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羅運春
[摘 要]作為反極權主義的典型代表人物,喬治·奧威爾以創作政治諷喻小說而聞名于世。其散文《馬拉喀什》也以對殖民地人民困苦生活的深刻寫照而頗受好評,但基督文化出身的奧威爾在面對穆斯林文化時,未能走出自己的文化身份去解讀異族文化,給自己的養病度假帶來了更多焦慮與不安,也給讀者留下了沙漠里缺水也是殖民主義的罪惡的印象。
[關鍵詞]喬治·奧威爾 《馬拉喀什》 文化誤讀 殖民主義 葬禮文化 農耕文化
[中圖分類號] I106.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437(2014)07-0068-03
在20世紀世界經典作家中,反極權主義的典型代表人物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以創作政治諷喻小說而聞名于世。《動物莊園》(1945)影響深遠,讓人回味無窮,有學者稱之為 The Myth of Animal Farm,現代英語中甚至還出現了Orwellism(奧威爾主義)、Orwellian(奧威爾式)這樣的專門詞匯;而《一九八四》(1949)帶給了人們對現代社會的更多思考,特別是科學對社會的影響。[1]當年緣于對前蘇聯極權社會主義的揭露與批判,如今讓我們對極權主義的新形態和人的極盡探欲(對他人的過于好奇心理)有了新的認識,也難怪有人說:“多一個人看奧威爾,自由就多一份保障。”[2]2013年的斯諾登事件讓人們再次翻開了《一九八四》,又一次的瘋狂銷售似乎在告訴我們不一樣的什么。
作為優秀的政治諷喻小說家和著名的散文家,奧威爾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罪惡的控訴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那個時代少有的冷峻良心。但他在散文《馬拉喀什》中因文化誤讀帶給讀者遺憾的事實也不可否認。生動、形象又栩栩如生的精彩場景描寫,看似客觀、嚴謹,對殖民主義和殖民地人民也充滿了理性的思考和正義的呼喚,卻錯誤地解讀了現象所反映的文化,給自己增添了不少焦慮和不安的同時,也給本是為了療養的摩洛哥之行平添了幾分傷感。[3]《東方主義》的作者埃德華·W·薩伊德認為奧威爾對馬拉喀什人的描述有歐洲中心主義思想的嫌疑,帶有民族歧視特征。[4]但是作為一個為殖民主義服務的白人作家,奧威爾在《馬拉喀什》一文中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馬拉喀什人民苦難生活的深深同情,這只能說明他是從個人信仰和英國文化背景來理解所見所聞的,[5]奧威爾沒有認識到自己的文化和馬拉喀什文化之間的區別,始終站在自己文化的立場上,以歐洲文化作為一個尺碼來衡量摩洛哥文化,錯誤地將原本非殖民直接造成的土地貧瘠以及馬拉喀什人穆斯林葬禮的速葬、土葬、從簡薄葬等文化習俗統統歸因于殖民主義的剝削和帝國主義的壓榨,似乎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應該生活在他所理解的歐洲文化里,似乎沙漠里缺水也是殖民主義的罪惡!
一、特殊的經歷造就了特殊的人生認知
出生于“老殖民地之家”,系貴族出身,但奧威爾因為父親的鴉片工作而遲遲才遇上一個已經落魄的法國家庭的女兒,[6]不富裕甚至拮據的日子就是奧威爾生活的開始。在奧威爾對于自己早年家庭生活的回憶中,他曾經將自己的童年生活描述成“少有的枯燥,破落,死氣沉沉,缺乏溫暖”。[7]
奧威爾在圣賽普里安預備學校的生活同樣也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在伊頓公學畢業之后,他放棄了繼續在學業上的升造而到大英帝國在東方的殖民地(緬甸)去擔任警察,這在當時的伊頓公學里實屬罕見,他的這種選擇似乎與他理性、感傷又特立獨行的無常性格[8]不無關系,當然,對家庭經濟狀況的考量也是重要因素。在緬甸當警察的生活讓他看到了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對殖民地人民的非人對待與無情壓迫。西班牙內戰險些丟掉性命的痛苦經歷也讓他看到了共產國際的種種謊言。[9]而在倫敦、巴黎流浪的記憶也讓他對貧窮有了刻骨的體驗。 “奧威爾的一生,正好跨越西方文明的一個黑暗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革命、經濟大蕭條、左右翼之爭、西班牙內戰、斯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然后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原子彈。它充滿了狂風暴雨,人們被分裂成不同的陣營,像野獸一樣互相吞噬。”[10]這也難怪奧威爾對黑暗面如此敏感,以至于在《馬拉喀什》對殖民地人民艱辛生活的生動描寫中,將當地人的困苦與非人生活統統歸于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罪惡而少了客觀、理性的觀察與評判,從歐洲文化的視角來評判馬拉喀什文化乃是其重要原因。
二、葬禮文化
喬治·奧威爾出生在孟加拉國,他是英國人。出生后的第二年他就隨母親艾達回到了英國,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的學校教育。圣塞普里安預備學校的教育在當時的英國教育體系中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小學,二流的小學,其最高目標就是把學生送進諸如伊頓、哈羅這樣的頂級公學,因此,它的教育也受到基督文明教育的影響。
傳統上,基督教很重視喪葬,往往伴有隆重的葬禮,其儀式一般都在教堂舉行。在基督徒看來,葬禮不是個人的事,乃是全教會的事,借以表達信仰群體對亡者的愛,并一起見證神的作為,故此全教會的參與就顯得十分重要,包括整個葬禮前后的安排。對基督徒來說,基督教的葬禮并非一個追悼會,而是基督徒對永生的慶祝。因此,基督教的葬禮其實是一個慶典,莊嚴、肅穆,雖然也有人會在葬禮中流眼淚,但這只是一種充滿期盼的憂傷,內中飽含著美好的盼望和延續生命的信息。死者的墓穴深度一般在1. 8米左右,墳面不隆起并且用草皮鋪好。墓前一般要豎立一個木制或金屬制的十字架,并豎立一塊大理石或金屬的墓碑。墓碑上刻著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有的還鑲嵌肖像及特有標志。
而摩洛哥主要以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為主,馬拉喀什是信仰伊斯蘭教的柏柏爾人聚居地。相對于基督教葬禮,伊斯蘭教葬禮的區別性特征是速葬、土葬、從簡薄葬。一位教徒歸真(逝世)后,通常被迅速送往清真寺或墳場里的遺體停放處。稍后,教親便以清水將其遺體洗滌干凈,用普通質料的白布將其自頂至踵包裹妥當,然后舉行葬禮。葬禮儀式一般在清真寺中舉行,參加葬禮儀式的人不鞠躬、不叩首,也不獻花圈或者鮮花。葬禮儀式結束之后,便立即將尸體運往墓地安葬。送葬隊伍里一般沒有女人,所有人都以沉默為高尚,切忌號啕大哭,否則會被認為是對“歸真”的違抗。儀式簡單肅穆,大多在下午舉行,歷時數十分鐘。根據伊斯蘭教殯葬儀則規定,穆斯林實行土葬,穆斯林認為,人類的亡故是歸真復命的歷程,是真主安拉使其脫離塵世而回歸到無初。人從泥土而來,死后人的血肉之軀葬于大地,復轉成泥土,是一件自然、清凈的事。所以穆斯林民族都用土葬的形式,這也體現了穆斯林復命歸真、視死如歸的人生態度。伊斯蘭教反對肆意營造、裝飾墳墓。所以,我們平常所見到的絕大多數的回族墳墓都是一個個簡簡單單,比地面稍高的土堆,有的樹立了一個簡易標記,有的甚至連標記也沒有。即使在今天的摩洛哥,大多數墳墓也只不過是石頭和灰泥的簡單堆砌而已。
1938年9月,奧威爾來到法屬殖民地摩洛哥療養,目睹了馬拉喀什的一場葬禮,但他沒有認識到他所熟知的基督教葬禮與所在地的伊斯蘭教葬禮之間迥然不同的文明差異,而是不自覺地以基督文明來解讀穆斯林文明:沒入殮的尸體裹著一塊破布被幾個朋友抬在停尸架上,后面跟著一小隊男性送葬者,居然一路哀號著;到了墓地,送葬者挖了個一兩英尺的淺坑,把尸體扔進去,再蓋上堅硬的泥巴,沒有墓碑,更沒有墓志銘!他為此感到震怒,甚至懷疑馬拉喀什人是否和自己一樣是人。奧威爾并不知道,送葬者在送葬路上的“哀號”并不是真正的哀號,而是在唱圣歌,那是他們的葬禮習俗,墓穴不到一兩英尺,那是因為當時馬拉喀什正值旱季,地面堅硬,難于深挖;另一方面在他們(穆斯林)看來死亡是肉體的消失和靈魂的升華,是真主安拉把靈魂招走了,于是肉體就不再重要了,墓穴的深淺也已不再重要了。同樣,送葬隊伍中只有男性,只用白布裹尸,不用棺材,不用墓碑和墓志銘等,都是穆斯林葬禮中很正常的事情。[11]
因此,奧威爾從自己接受的歐洲文化(特別是基督教葬禮文明)的視角對在馬拉喀什所見的葬禮解讀為:人的尊嚴幾乎沒有,生命的意義難以找尋。然而實際上,這種葬禮儀式以及土葬、速葬、從簡薄葬的方式與人的尊嚴是否得到尊重沒有任何關聯,同樣也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剝削與壓迫沒有多少必然的聯系;墓穴的淺挖是因為當地地質特點與氣候特點的客觀條件所決定,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剝削與壓迫同樣也沒有多少必然的聯系。
在感傷、憤怒的特殊語境之下,奧威爾從基督教葬禮文明的視角誤讀了伊斯蘭教葬禮文明,進而將自己所感知到的不同文明解讀為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剝削與壓迫所為。
三、農耕文化
馬拉喀什傳統農耕文化與英國現代農耕文化的沖突,加劇了奧威爾在摩洛哥療養期間的焦慮感和對馬拉喀什人的同情心。作為一個島國的英國具有歐洲西北沿海典型的溫帶海洋性氣候特征,全年氣候溫和,降雨量較為豐富,一般不會有干旱導致農業減產甚至無收的狀況出現,郁郁蔥蔥的牧地和耕地是英國土地上常見的景象。1938年,奧威爾遠渡摩洛哥療養,當時英國的農業現代化進程已經開始,現代農業機械設備的使用已較為普遍。
然而同時期的馬拉喀什則完全是傳統農耕的景象。自然條件惡劣:地處北非(更為準確地講,是西北非),土地沙化嚴重,降水量稀少,是典型的干旱和半干旱氣候特征地區,并不適合農業耕種。當然,歷史因素也不容忽視:一方面,摩洛哥是一個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相對落后的傳統農業國,長期以來農業的發展以及人們的耕種習慣形成了當地典型的傳統農耕文化特征,肩挑背磨、刀耕火種、自給自足;另一方面,當時(20世紀30年代)的摩洛哥是法屬殖民地,最好的耕地控制在殖民者手中,其余的大片田地掌握在地方封建貴族手里,所以一般平民擁有的土地極少且極度貧瘠。再加上法國殖民政府基本沒有采取有效措施改善農業生產條件,因此馬拉喀什農業還處在較為原始的發展狀態,與英國現代農耕文化相比,落差與對比顯而易見。
但奧威爾以現代農耕文明來審視馬拉喀什落后的殖民地傳統農耕文明:婦女們赤手在田間拔除帶刺的野草;農民采集苜蓿喂牲口時,用手將一棵棵苜蓿連根拔起,免得白白浪費掉割剩下的一兩寸根茬;農民把一頭牛和一頭驢子套在一起拉犁;一切農活兒全靠手工完成,農民們如此辛苦勞作依然換不來一頓飽飯和一種體面的生活。在奧威爾看來,這也是因為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剝削與壓迫!“壓榨殖民地人民正是殖民帝國賴以建立的基礎。”[12]
奧威爾并沒有認清馬拉喀什的實際情況,即使沒有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這種(地理)現狀也未必能夠改變,從一定程度上講,這可能才是當地人極度窮困的主要原因。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改變人類的活動,改變人的思維方式應是馬拉喀什人農耕文明的發展取向。奧威爾對現代農耕文明與殖民地傳統農耕文明的誤讀讓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罪加一等。
四、客觀全面的文化考查有助于我們對文本的正確解讀
奧威爾有著貴族的血脈,卻過著窮困、落魄的生活:充滿憤怒的童年記憶、在緬甸見到了太多的黑暗面(大英帝國的黑暗面以及緬甸本身的黑暗面)、在巴黎做洗碗工的無奈日子、在倫敦流浪的痛苦與折磨、在西班牙內戰時所深刻感受到的背叛與無奈,除此之外,體弱多病的身體狀況也給他帶來了更多的苦惱與矛盾。懷有一個時代冷峻良心的奇特人物,他一生辛酸困苦,一生卓爾不群,寫出了20世紀最有名的兩部政治寓言小說《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13]但在隨筆散文《馬拉喀什》中,我們讀出了他反對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一面,卻也看到了他難以擺脫與宗主國的血肉聯系、難以擺脫歐洲文明優越論的影子。
是的,20世紀30年代的馬拉喀什確實貧窮、困苦。當然,殖民主義的罪惡不可推脫,但當時摩洛哥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水平也是造成當地落后的重要原因。而在一生都不愉快的奧威爾眼里,尤其是在倫敦、巴黎流浪時對貧困的刻骨體驗給了他描寫眼中馬拉喀什窮困生活的最鮮活語言:生動、形象、入木三分!在緬甸的痛苦回憶也讓他不自覺地將當地的習俗和特殊地理氣候條件與歐洲文明的不一致(貧窮、落后)都統統歸因于殖民主義。
因此,只有在客觀、全面的文化考查(包括作者的人生經歷、思想變化以及社會文化語境等)的基礎上,拋棄文化偏見、平等對待異己文化,[14]對作者寫作意圖有了真實的把握,并客觀審讀文本之后,我們才能對作者所描寫的東西不至于人云亦云,才能對文本有正確、理性的解讀,進而才有可能真正賞析文本。
[ 參 考 文 獻 ]
[1] Hermann Bondi,J. M. Bates. 金同超譯. 1984年:科學對社會的影響[J].科學對社會的影響,1983(2):55-62.
[2] 奧威爾著,孫仲旭譯.一九八四[M].北京:三聯書店,2009.
[3][6][7][10]押沙龍著,冷峻的良心:奧威爾傳[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3.
[4] 愛德華·W·薩義德著,李琨譯.文化與帝國主義[M].北京:三聯書店,2003.
[5][11]陳正倫,湯平.文化沖擊視角下的喬治·奧威爾與《馬拉喀什》[J].宜賓學院學報,2007(3):16-19.
[8] 李鋒.當代西方的奧威爾研究與批評[J].國外理論動態,2008(6):87-91.
[9] 董樂山譯.奧威爾全集[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
[12] 張漢熙.高級英語(重排版·第一冊)[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
[13] 陳建平,李秀琴.非裔美國人的文化遺產意識——《日用家當》解讀[J].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10(6):56-59.
[14] 段懷清.一代人的冷峻良心:奧威爾的思想遺產[J].社會科學論壇,2006(5):29-41.
[責任編輯:覃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