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體檢，你知道多少？

“檢，總比不檢好”，這是一般人對于體檢的慣常思維。而體檢產業發展的商業邏輯，恰恰迎合了這一慣常思維。中國體檢行業近10年的發展歷程塑造了國人的體檢意識，但商業玩家們的擴張沖動，也輕而易舉地碾過了這一領域的科學邏輯。

據統計，截至2013年底，國內體檢市場規模已達600億元人民幣，體檢意識也隨著商業體檢行業的發展深入人心。僅北京市，準予開展健康體檢的醫療機構就達204家，從事健康體檢的業務人員近萬人。因此，“中國式體檢“可謂一朵奇葩，其背后不僅是醫療服務體系的不完善、行業監管的不得力，而且是滲透整個社會的“醫療化生活”。

當體檢成為生意

“精英族”“貴賓族”“壓力族”“應酬族”……還有ABCDEFGH類，慈銘集團網站上的這些體檢套餐名目之多，令普通人感到眼花繚亂。每一個套餐都有幾十項檢查項目，價格從三四百元到上萬元不等。

慈銘集團創始人、總裁韓小紅不滿足于現有體檢模式，“如果真正實現‘健康管理’理念，需要做深度體檢?！彼干疃润w檢，是價格在1萬元以上的高端體檢。

國內另一商業體檢機構愛康國賓掌門人張黎剛看好其所在行業。他說目前中國14億人口中只有3億人每年接受體檢，預防醫學領域滲透率僅為19%，而日本是72%；另一方面，私營醫療行業近年來以30%速度增長，未來幾年仍將保持這個速度，增長潛力巨大。

作為國內商業體檢市場上強有力的競爭者，美年大體檢機構總裁俞熔提出的商業理念是：未來，醫院不再是用戶的“入口”，而體檢機構才是。抓住這一入口，就有機會成為整個醫療健康產業的“百度”。

未來五年，美年大健康將在現有體檢、健康管理和中醫養生基礎上，植入中醫治未病、女性保健、特色診療、康復理療和就醫保障等增值服務。俞熔表示，“一些三線城市，隨著健康知識的普及和健康觀念的提升，市場反應超出我們的預期?！?/p>

一批民營體檢機構培育出中國體檢市場的同時，醫療界和公立醫院也開始重視這一領域。就連實力強大的北京協和醫院和301醫院都有自己的體檢中心，分別稱為“健康醫學部”和“健康管理研究院”。

2007年7月，中華醫學會健康管理學分會正式成立。但作為“健康管理”理念在國內最早提倡者之一，301醫院心血管科主任醫師吳海云現在卻開始反感商業體檢行業對健康管理概念的濫用?！敖】倒芾?，原本意味著干預危險因素，防止疾病的發生和發展，但在中國卻走了樣，體檢成了它唯一的具體化實踐?！?/p>

不久前，第八屆中國健康服務業大會暨中華醫學會第六次全國健康管理學術會議在北京召開。參會者主要是全國各級醫院體檢科的人員、各類體檢機構的經營管理者和體檢設備供應商。幾家民營商業體檢機構作為論壇承辦者參會，其中包括一家叫“圣康達”的健康管理咨詢公司。

圣康達在其網站上宣布，他們“在全國擁有14家以部隊三甲醫院為基地的健康體檢中心，年服務客戶逾100萬人次……”然而，當被問及這種民營體檢機構與部隊醫院的合作模式時，北京圣康達健康科技發展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張燕晴卻對此諱莫如深。

與單純做體檢的民營機構不同，公立醫院做體檢還能帶來額外收入：在體檢中發現健康問題的“顧客”，可順便轉換成醫院“病人”。廣東省人民醫院體檢中心主任袁向東算了一筆賬：“如果查出疾病的10%都去了門診，其中還有1%—2%的人住院，每年間接效益就有五六千萬元?！?/p>

美國醫生聞所未聞的檢查項目

美籍全科醫生圣西睿智，因娶了個中國太太便入鄉隨俗。在中國接受體檢的過程中，他見識了中國體檢機構里各種自創的花樣和過度檢查。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在接受體檢兩個小時的過程里，沒有任何醫生詢問病史，哪怕是一次?！皼]人問我現在服用什么藥物、當前健康問題、過敏史、家庭病史，或手術史。甚至沒人掏出過聽診器聽聽我的心臟和肺部情況，也從沒醫生檢查我的皮膚上是否有可疑的痣，或觸摸我的腹部，看看是否有硬塊。”

在所有檢查儀器中，令圣西睿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項叫做“熱代謝檢測”的體檢項目。檢查方式是，他幾乎全裸地在一個紅外溫度測試儀前站上30秒。接著，儀器上出現一些熱圖像，用不同顏色區分身體各個部位，借此解讀他身體的異常信號。

圣西睿智說，這種所謂的身體檢查，是他在美國醫院里聞所未聞的。

根據對中文學術論文網站“中國知網”進行的檢索，記者發現這項技術主要用作軍事偵察，1950年代被人首次用于醫療領域。截至目前，這一技術仍多被用于實驗室研究。但就是這樣一種設備，卻在中國發揚光大，成為很多體檢中心的“標配”。301醫院心血管科主任醫師吳海云說，這種“醫用紅外熱像儀”根本就是中國人的“發明”，完全不是醫院的常規診斷手段。

“生物體微弱磁場測定分析儀”聽起來比紅外熱像儀更神奇。在慈銘體檢中心，記者見到了這款設備：只需將手掌放在一個不停轉動、像光盤一樣的平面上，電腦那頭就能讀出被檢人亞健康狀況。醫生解釋說，這臺儀器簡稱“量子監測儀”，并指著檢查結果說，“亞健康指數70，正常上限是60，你稍微偏高，是亞健康?！?/p>

然而，在嚴肅科學論文檢索網站上卻難覓“量子檢測儀”的蹤影。普通網上有關“量子檢測儀”的解釋則有強烈的山寨氣息：“根據博大精深的中醫理論，將人體臟腑在身體發射區上的穴位和手腕部脈搏信號和血信號變換成對應的生物電數據，并將此數據與計算機海量數據庫中的正常值加以對比，進而確定被測者身體正常與否?！?/p>

還有一項叫“碳13呼氣試驗檢測胃幽門螺桿菌”的檢查，是如今各大體檢機構重點推廣項目。做檢查的人需對著一根試管吹氣，然后吃下一種對人體無副作用的藥，再對著第二根試管吹氣。檢驗人員對這兩管氣體進行化驗，比照前后呼出的氣體中碳13含量高低，就可知道有沒有感染幽門螺桿菌。

醫學研究表明，幽門螺桿菌可導致胃潰瘍、胃炎，并與胃癌有密切關系。因此，以幽門螺桿菌來判斷胃部健康有一定科學道理，但吳海云說健康人也能攜帶幽門螺桿菌，檢查結果為陽性并不意味著就有病。2012年，某公司組織員工到深圳慈銘健康體檢管理公司進行體檢。結果顯示，八成以上員工感染幽門螺桿菌，這樣的檢測結果在公司內部引起恐慌。但當這些“病患”在多家醫院復檢后卻發現，僅1人染此細菌。該公司隨后對慈銘提出質疑并要求賠償。

“顛覆性的意見”

吳海云說，他自己從不接受那種成套包裝的體檢，只根據身體情況，每隔幾年檢查一些具體項目?！笆澜缟蠋缀鯖]有第二個國家體檢行業如此紅火，如此花樣繁多。”

商業體檢行業在中國擴張式發展，則一直缺乏專業論證和規范。吳海云說：我們大量保健經費都被投入到這些其他國家并不推薦進行的篩查當中。

今年5月24日，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科協主席韓啟德在中國科協年會上作了題為《對疾病危險因素控制和疾病篩查的思考》的報告。這位著名病理生理學家報告之前就“警告”與會者，將涉及一些“顛覆性意見”。他以高血壓、糖尿病前期、骨質疏松舉例說，當前針對危險因素進行干預的實際結果是，極少有個人因采取措施而受益，絕大部分干預沒有任何效果，其中有些人的健康反而因此受到損傷。

對于體檢是否獲益，國際上對大規模人群進行過分析。研究者們在被試者參與體檢后的10年內對其進行跟蹤調查，發現他們死亡率、癌癥或心臟病發病率并沒顯著降低。美國普通內科學會也提醒醫生，“沒有特別原因而定期安排的普通體檢，在減少發病率、死亡率和住院率方面并沒顯著作用，不必要的檢查還引發了潛在危害?！?/p>

吳海云說，從保健角度而言， 很多人的確應定期體檢。對于已患有慢性疾病的人， 定期檢查是監測病情進展，觀察治療效果的必要措施，如高血壓病人應定期測量血壓，還應定期做心電圖檢查和尿液化驗，以早期發現高血壓引起的心臟或腎臟損害。對乙型肝炎病毒感染者，至少每半年應做一次肝功能檢查。另外，從事某些特殊職業的人，也應定期做一些特定檢查。但檢查的項目并不是越多越好，因為體檢是有代價的，這代價并不僅僅是經濟的。

中國社區健康聯盟主席、上海交通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鮑勇承認，“目前體檢存在商業化的過度包裝，是以經濟為中心，沒有以健康為中心，過度體檢拼命查，拼命增加病種。”但韓小紅并不在意這些，她說她和丈夫胡波每年都要在自己公司做“無數次”體檢。面對過度體檢質疑時，她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反詰：“體檢過度有什么不好？要鼓勵過度體檢，我自己就是過度體檢者，而且受益于過度體檢?！倍鳛閲鴥茸畹赂咄氐尼t學家，韓啟德說有研究表明，除去老年人，做不做健康體檢對死亡率并沒影響?！霸谧诮虖娛?，科學幼弱的時代，人們把魔法信為醫學；在科學強盛、宗教衰弱的今天，人們把醫學誤當作魔法?！?/p>

（文據《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