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國通過司法判例對《法國民法典》第1384條第1款的創新性詮釋創設了物件致損責任的一般條款。該一般條款的創設不僅大大加強了對于事故受害人的保護,也影響了為他人行為責任的客觀化和一般化。從此,無過錯責任在法國民事侵權責任制度中得以蓬勃發展,加速了法國民事侵權責任制度的現代化進程。
關鍵詞:物件致損;一般條款;無過錯責任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4)15-0283-03
《法國民法典》中,物件致損責任被規定在第1385條和第1386條,具體為動物致損責任和建筑物倒塌致損責任兩種類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法國物件致損責任也僅存在于這兩種情形中。除此之外的其他物件引起的損害,適用普通法的個人過錯責任原則,即只有在受害人能夠證明物件的看管人有過錯的情形下,看管人才能承擔賠償責任。
然而在19世紀末,由于工業革命的來臨和機械化大生產的發展,因機械設備和機動車交通工具引起的工傷事故和交通事故頻頻發生。而依據傳統的普通法過錯責任原則來處理該類事故責任經常使受害人因無法證明物件所有人的過錯而得不到賠償。社會的發展急切要求建立一個能夠在更大范圍內保護事故受害人的物件致損責任制度。因此,有學者建議法院對《法國民法典》第1384條第1款的相關陳述(即任何人……還應對由其……看管之下的物件引起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進行創新性詮釋,依此創設一個與傳統過錯責任相脫離的、適用于一切物件致損情形的責任制度。盡管學者的建議有些牽強,然而,如果法官能夠利用現已存在的法律條文來解決急切的社會需要顯然比等待立法者的介入更有效率。于是,學者的建議最終為法國最高法院所采納。
一、物件致損一般條款的確立
1896年,法國最高法院通過著名的Teffaine案以《法國民法典》第1384條第1款為依據創設了法國物件致損無過錯責任的一般原則:“一切物件的看管人都應對其看管之下的物件所造成的損害依據《民法典》第1384條第1款承擔無過錯責任”。從此,法國的物件致損責任制度脫離了傳統過錯責任的束縛而自成體系。在物件致損責任一般原則后,其后的判例又進一步明確了其適用領域、責任構成及歸責原則等方面的具體規則。
(一)對物件的適用范圍
在第1384條第1款對物件的適用范圍問題上,最高法院通過1930年的Jand’heur案明確排除了該責任對于物件的適用范圍上的任何限制:“該條款(第1384條第1款)的適用不應受致損物件是否為人手所操縱或物件本身是否具有足以引起損害的瑕疵或危險性的影響,因為該責任是以看管人對物件的看管為責任基礎,而不是物件本身。”因此,原則上第1384條第1款可以適用于所有的物件致損責任。物件的物理屬性或法律屬性對該條款的適用均沒有任何影響。無論致損物件是有形物還是無形物,是固體、液體還是氣體,是動產還是不動產,是為人力所操縱還是自身具有活動力,也不論致損物件是否具有危險性或是否有瑕疵,都可以依據1384條第1款來追究其看管人的責任。
(二)物件致損責任的構成要件
如前所述,第1384條第1款的物件致損責任為無過錯責任。因此,只要物件與受害人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成立,物件的看管人就應因其對該物件的看管而對受害人承擔責任。
首先,就因果關系的判定而言,判例將這一因果關系表述為“物件應該以某種方式全部或部分地引起了損害的發生”。而有關對因果關系進行舉證的問題,實踐中,判例依據事故發生時致損物件是否與受損客體有接觸及致損物件是處于運動還是靜止狀態為依據來適用不同的舉證責任規則。
具言之,當致損物件處于運動狀態并與受損客體發生直接或間接的接觸時,便自動推定物件與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只有不可抗力等外力因素才能作為推翻這一因果關系推定的證據。當致損物件與受損客體沒有發生任何接觸時,判例則要求受害人對因果關系進行舉證。在此種情形中,受害人可以證明因受到該物的干擾或驚嚇等而導致損害的發生。此種舉證具有相當難度。
當物件為靜止物或處于靜止狀態時,如地板、樓梯等,也須由受害人舉證證明因果關系的存在。判例經常要求受害人證明物件的非正常狀態(如非正常擺放或非正常安置等)或物件的瑕疵。如果物件處于完全正常的、符合功用的狀態,如商店的地板既不潮濕也不滑,因果關系不能被認定。但判例的標準并不完全一致,另一些案例對于靜止物似乎也傾向于不再要求物件的非正常狀態或瑕疵來認定因果關系。在一些如玻璃門引起損害的案件中,只要靜止物是引起損害的工具,因果關系即被認定。實際上,前一類案例要求受害人舉證證明物件的非正常狀態,實際是間接要求受害人舉證物件看管人的過錯,這與該責任無過錯責任的性質是相背離的。因此,只要受害人能夠證明物件客觀上引起了損害的發生,因果關系即應被認定。另外,當損害的發生是由多個物件共同引起時,則認為存在共同因果關系,不同的物件看管人承擔連帶責任。
物件致損責任成立的另一個要件是致損物件須處于責任人的“看管”下。這是物件致損責任成立的核心要件,責任人正是基于對物件的“看管”而對該物件引起的損害承擔責任。
對于“看管”的定義,傳統判例最初采用的是一個法律化的、抽象化的概念,將物的所有人自動地視為物件的看管人。據此,在物件違背所有人的意愿而脫離其實際看管時,如物件被盜,令物件所有人承擔因被盜之物引起損害的責任顯然不盡合理。因此,在1941年后,判例改為采用一個具體化的概念,將“看管”定義為“損害發生時對物件實際的使用、管理和控制的權力”。物件的看管人則是對該物件進行實際地使用、管理和控制的人,而不再是僅僅在法律上對該物件擁有這些權力的人。在對物件看管人的具體認定方式上,判例首先推定物件的所有人為該物件的看管人。因為對物件的所有權已經包含了對該物件的使用、管理和控制的權力。這一推定更有利于受害人,因為他們無需再舉證證明損害發生時所有人對于該物件有實際的操縱和控制。物件所有人若想推翻這一推定,則需要通過舉證證明物件的看管已經發生轉移來擺脫看管人的身份。例如,如果物件已被盜竊或搶奪等。另外,對物件的看管也可以通過當事人之間的合意發生轉移。如在看管人將物件贈與、出賣、出租或出借等情形下,受贈人、買受人、租用人、借用人則成為物件的看管人。
另外,法國對物件的看管的定義是客觀上對物的使用、管理和控制的權力的行使。因此,物的看管人不需要具有主觀辯識能力,精神病人、未成年人甚至低齡兒童都可以成為物件的看管人,承擔因該物件造成損害的賠償責任。但是,法國判例認為雇員永遠不能擁有其執行職務中使用之物件的看管人的身份。因為對物件的看管要求看管人對物件有獨立自主的使用、管理和控制的權力。而雇員因其在執行受雇職務中處于從屬地位,不可能對該物件獨立地行使這些權力。此時,雇主被認為是該物件的看管人,對雇員使用之物件引起的損害基于1384條第1款承擔看管人責任。
在無過錯責任原則下,過錯已不再是追究看管人責任的依據,只有外力因素(即不可抗力、第三人行為和受害人過錯)才對責任人具有全部或部分的免責效力。
二、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影響
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確立是法國侵權責任制度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對其后整個法國侵權責任制度的發展影響深遠。
(一)對物件致損責任特殊條款和特別法的影響
首先,在物件致損責任領域內部,一般條款的確立必然產生其與前先既已存在的特殊條款之間和其與該領域中之后制定的特別法之間的適用問題。
1.對物件致損責任特殊條款的影響
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確立后,不僅形成了法國物件致損責任制度一般條款與特殊條款并存的結構體系,也影響到后者歸責原則的轉變。
對于《民法典》第1385條的規定,“動物的所有人或者使用人是該動物引起損害的責任人”。判例最初對動物看管人適用過錯推定責任,看管人可通過證明其沒有過錯而免責。但1885年最高法院一原則性判例將該責任轉變為無過錯責任。如今,第1385條的動物致損責任的各項具體規則與物件致損責任一般原則幾乎完全相同。因此,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實際上,第1385條已無繼續存在的必要,完全可以被第1384條第1款所吸收。但實踐中,依據特別條款優于一般條款適用的原則,法院判例仍以第1385條為依據來處理動物致害的案件。第1385條只是第1384條第1款的變相適用。
《法國民法典》中第二種物件致損的特殊責任為第1386條的建筑物倒塌引起的責任:“建筑物的所有人應為由于對建筑物維護的欠缺或建筑的瑕疵而導致的建筑物倒塌引起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該責任一直以來都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因此,在一般條款確立后,該種特殊責任類型反而相較于一般責任更不利于受害人,這在受害人之間造成了新的不公平。因此,學術界一直呼吁立法者介入從而取消第1386條的特殊規定,將該責任類型吸收在第1384條第1款的一般責任中。事實上,一般條款對物件的普遍適用性使其完全能夠涵蓋任何物件致損的侵權責任,也使先前既已存在的特殊條款再無繼續存在的必要。而且,在普通法領域適用同一規則來解決所有物件致損的責任也可以避免如前所述的條文之間的重復甚至矛盾,為受害人提供更平等的保護。
2.對物件致損責任特別法的影響
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確立并沒有影響其后該領域中特別法的制定。為了進一步加強對某些典型事故受害人的特別保護,20世紀后,法國針對某些物件引發的事故性責任制定了多部特別法。這些特別立法往往對物件致損責任的一般原則的某些具體規則進行調整,試圖更周全的保護受害人。如適用于工傷事故的1899年的《勞工保險法》、適用于民用航空器致害事故的1934年的《民用航空器法》、適用于礦害責任的1941年的《礦業法》、適用于核子致害的1965年的《核子損害賠償救濟法》、適用于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的1985年的《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賠償法》及適用于產品責任的1998年《缺陷產品責任法》等。這些特別法,尤其是最后兩部與人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特別法的頒布,在很大程度上削減了第1384條第1款的物件致損責任的適用領域。
然而,這些特別立法的適用范圍畢竟有限,只能針對某些典型的或有立法急迫性的物件致損責任進行規定,而不能窮盡現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物件引起損害的責任,如火災、爆炸、機械設備、游樂設施等等。在這些情形中,一般條款作為對特別立法的有效補充,可以為不能尋求特別法保護的其他受害人提供較過錯責任更周全的救濟,繼續在處理事故性責任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因此,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普通法基本原則的地位并未因特別法的制定而受到威脅。
(二)對其他侵權責任類型的影響
此外,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確立使無過錯責任在法國民事侵權責任制度中逐漸普遍化和系統化,這對個人過錯責任和為他人行為責任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對個人過錯責任的影響
《法國民法典》最初的侵權責任制度是以個人過錯責任(第1382和第1383條)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原則上當事人僅對其過錯行為引起的損害承擔責任。因此,在法律特別規定的責任制度之外,只能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然而,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確立之后,只要損害的發生是由物件引起,物件看管人的無過錯責任即可成立。另外,當物件致損責任與個人過錯責任發生竟合時,如損害的發生同時有看管人的過錯,雖然法院給予受害人自由選擇依據第1384條第1款還是第1382條或第1383條進行起訴的權利,但其似乎更傾向于適用物件致損責任。最高法院判例曾明確指出在此情形下,當受害人依第1384條第1款提起訴訟時,法官則不能以第1382條或第1383條的個人過錯責任為依據來追究責任人的責任。因此,人利用物件故意造成的損害并不能排除第1384條第1款物件致損責任的適用。但是,因為第1384條第1款的物件致損無過錯責任顯然比個人過錯責任更有利于受害人,因此,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受害人都會選擇依據前者追究責任人。因此,物件致損責任的廣泛適用使無過錯責任在法國民事侵權責任體系中得以體系化和普遍化,這在很大程度上縮減了個人過錯責任的適用領域,有學者甚至認為其對個人過錯責任已經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2.對為他人行為責任的影響
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的確立對于為他人行為的責任制度的影響毅十分顯著:一方面,在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確立一個世紀之后,為他人行為責任也實現了一般化。另一方面,各種為他人行為責任類型在歸責原則問題上也統一為了無過錯責任。
1804年《法國民法典》中,第1384條第4及其后幾款以有限列舉的方式分別規定了為他人行為責任的具體類型:父母責任(第4款)、雇主責任(第5款)及教師或手工藝師傅責任(第6、第8款)。在此之外,不存在其他類型的為他人行為責任。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新的社會危險因素及人們之間新型的社會關系逐漸顯現。如現代社會對于精神病人,未成年罪犯等一些潛在危險人群的教育管理方式發生了改變,通常基于他們利益的考慮允許其處于自由或半自由的狀態,這對他人來講是潛在的社會危險淵源。又如,隨著現代社會離婚率的增加,有時未成年人需要脫離其家庭,而由某些教育救助組織或其他第三人照管其生活。這就在這些未成年人于其照管人之間形成了類似于父母子女的新型社會關系。而對于這些特殊人群引起的損害,傳統的為他人行為責任均不能適用于這些領域。
此時,為他人行為責任制度面臨著與一個世紀前物件致損責任制度面臨的相似的困境,產生了在傳統類型之外承認其他新的為他人行為責任的社會需要。這一次,仍然是最高法院的判例承擔了這一歷史使命。在1991年,法國最高法院全體會議通過Blieck 案拋棄了傳統上對為他人行為責任的限制性解釋,以第1384條第1款另一部分關于為他人行為負責的表述(任何人……還應對由其負責的他人……的行為引起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為依據承認其他類型的為他人行為責任的存在,并逐步將其確立為為他人行為責任的一般條款。從此,法國為他人行為責任也得以普遍化和一般化。
之后,1997年最高法院另一判例明確肯定了依據第1384條第1款成立的為他人行為責任為無過錯責任。至此,法國為他人行為責任制度在歸責原則問題上實現了統一。因為雇主為雇員行為責任自《民法典》制定以來就一直為無過錯責任;父母為未成年子女行為責任在1997年的Bertrand 案后也由原來的過錯推定責任也轉變為無過錯責任。為他人行為責任的客觀化與物件致損無過錯責任相互呼應,符合法國現代侵權責任制度注重賠償受害人的發展思路。
三、結語
與大多數僅僅規定危險物或危險活動責任的國家不同,法國侵權行為責任制度在近現代有其獨特的發展模式。物件致損責任的一般條款的確立開啟了法國侵權責任制度現代化的進程。一方面,它的創設使物件致損責任的適用領域大大擴展。另一方面,受物件致損責任一般條款確立的影響,為他人行為責任在一個世紀后也實現了一般化和客觀化。無過錯責任適用領域的擴展打破了之前過錯責任在法國民事侵權責任體系中的絕對主導地位,使過錯與危險理論共同成為法國民事侵權責任的理論基礎。
參考文獻:
[1] Brun,Le principe général de responsabilité du fait des choses,in Lamy Droit de la responsabilité,2000,n° 26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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