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花

題記:李平是國內外知名的油畫家,講他的故事其實并不是源于他獨特的創作之路或者他在藝術界取得的成就,而僅僅因為他畫筆下的主角里農民工。從他的畫作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農民工群體的生活狀態,更可以了解到最原色的農民工心理。
我畫的是油畫,油畫的內容都是農民工。熟悉的朋友經常跟我開玩笑說:“如果打老遠一看,畫板上黑壓壓的一片,不用想,這是李平的畫。”
我也贊同他們的觀點,因為我畫的農民工,他們從事的活計以及他們給人的印象就是黑壓壓的,這是一種感覺,我畫的就是這種感覺。
為什么會選農民工作為題材,這和我的經歷有很大關系,我曾經和他們在一起摸爬滾打了十幾年。
1979年,我畢業于大連師專美術專業,主修國畫和版畫。畢業后,我先后當過美術老師、文化館的美術輔導員,這些貌似穩定卻平淡無味的“鐵飯碗”,無法留住我那顆不安分的心,于是幾年后,我下海了,人生也就此改變了軌跡。
我離開老家前往正在興起的大連,那里正在經歷著翻天覆地的現代化變革。那時候,裝修剛剛興起,大連正在刮起“刷房子”熱。當地人發了瘋似的往自家臨街的墻體上刷白雪公主、青蛙王子等童話故事里的人物。于是有一定繪畫基礎的我突發奇想:何不在墻體上“刷”畫,既是自己的本行,又可以賺錢養家?
說干就干,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很快開了個裝修公司。由于具有一定的繪畫功底,沒多久,我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刷房子“工頭”:設計圖紙,繪出圖案,指揮農民工調色涂抹,大連街頭很多五顏六色的墻體都是出自我們這個小小的裝修公司,我和農民工結緣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名氣大了,接的活就多了起來,自然招的工人也跟著與日俱增,很多來自不同省份的農民工都涌到我的門下。其實,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個“工頭”,我和他們一樣也是農民工。我們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干活,接觸久了,我對他們的善良、樸實、厚道,他們的小農意識、小心眼兒,包括他們樂什么、愁什么、想什么,都很了解,有時比他們自己都清楚。
就這樣,和農民工一起摸爬滾打,一干就是十幾年,一直到2003年我去了北京。
去北京是因為一個同學,他說在那里接了一個大項目,缺少一個像我這樣既會繪畫又懂裝修的人,讓我去幫忙,我暫時擱置了大連這邊的活計,來到了北京。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和中央美院的一幫老師討論這個項目的設計方案時,他們對藝術的精益求精再次激起了我心底被壓抑已久的繪畫欲望。“你底子好,太想畫的話,就去考中央美院研修班吧。”一位老師不經意的一句話讓我再次回到了課堂,在中央美院研修班,我重新拾起了扔下十幾年的畫筆,開始學起了油畫。
2004年,學校放暑假,同學們都相約到風景宜人的大連去采風。在大家都畫山畫水時,我感到一種空前的寂寞,這些好像都不是我想表達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最想展現的東西在哪里。這時,一個曾經的合作伙伴邀我到他工地上玩,提起來工地,我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種親切,我毫不猶豫地趕到了那里。
雖說不遠,但等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吃中午飯的時間。這時,一大群農民工熙熙攘攘地從工地上下班回來,揣著飯碗往打飯的工棚趕去。打遠處一看,黑壓壓的一片,除了黃色的安全帽加了點亮色,其余全是暗色調:黑黝黝的面孔、布滿灰土或者顏料的手、臟亂不整的衣著以及被太陽暴曬后黝黑發亮的強勁的筋骨和肌肉。在夏日的午陽下,他們一邊說笑,一邊擠鬧,好像一個勝利大軍朝我這邊襲來。此時,正苦于尋找創作題材的我,突然靈感躍動,這不正是我要找的人物嗎?這不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嗎?
當時我也顧不得等候已久的朋友了,支起畫架,蹲在打飯的工棚前,開始畫起來。疲憊饑餓的農民工這時也顧不得我在做什么了,各顧各擠著去打飯。這時,我酣暢地欣賞著這個久違的場面,農民工放工時的疲憊、打飯時的急切和他們的各種眼神、表情,甚至從他們的臉色中都可以看出他們對吃飯的渴望,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觸動著我的神經。那一刻,我就在想,我這一輩子的藝術生涯恐怕都離不開農民工了。
這一畫就是兩個月,和農民工熟悉了以后,他們也樂于做我的模特。不需要化妝,不需要擺姿勢,只要最自然的人,最自然的表情,照著他們的真實模樣畫。那個暑假,我創作了兩幅大的作品——《打飯》和《涂料工》。畫得很順,很自然,畫中的農民工像現實中一樣具有憨厚樸實、勤勞能干的秉性,后來,我拿著讓工地上的人看,他們竟然能清楚地說出畫面中人物的名字。
我的畫作后來也贏得了藝術界的贊譽,當然這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畫畫的路子。農民工,這個群體我曾經和他們朝夕相處,同歡笑共哀愁,我和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無法割舍。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感情,他們的喜怒哀樂,都是我最熟悉的,我這支畫筆也只有和他們相連才真正有了靈魂。
如今,每個城市都日新月異,而每個城市的建設能離開千千萬萬個農民工嗎?農民工,已經成為這個社會不可忽視的標志性人群。他們雖然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但他們往往被邊緣化,成為弱勢群體的代名詞。但是作為一個畫家,我要記錄下這個群體,記錄下他們的生存狀態和他們所創造的這個階段。
農民工,從此走上了我的畫板。
最本色的農民工
其實比我畫得好的人多的是,但是我和他們不同,我是走出畫室的,我走進農民工的生活,我用手中的畫筆畫出底層農民工最本色的生活。最本色的農民工和畫室里那些模特有天壤之別,即使再好的化妝師,也無法讓模特彰顯出那種生龍活虎,渾身蠻力的韻味兒。農民工天生的粗糙、粗壯,強健有力的筋骨和黝黑發達的肌肉,飽含滄桑的面容都是無法塑造的,這些都是渾然天成、活靈活現的。
為了有更多的機會走近農民工,我輾轉在工地、火車站、廣場以及他們吃飯睡覺的工棚,只要是農民工多的地方,我都去。有時候來不及畫,我就先照下來,我的整個生活就是圍著農民工畫畫、拍照。廣場是農民工找活兒的地方,我經常在那里長待,有時會一連半個月都不離開。因為我想了解更多:除了吃飯干活,農民工的業余生活是什么樣的?在廣場上,他們圍在一起打牌、看電視,看城市老太太跳廣場舞等。這些我都隨時抓拍下來,他們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不經意的眼神,我都不放過,有時我甚至去試探著了解他們遠離家鄉、夫妻分居的私生活,這些才是他們最本色的生活狀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