的某天,月色依然盈盈,她的姍姍來遲和漫步云端的作家詩人們正好撞個滿懷那是廣西文壇的一次采風(fēng)活動,算是稀罕的盛會。處于邕洲之北的大明山,可謂聲名顯赫,因海拔高,壑間云海蒸騰,山上植被豐茂,樹木蔥蘢,空氣清冽且濕潤。都說文人能耐寂寞,這話只說對一半文人只在讀書寫作時能耐寂寞,不讀書不寫作時,他們比任何一種人都耐不住寂寞,甚至是,他們對熱鬧迷狂。可不,沒入云海的山巒,常日里只是鳥獸的歡唱低吟,今因了他們的到來,鳥獸作遁跡,只聽得一群文人騷客蜿蜒山徑的歡騰,如鳥啾啁,似馬狂嘯。究竟藏在書齋中的日子不好過啊,總算有那么一刻,仗著文聯(lián)作協(xié)的腰桿腦勺,得以來到云端,雖無法上天攬月,到底是可以呼吸一下大明山氧吧甜絲絲的空氣,此時節(jié),怎一個歡字了得?漸漸發(fā)現(xiàn)有一人例外,那人走在啾啁的詩人們之間,竟也神色安和,仿似自有屏蔽外界喧雜的功能,倒是目光炯炯,異常敏銳。遇到溫柔派的詩人交耳,他也會溫柔且恭敬地小聲回應(yīng),給他一個評價,就是書生意味。這肯定是新來的,是個朦朧派詩人吧,我想。晚餐時就有人介紹是馮艷冰吧,她說這是王迅,浙江師大才子,是廣西大力引進的人才,現(xiàn)任職《廣西文學(xué)》小說編輯,兼及文學(xué)批評,云云。他似乎不太適應(y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廣而告之,羞澀著以笑致意,場面上的客氣也省了。
后來發(fā)現(xiàn),王迅的外在幾近是個假相,一如梅蘭芳、張國榮,外相輕淡,往來如風(fēng)似云,不驚人眾,一派不諳俗塵的隱者之貌,一旦接了腳本,沐浴更衣之后披掛龍袍 ,那戲里的拿腔拿調(diào),一招一式,無不顯露才情光芒。做文學(xué)批評的王迅,和評劇行家無異,自然能入其內(nèi)出其外,而后剖解評斷。其語言的力度,邏輯的嚴密,敘述的激情,正好契合了他詩人般的炯炯的眼神。其思之火焰,言之光華,歷歷可見。現(xiàn)實中的王迅,眉目溫順,然,讀他的文學(xué)批評,則完全是詩人的不馴執(zhí)持。生活中,他是個不把世俗作談資的人,人群中的談?wù)摚臀膶W(xué)無關(guān)的瑣碎,和他無關(guān)的,他絕不為討好而示立場、插嘴,和他相關(guān)或需他發(fā)表意見的,他會浮光掠影輕描淡寫就過。然,一旦話題回到小說上,尤其具體到某個文本上,他也許會滔滔不絕字字珠璣,且言辭精確,直戳要害。
王迅讀書之多,勁兒之猛,在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隔著大洋的電話里,他說:今年全國期刊刊物的中篇我快讀完了。
“可又是一個可喜可賀的豐收年”?我總覺得那些總結(jié)式的夸大其詞的文學(xué)報道被淹沒在自灌的水中,沒多少真實,其中值得一讀者,寥寥,何值得他如此懸梁刺股地認真?
“沒有啊,其實很失望的,難見好小說。”
他語氣平淡。果然就沒出我意料嘛,要我呀,不是好小說,還真難以讓自己入文,一個不誘眼揪心的開篇,就能讓我斷然止住。他夠可以啊,一似英國文學(xué)新派批評家法蘭克·雷蒙·里維斯,強調(diào)文學(xué)作品如有機體,需逐字逐句分析解讀,并固守己見。
“長篇呢?”我這些年在寫長篇,所以對長篇鐘情。
“有三兩部吧”
就說那誰誰誰的不錯,值得看看。我來了興趣,一一問個所以然。他也思路清晰一一道來,接著問我,你想要讀嗎,要不要我?guī)湍阗I了寄去?萬里迢迢越洋過海的,算了,回國再買好了。稍后,網(wǎng)上一搜,果然他說的幾部長篇在國內(nèi)評論界還真是眾星捧月。懷著好奇,回國后直奔書城,返歐時乘機,為省重量空間,不惜把好吃好用的擠出行囊,把圣賢們的書捎上。到了西域,卻幾乎都無法讀下去,要不被“不雅視頻”式的開篇毀掉閱讀雅興,便是過于老舊沉悶的敘述讓人瞌睡。于是,急切切給王迅電話,說他和批評家們熱捧的書我竟然讀不下了。我坦白這出于語境語感的變化,但是,國內(nèi)小說在敘述開場時千人一面的現(xiàn)狀我也要告訴他,尤其是那種過于“形而下”的序幕,于我看來,那是有種對于敘述的不自信或開腔首先把讀者拉下水的動機嫌疑。我知道,于此王迅的說法是,要從形而下的過程去發(fā)現(xiàn)形而上,這正好后來從他的論文《從敘事(過程)的形而下到(精神)主題的形而上》得以印證。人家還是個學(xué)子時,已然有此般不俗領(lǐng)悟,難怪今天讀詩書如經(jīng)卷,運鵝毛如刀斧。
“是的,你到了歐洲語感變化了。”他說,“從你上一部小說里發(fā)現(xiàn)的。”
為把他拉到同一戰(zhàn)線上來,我說你多讀讀歐洲小說吧我確實喜歡歐洲小說,其重感、厚度為我所迷,這當(dāng)然和舊大陸的人文歷史滋養(yǎng)分不開。一如電影,比較起來,美國電影講究摧枯拉朽的造勢,有嘩眾取寵之嫌,沒內(nèi)容,缺格調(diào),更不談藝術(shù)價值了,歐洲電影則完全是別樣格調(diào)品位,看進去了,故事顯得不太重要,倒是人物、場景、裝飾怎么看怎么有味道,讓人回味,并悟覺其豐厚哲思。可這些我不曾和王迅說。王迅一副對中國文學(xué)負有偉大使命感的悲壯,論文里不時出現(xiàn)“要站在民族立場”評斷文學(xué)的高見。實情不假,他的時間幾乎都耗在中國文學(xué)的研究上了。
倒是后來幾乎是相當(dāng)長的時間,他開始癡迷殘雪的小說,殘雪小說里迂回縈繞的迷宮讓他沉醉。不到一年時間,關(guān)于殘雪的小說,他寫下了《靈魂的詩篇》《走向虛無的旅程》《藝術(shù)靈魂的突圍表演》《自我何以現(xiàn)身》《極限敘事與黑暗寫作》等五萬多字的評論。而眾所周知,被國內(nèi)評論界封為“中國卡夫卡”的殘雪是受卡夫卡和但丁等歐洲巨匠影響深刻的作家,正是這個契機,他的視野突然拉得很長,驀然伸展到歐洲大陸來了。他讓我給他尋一些國內(nèi)翻譯界不曾關(guān)注的英文小說對滄海遺珠有眾里尋他千百度之堅毅決斷。他曾經(jīng)在大學(xué)教授英語,因而原著閱讀對他不算挑戰(zhàn),若有英文語種的原著,他就不愿再受國人二次創(chuàng)作的欺負了。于是,我給他帶了門羅的集子,稍后,不知是否因了這個契機,他對短篇小說研究莫名又興趣盎然了。不過也情有可原,中國的長篇出版量,幾近可壘筑第二道長城,但能讓心細如針尖、目銳似刀子的批評家們讀的,實在寥寥,因而,把大量的時間支付給冗長而無新意的長篇之后,倦怠的王迅似乎又想把希望寄托在精致的短篇上,期待在那字字珠璣的篇幅中發(fā)現(xiàn)新氣象。
“文學(xué)作品一似有機體,需逐字逐句分析解讀”的說法,在王迅這里著實得到履行。
對作家林白作品的研讀,于王迅的案頭研究絕對不是個個例。林白離開廣西幾十年了,然,自認為對廣西文學(xué)研究尤其懷有使命的王迅,一直把她列入廣西女性作家研究的首要。和王迅不多的越洋電話里,話題不少和林白有關(guān),且,這也從他不少的“林白批評”中得到考證,至今我沒有一一去搜索王迅著書立說中有關(guān)林白的篇幅,然,肯定不止《記憶、感知與碎片詩學(xué)林白小說創(chuàng)作論》這一篇。甚至可以斷定,在相當(dāng)?shù)臅r間段里,王迅個人的精神意象中還縈繞著“林白氣息”,那感覺很神秘吧,是否就像沒入黑森林一般詭異,那要問王迅本人了。記得我?guī)啄昵盎貒埶揭粋€地方去喝咖啡,不曾想,咖啡館所在方向他竟是那樣熟悉,他對地形的這種熟悉,和咖啡館無關(guān)他應(yīng)該不是個泡館子的人吧,而是和林白的小說有關(guān)。拐入那條道上,他明顯有點走神。之前的話鋒戛然而止,步子放慢,且朝前面一個空曠地眺望。我一時詫異,問他怎么不說話了。他回過神來,說那里就是林白的公園《一個人的戰(zhàn)爭》里的公園,那里有個天鵝湖。我驚詫不已,說林白的《一個女人的戰(zhàn)爭》寫到這個地方?上了館子靠窗坐下,我們的話題還是林白。我于是被導(dǎo)向那片都市里的空曠,見植被上有條小徑,只沉沉的夜幕之下,不知林白的天鵝湖在哪個方向。小說家在小說里寫到的天鵝湖,僅僅是個湖還是真有天鵝?南寧有天鵝嗎?還只是小說家在小說里應(yīng)用的意象?我愣愣地。《一個人的戰(zhàn)爭》多年前讀過,已沒任何記憶,而今聽王迅談起,感覺只是似曾相識。王迅對文本《一個人的戰(zhàn)爭》用心不淺,也是從這個夜晚的咖啡香里得知。為切身感受林白曾經(jīng)頻繁光顧的公園和公園里的天鵝湖,王迅一再踏著暮色或晨露到沿著小路到那里去轉(zhuǎn)悠,感受林白曾感受的世界,那一波死水微瀾,那一聲清脆的落葉……但,那里至今是否還有個湖,我沒問王迅,但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恍惚的是,王迅敘述中的林白和她的天鵝湖,莫名成了我熟知的史鐵生和他的地壇,曾經(jīng)林白和天鵝湖的愛緣,莫不是史鐵生和他的地壇一樣?那么,哪天王迅要解讀史鐵生,也非得隨著史鐵生輪椅的軌跡光顧地壇不可,甚且史鐵生無聊絕望時陪伴蟻群的樹叢沙地,也必勞他一一尋覓。那天咖啡小酌,晃眼過去幾年,然,其附帶的意象和氣息一直不曾離去,而這當(dāng)中映照的王迅,其做人做文的認真嚴謹,著實讓我記憶深切并由衷感動。如此說來,林白的公園和天鵝湖已經(jīng)不僅僅是林白一個人的了,或多或少地,也成了王迅的公園和天鵝湖吧。還記得當(dāng)初陳凱歌評價《霸王別姬》戲里戲外的張國榮,說他真的成了程蝶衣了。是的,作家寫故事,自己成了故事里的角兒,批評家研讀腳本,若把自己的情緒還原為作者當(dāng)初的心態(tài)去感受琢磨,那,這部戲無疑得到解讀的同時也獲得了升華。所謂,“不瘋魔不成活”,道的正是這角兒吧。如此說來,一如林白者,他們的腳本遇到王迅,是幸運的。
王迅說,這些年他讓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盡可能地慢下來。這話絕對不假,他案頭墻般堆砌的書等著他去讀,去寫。為了專注,他電話一般不開,網(wǎng)絡(luò)也只在辦公室有,回了家,關(guān)掉手機,屏蔽侵擾,杜絕應(yīng)酬,讀書寫作,這就是王迅的慢生活。在歐洲,慢生活名副其實,二戰(zhàn)后的城市,一百年后從異國他鄉(xiāng)回來,弄堂不變,市井不改,但中國,這幾十年來成為世界神話,這神話的創(chuàng)造只靠一個字:快!“深圳速度”是明證。人人講效率,處處趕時間。“發(fā)展”追趕著你的腳跟,大城市一年長大一圈,小城市兩年拉成大都市,人人急著要發(fā)財,買車買房置業(yè),如此世態(tài),人不瘋心律也要失常。然,為了讀書寫作,王迅冒著被遺忘、被孤立的危險,和現(xiàn)實背道而馳。但現(xiàn)實生活之煩擾,自然不會因為王迅對它的漠視而輕饒他。其實,專注于學(xué)問,在這個時代,與它的回報嚴重不相稱。想到這些,心里“咯噔”作響,就心酸,就心心相惜曾經(jīng)在國內(nèi)的我,何曾不是如此?小說外生活中的王迅是父親,是丈夫,為照顧年幼的女兒,他讓職業(yè)為老師的夫人呆在家,這一來,生活的重擔(dān)全落在他身上。今年回去,他來看我,只見那淺藍的小小的電動車,行駛在叢林般的都市建筑里,像一枚小蜻蜓。這些年,迫于生存壓力,不少學(xué)富五車滿懷才情的藝術(shù)家作家乃至詩人都下海了,且收成都不錯。只遺憾是,原來沒有的現(xiàn)在全都有了,而原來有的現(xiàn)在全都沒了。或許,正是天賦異稟可遇不可求的珍貴特性,讓王迅曉得對自身才華的呵護和珍惜。不時有人勸他“下海”,不管哪條道,只要他舍得把時間和狀態(tài)讓位,很快就能改變處境。這些話算得上掏心肺了,然,王迅如聽天書,眼睛里淡了光芒,笑笑,那笑里多了些茫然意味。
又逢年底,王迅的閱讀旺季必定早就開始。“今年的長篇收集得差不多了,下來盡量推掉繁瑣應(yīng)酬,慢慢讀。”王迅的話把我嚇住。他說話總是簡潔,和他的文字一樣,絕不拖泥帶水。下來這書要慢慢讀,日子可是照樣要好好過的,盡管捉襟見肘的日子注定要窘迫些。不過,說起王迅生活中的驕傲和樂趣,同樣不少,之最當(dāng)然要數(shù)他乖巧活潑的女兒。小天使長得美輪美奐,膚如凝脂,眸子大且亮。要說王迅最為現(xiàn)實具體的一面,那便是作為父親的責(zé)任和樂趣了。對比談?wù)撔≌f而言,王迅聊起女兒的溫柔和甜蜜,誠然非口口聲聲的文本能比。往往還說著案頭有多少多少書要讀的急迫,話題一旦轉(zhuǎn)到女兒身上,即眉目頓開,滿臉生輝。都說女兒是為父親生的,真不知人前少言羞澀的王迅,在和他的天使講著白雪公主和青蛙王子的故事時,是否會有別番表情?這也算是讓人好奇的吧。
還是以里爾克評價丹納的話結(jié)尾吧:他沒有別的奢望,只求借助他的工具全力以赴地進入到低微而艱苦的生活中去。在這里有一種對生活的放棄;而他恰恰是以這種忍耐贏得了生活,因為世界加入到他的工具中來。這里的“工具”,對丹納就是雕塑,而對王迅則是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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