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朱自清《光明》
一篇《荷塘月色》近年來在許多刊物上,屢屢被各位學者評說。面對眾說紛紜,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理解呢?
偉大的民主主義戰(zhàn)士,著名的文學家朱自清先生在大革命失敗后的十年,無時不受著悵惘的悲傷、幻滅的痛苦的煎熬,而寫于1927年7月的《荷塘月色》就是這一思想的記錄。正如作者所言:“在舊時代在崩潰,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退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意參加這實際行動時,便只有暫時逃避這一法。”(轉引自唐沅、李千編著的《中國文學·現(xiàn)代部分》,第123頁,北大出版社)。我們應該怎樣認識《荷塘月色》中的“我”和由于“我”對痛苦的超脫、對迷茫的覺醒而折射的心路歷程呢?作者的人格美又是怎樣閃光的呢?
文學是人學,文學鑒賞絕非就作品說作品,而是要透過作品的表層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對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來說,如果僅僅停留在諸如優(yōu)美的語言、靈動的意緒、精巧的結構等上面,就可謂舍本逐末了。也許正是這些美麗的云霧遮住了作品的廬山真面目,而使得人們忘記了作家的真實存在和本來意圖。因此,真正有價值的文學鑒賞,就應該深入到作品的背后,剔除表面的詩情畫意,而進入作者的心靈之中。如果說一篇作品的靈魂就是作品的主題,而對主題的解剖,實際上就是對作者人格的把握。
由此看來,領會作者對一時一事的分析只是淺層的審美,只有透過那清輝的月色、朦朧的荷塘,追蹤那躁動的靈魂、高傲的人格——作者的心靈世界,才能進行探幽尋秘的深層的審美觀照。正是在迷惘中的追求與沉淪中的奮起的內在矛盾沖突,給作者人格美的升華以強大的動力。在哀愁與喜悅,現(xiàn)實與理想碰撞而騰起的熊熊烈火中,鳳凰更生了!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開篇托出“文眼”,含蓄地道出了作者在滿月的光里獨自漫步荷塘的動因。作者躲避鬧市,排遣煩惱,與其說是為了尋找片刻的心靈寧靜的處所,不如說是在尋求永恒的精神家園。這永恒的精神家園就是對世界和人生做哲學思考,它表現(xiàn)在白居易詩句里:“心泰身寧是歸處,故鄉(xiāng)可獨在長安?”那么,動蕩年代中朱自清的精神家園又是什么呢?那就是這一處纖塵不染、一塊與世無爭的荷塘,因為“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天上的月光,它皎潔明亮,清淡素雅,正是由于此時此刻,氣氛安寧靜穆,情調淡遠恬適,意境堂皇迷離,作者覓得了理想中的精神家園,心緒得以寧靜,哀愁得以消解,由此獲得一剎那的喜悅快慰。在對幽靜閑適的陶醉中,理想與現(xiàn)實相吻合,于是作者仿佛遺世而獨立:
“路上只有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如果說,白天代表喧囂、煩擾的塵世生活,那么這月色溶溶下的荷塘,則成了作者超凡脫俗的象征。淡淡的哀愁與隱隱的喜悅相交,哀愁來自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個人前途渺茫的擔憂。先前改造社會與人生的一腔大志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深重的憂患意識像一具沉重的精神鐐銬,折磨得他不斷地呻吟,似乎心灰意冷了。抗爭,又無能為力;沉淪,卻不甘寂寞。“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儒家的入世精神,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在制約著他。他呢,只好依仗著舊時代知識分子潔身自好的精神信念和執(zhí)著“清高”這獨特的精神武器,終于從心靈深處殺向了黑暗的舊社會,使此刻一絲快慰襲上心頭。在憂愁的排遣中,竟意外地享受到了自我尊嚴的美感,在憂患中精神境界升華了,人格超越了!置身于這荷香月色的意境,作者“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即前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的自己。
心靈在憂患中使形體得以超越,超越的形體又給憂患的心靈吹進了一股快活的春風,超越的是現(xiàn)實的自我,憂患的是自我的理想,乃至民族的前途。正像哀愁與喜悅無時無刻不在絞割這憔悴的心靈一樣,現(xiàn)實的境遇與理想的境界構成了一副沉重的精神十字架,要么理想的風帆躲進痛苦心靈的避風塘——“人化”了的月光下的荷塘;要么沖出港灣,去搏擊現(xiàn)實的驚濤駭浪。前者,作者不忍別它而去;后者,作者又覺得自己還不能,那么,只好在月光下的荷塘踽踽而行。這情景令讀者仿佛看到了屈子澤畔行吟的身影,只有在這里,作者才“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即自由的形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可以自由地思想——“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擁有自由的言行——“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以不理”,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自由不單是劈開現(xiàn)實與理想精神十字架的利劍,更是作者——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中國知識分子抗爭現(xiàn)實,實現(xiàn)理想的刀矛。如果說自由意味著超脫的話,那么作者形體超脫的是污濁的現(xiàn)實,精神升入的是壯麗的伊甸園。“離”是為了“即”,“出世”是為著更好的“入世”,“無為而無不為”深邃的人生辯證哲學蘊含其中。如果說在現(xiàn)實中作者“愛冷靜”、“愛獨處”,故作者惦記著江南那采蓮“熱鬧的季節(jié)”,少男少女們“嬉游的光景”,這流露出的不正是對眼前毫無生氣的現(xiàn)實的厭惡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嗎?實景與虛景并舉,現(xiàn)實與理想交馳。透過朦朧月色中田田的荷葉、裊娜的荷花、婆娑的楊柳,我們清晰地窺見了一顆痛苦而高尚的心靈,那獨立、傲岸、自由的人格美的灼灼光熱,也溫暖著讀者的心扉。
為了展示自己高貴的人格美,構成這篇優(yōu)美散文的主要物象——荷花、明月也是有所象征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周敦頤),明月“萬里共清輝”(杜甫),兩者都是美好的事物,同為孤高潔凈的象征。正如古詩詞中用梅、菊象征傲世,松、柏象征堅貞一樣,作者筆下的荷香、月色,寄托著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飽含著對不愿與邪惡同流合污的高潔品質的贊許,這種思想不論在什么時候都是可貴的。從個人意義上講,他展示出作者不愿與世俗同漂流、與時事共沉浮的理想人格美;從社會價值上看,他是富于正義感而又無能為力的知識分子從心底發(fā)出的反叛丑惡現(xiàn)實的一紙含蓄的宣言。
讀罷《荷塘月色》,不由使得人想起了朱自清的長詩《毀滅》中的幾句:
從此我不再仰望看青天
不再低頭看青天
只謹慎著我雙雙的腳步
我要一步一步踏在泥土上
打上深深的腳印!
在失望中鼓起希望的勇氣,在哀愁中品嘗欣喜地快慰,由迷茫漆黑的現(xiàn)實邁向舒暢、光明的理想彼岸,飽經憂患的靈魂,終于又負起了超越的使命。正由于具有這種使命感,作者開始了由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向偉大的民主主義戰(zhàn)士的轉折,而《荷塘月色》不正是這歷史性轉折的第一個音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