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臉

一合

詞典曰：黑臉，即黑頭，起初專指扮演包公的角色……

瑞峰曰：違法違紀和腐敗分子是老虎的臉、耗子的眼、泥鰍的脾氣、兔子的膽；我們紀檢干部是包公的臉、獵人的眼、海瑞的脾氣、獅子的膽。

——題記

一、下跪

1

一個人在把自己折疊成L形的時候“撲通”一聲。

姜瑞峰先聽到聲音，后看到形狀。

L形頂著一張樹皮臉，滿面烏黑，衣冠不整。L形的嘴在不停地開合，聲音洪亮。

L形被抻直了，但聲音不停。

聲音變成了電影膠片，在姜書記眼前拉，全是精彩鏡頭：

炕角上有一團棉被在顫抖。警察上前把棉被一拉，露出一個瘦弱的女人。她使勁蜷縮著，但已不能再小，況且炕上沒有縫，鉆不進去。兩只裸露的腿頻率很高地震顫。警察伸手拽。一個干瘦的老婦摟住了她的胸，一個胖乎乎的女子抱住了她的腰，一個男孩抱左腿，一個女孩抱右腿。警察拽不動。那時李海恩在坑下，吹胡子瞪眼，嗷嗷叫。但拽人的警力還是增加了。

L形的李海恩就往外闖，想求助躺在柴草堆上的一把斧子。兩個警察像兩扇門一樣把他關住了。他就當機立斷，再“撲通”一個L形，又一傾，升級為Z形，“咚！咚！咚！”用頭撞擊大地。

他喊道：“局長！局長！你們這是干啥啊！”副局長回答說這是執行公務口便身體懸空，腳不沾地地被擠出了屋子。

此時她已非常鎮靜，既不抖也不顫，微閉雙眼，目空一切，任憑幾只手在她身上發力，使她飄起。

她昏過去了。

剛被撕扯開的老老小小跟在后面，跌跌撞撞，連滾帶爬，披頭散發，吱哇喊叫。

老婦呼：“娥啊！娥啊！”

胖女子叫：“媽啊！媽啊！”

小男孩、小女孩喊：“姥姥！姥姥！”

柴清娥到外面被冷風一吹，便從昏厥中醒來，大喊：“俺不去！俺犯了哪門子法？俺不去！天啊！”這時，李海恩又大聲地喊：“你們還講不講理？憑啥要逮捕俺這個被打瞎眼的老婆子？”

慘白的月光中，人們在前街胡同口拉拉扯扯亂成一鍋粥，警車的紅光掃來掃去，更增強了緊張忙亂的氣氛。

李海恩一咋呼，圍上來許多村民，有三四十號人。

老百姓大部分是支持李海恩告狀的，現在李海恩一家竟落這么個結果，真叫他們傷心。有的人還為告狀投了資，心里就更不好過。氣難消，恨難平，村民大喊著：“不準帶走柴清娥！柴清娥的眼都讓人摳瞎了你們還不放過？你們是怎么調查的？”

李海恩給第三批趕來的楊副局長跪下，請求高抬貴手，放柴清娥一條生路。楊岳國說：“我們是執行公務，你該告還可以告。”明顯地，他有些同情這一家，他勸李海恩不要阻攔，否則阻攔執行公務也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2

“嘴電影”從早晨一直演到下午。當然，他早已不再呈L形，老姜把他待如上賓，斟茶倒水。

李海恩說：“自從那天抓人我才學會了跪。”

姜書記說：“不要跪嘛！到底誰該給誰跪還說不清呢。”

姜瑞峰受不起這種L形禮節。有太多的人在他面前跪。他想無論多么傳統、多么國粹，能這樣一屈者也很不容易，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肯把自己降低一半跪下去的。

老姜害怕這種跪。

一個跪，一個冤！

面對跪拜者，他心情復雜。

我不是人民的勤務員嗎？我不是公仆嗎？公仆卻讓主人下跪，而且受之泰然？！還是別唱高調了。我是什么，你是什么，人民最清楚。

我是什么？

你不要回答，讓老百姓說。老百姓說你是個啥，你就是個啥。

有這勇氣嗎？

為了過好這個關口，姜瑞峰在物質上盡量虧著自己，欠著家庭。可是精神上所得極為豐厚，萬民稱頌他為“包青天”“當代包公”，匾額錦旗送了一屋子。他不熱衷于這個，但褒獎如潮水般涌來。

3

姜瑞峰是從魏縣被趕出來的。秉公執法，為民請命，擋了不法分子的財路，得罪上層，他就從魏縣被趕到永年縣了。

一輛雙排座的汽車就把全部家當拉來了！一張瘸腿桌，兩張木板床，三個行李卷，外加兩口缸——一只盛咸菜，一只盛水，還有一只貓。

妻子下了車傻愣愣地抱著貓坐著。貓是老姜的好朋友。

他懲貪官，它拿耗子。

凡是想干出點事業的人，一般都不顧家，他也是，他就讓貓代替他跟老婆做伴。他老婆可憐啊！你看她那目光呆滯、沒有表情的樣子，多讓人心疼！多讓人難受！那都是壞人給嚇的。跟著姜瑞峰她算倒霉了。他處理人，人家不滿意，就報復，就要挾，就用她當“人質”。過去她可不是這個樣子啊！大眼睛水汪汪的，很有神韻，向你一笑倆酒窩，別提多可愛了。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跟她和貓坐在一起。

孩子最大的特點就是瘦。沒辦法，工資不夠花，又都是農業戶口。要想夠花就得貪公家的，他不能啊！他就是懲治違法違紀的，自己還能違法違紀？！

多么簡單的道理！

有的人就是不懂，拿貪贓枉法不當回事。對于不貪贓枉法的，反而不理解，不相信，說你是裝樣子。

姜瑞峰理直氣壯，干得那叫歡！所以就落了個被攆出來的結果，就落了一缸咸菜。

心里干凈。

4

此刻姜瑞峰很憤怒，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又是一個冤案。

柴清娥被李想梅摳瞎眼睛，柴清娥本是原告，但告來告去，成了被告，還要被抓進看守所。

當時誰也沒料到柴清娥會被抓，大家都看到了那場“武斗”，清楚得很。

李想梅帶領四個兒媳、一個閨女，外加親家母，共七員女將從東頭過來了，一路走一路罵。

柴清娥得到鄰居的報信，也怒氣沖沖地跨出家門，臨走還呵斥老伴李海恩一句：“你就在家里窩著吧！”endprint

她順著胡同往南走，一路走一路罵。

東邊來的人馬到了胡同口，就順著胡同往北走。

互相看到了目標，罵聲便更高，手勢也更夸張。把巨大的仇恨灌注在罵詞中、動作中，隨即扭打成一片。

在相距一臂長的時候，摳的人占了便宜，摳到眼睛里去了！摳的人正準備摳第二次，再解一次氣時，柴清娥卻倒了下去。

“裝的，老東西多會裝啊！打她！”一人一個招式，都拿老東西的身體出氣。

其實到這時候也沒有多大氣了，是在顯示力量，是在展現勝者的喜悅，是在做給全村人看。

全村人確實在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還守著老規矩。冬天下午的五點多鐘正是黃昏時分，人們從四面八方回家，就看到了這一幕。

5

李想梅生得很白凈，順著眼，柔弱得走路用兩手捂著小腹，彎著腰，抬起眼睛看人都顯得很費力，對人笑也是剛剛綻出一絲就趕緊收回去了。所以平時的李想梅并沒有什么威風，也不會引發人們產生什么聯想，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莊稼女人。

現在她變了，好像有一個特別強大的靈魂附在她身上：眼睛睜得很大，滿臉通紅，眉毛立了起來，嘴一上一下地使勁歪，還露著牙齒，兩只胳膊很威風地揮舞著。

人們不敢拉架，不敢阻止。

人們雖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但心里已經與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動開了心眼，那就是怎么躲開他的算計，盡可能別惹著他。

這個強有力的人物并沒有到場，或者根本不在村里，但是他那胖胖的身軀、圓圓的大臉，卻壓在每個人的心上。考慮一切問題，做出一切行動，都得先看看這張大臉的意圖。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是堯子營的主宰，人們怕他。他并不是每個人都傷害，相反地，他還會給人辦一些事情。順我者昌，逆我者才亡。他有這個權力，他是支書；他有這個能力，他是一個很精明的人。

人們不敢逆著李丙章，柴清娥不就是逆著人家跟人家吵跟人家頂嘛，怎么樣？躺平了。向上拋石頭，留心自己的頭。

二、錢彈

1

永年縣紀委書記姜瑞峰鄭重地對告狀人李海恩說：“如果你所講的情況屬實，你就確實是冤了，我們一定給你做主，給你洗清冤屈！”

李海恩又要下跪，被老姜攔住了，說別跪了，你受了這么大委屈，讓人聽了心里難受，該有人出來給你下跪才是。

李海恩說：“姜書記，我一沒錢，二沒關系，只有到處給人下跪了。”

他還說現在這年頭，沒錢沒人打不了官司。人家李丙章有錢有勢，被告變成了原告。當時也怨我，我要是一聲不吭，老婆子讓人打瞎就打瞎吧，只當是自己不小心弄瞎的，害眼病害瞎的，不就什么事也沒有了嗎？不就免受牢獄之災了嗎？可是但凡有點血性的人，誰能忍下這口氣！

我是他李丙章逼著才打官司的。你不給我活路，我就跟你拼了！你能拿錢買通一個兩個甚至十個八個，你能把這一道線上的干部都買通了？這一道線上就沒有一個好干部？我絕不相信。你有錢，我有理。咱們看看到底誰能贏。我豁出去了！

2

李海恩上路了，一場持久戰開始了。

李丙章的宣言很明確：一分錢也不拿，一句認錯的話也不說。我有權，有錢，有門，有人。就讓你血白流，眼白瞎，人白殘，錢白花！

李丙章為了跑關系，繪制了一幅聯絡圖，或叫作戰地圖，從縣到市、到省、到中央，凡用得著的機關單位、領導干部、關鍵人物全都圖上有名。他有十二分的把握，定能個個攻破，必然取得全面勝利。

他看上去十分憨厚的大臉上慢慢浮出了一個美妙的笑容。戰斗還沒有打響，他便看到勝利的曙光。

他知道李海恩已經出發了，他不慌，先看看動靜，后發制人。他相信自己的實力，光炮彈和武器就比李海恩充足、精良得多。炮彈是錢，武器是大發車。群眾馬上編了順口溜：“支書李丙章，票子就是多，為跑公檢法，買了大發車。”李海恩針鋒相對：“我，小米加步槍，打敗李丙章！”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海恩對李丙章的能量做了充分的估計，說我有“四靠”：靠黨，靠法，靠理，靠民。李海恩信心百倍：難道這四樣還不夠堅強有力嗎？

較量開始了。

李海恩上正西派出所去告。水大不漫橋，先從基層政府機構開始。

正西派出所管著曲陌鄉的堯子營這一片。指導員聽了，記下，說回去吧，等我們到下邊查一查，是冤枉一定給你解決。放心吧！還有這么霸道的！簡直沒有王法了！誰也不行！

李海恩很高興：指導員都說這話了，看來定會迅速查辦。

問題解決了，不用再往上跑了。他心里一陣熱乎，差點掉下淚來。本來嘛，這么一個十分清楚的案子，黑白分明的案子，還用驚動上邊嗎？派出所完全可以為民做主。

可是一出派出所，他心里打起了鼓。經過一番思量，他沒有像一個真正的老黨員那樣相信派出所。他騎上自行車繼續向永年縣縣城進發。

在縣公安局，他找到主管刑偵的楊副局長，楊副局長說給打電話催。出了縣公安局，他又馬不停蹄直奔邯鄲，找到邯鄲地區公安處二科科長楊芳婷，他跟楊是拐彎親戚，他說：“姐姐，你可得給我做主啊！”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楊芳婷說：“如果你說的問題是真的，官司絕對不會輸。”說完，她就給永年縣公安局的領導寫了信，請他們秉公偵查處理。

永年縣公安局陳政委到邯鄲地區公安處開會，楊芳婷便抓住機會，故意在會場上當著各縣公安局一把手的面說了這事。領導們聽罷個個義憤填膺，說支書也不行，欺人太甚！陳政委表示一定查清，一定查清。

后來，李海恩又找到了縣公安局的薛副局長和申副局長反映情況。

3

柴清娥被送到邯鄲第三醫院住院治療。大夫說眼睛不行了。

這是最要命的。

身上的青紫，脖子的腫塊，頭發像堿地無苗一樣被拔掉好幾撮，就顯得不太重要了。endprint

有人說要打官司就得做法醫鑒定，李海恩就到醫院去要求鑒定。法醫說得出介紹信，他就趕緊去開介紹信。

地區法醫醫院主檢法醫師路兆智和法醫師武靜看柴清娥的眼睛，其實已經沒有眼睛了，壞了，空了。

他們就寫了鑒定：“左眼球內容物脫出，眼球內陷，瞳孔固定，無光感。”

有人指點說，這就是重傷害，這就觸犯了刑法某某條。

李海恩對醫生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并且又下跪了，還又低檔次地想：自己也沒有給人家醫生什么好處，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人家就給做了這么公正的鑒定，高尚啊！

李海恩把這個寶貴的鑒定送到縣公安局，然后便隔一天一去局里。

雖然有了公正的鑒定，但哪敢理直氣壯，昂首闊步？一進大院，他便屏息斂聲，走進科室必趨步而行，見了領導定垂手恭立。

幾個月過去了，公安局給的答復是讓去找派出所，派出所沒動靜。

后來才知道，派出所也下去調查了，只是沒有及時公布結果，一拖拖了兩三個月。

為什么？

事情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李丙章的大發車頻繁地奔馳在通往縣城、市區和省會的大道上。

有時李海恩正在揮汗如雨地騎車急行，李丙章的大發車呼地一聲從身邊開過去，泥水點子濺了他一身。他看到李丙章在車里安然地坐著。

李海恩終于沒有做到知已知彼。他光顧跑他這一頭了，李丙章到底怎么活動的，他不知道，也沒有人向他透露，信息很閉塞。

李丙章卻對他的活動和行蹤了如指掌，有人向他匯報，他有各方面的信息來源。

錢彈在發揮著作用。

終于有人對他說，你還告呢！人家還告你呢！你是重傷害，人家也是重傷害！問題復雜了，官司不好弄了。

到他得知這一情況后，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

他的重傷害，只有地區法醫一家的鑒定。人家的重傷害有地區和省法醫兩級的鑒定。

錢彈在發揮著作用。

李丙章居然對他和氣起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以“海恩”相稱，說海恩再上縣里不要騎自行車了，搭我的車一塊兒走。大熱的天，坐車涼快，有冷氣。

李海恩氣得說不出話。

李丙章喜得合不上嘴。

逮住蛤蟆攥出尿來。李丙章把李海恩攥在手心里了。

三、鐵疙瘩

1

誰被誰攥在手心里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姜瑞峰注視著皺皺巴巴的李海恩，心想一但把他舒展開，他會是個什么樣？

對于被人攥和攥人他都深有體會，所以他的“攥人術”便很高，他估摸著李丙章不一定是自己的對手。

能混到這份兒上，他也很不容易。

原籍河北魏縣，出生在山東單縣。那時候的單縣是山東省三軍分區所在地，父親就在軍分區政治部工作，是1935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母親大高個子，“噔噔噔”跑得非常快，參加了革命工作，跑這兒跑那兒，不知疲倦。但三年困難時期，父親小腹傷口復發，過世了；母親雙眼有疾，幾近失明。

那時，姜瑞峰才13歲。

但他必須把握自己的命運。放棄求學，全力謀生。

往幾百里外的岳城水庫走。13歲的小孩，晝夜兼程，不懼危險。他聽人說，那里有岳飛廟。

他仰慕英雄，他要看看岳飛廟。

但是他沒有看到，他不得不全力對付岳城水庫的大土筐和大碗高梁米飯。從此他便沒怎么長個兒，他被大土筐壓住了。高梁米飯的營養除給大土筐外，剩余部分便使他向橫向發展，他墩實而健壯，曬得很黑。兩年的勞役把他煉成了一塊鐵疙瘩，從此一直硬邦邦的。

2

岳飛廟沒有看到，英雄夢不斷做。

所以從15歲參加工作，先進工作者他幾乎年年是，黨給的、民封的各種英雄稱號應有盡有：“反腐敗勇士”“包青天”“當代包公”，最高級別的是中紀委通報全國學習的優秀紀檢干部。

據說對一個活人發這樣的通報，中紀委還是第一次。中紀委很慎重，下來調查兩次，反復與群眾座談，征求意見，居然是眾口一詞的頌贊！中紀委的同志很受感動。

最近河北省紀委組織了一次巡回報告，他一口氣講了3個小時。他一講就陷入了一種意境中，他不是說給別人聽，他是坐在講臺上回憶往事。那些違法違紀分子重又與他較量，他就唇槍舌劍地對付他們，他就勇敢機智地調查他們。風險、阻力也原湯原汁端上來。這都是很可怕的東西，他必須反復地端上來溫習，他必須居安思危。講著講著他便激動，他便氣憤，他便不安，他沉痛不已，他大聲疾呼。他不是在報告，他是在向大家敞開心扉。

這是一段艱苦的心靈歷險記。

這是榮譽，這是痛苦，這是財富。

他把最富有客觀頭腦的市、縣委書記們講哭了。他把一起同他來給大家做報告的其他先進人物也講哭了。

許多人沒有座位，站滿了過道，堵住了大門，講到關鍵處全場鴉雀無聲。

人們都說受到了教育，太過癮了！

懲腐倡廉本是一個有點枯燥生硬的話題，但在場的人比看精彩的警匪片還投入。怪了。

臺上的他也受到教育，說臺下太感人了。

總之，大家都受益。

也無非是他把柴清娥的冤案翻過來了。這是公安、檢察機關辦的鐵案，李海恩上告到中央，中央指示省，省指示市，層層復查，居然還是事實清楚，證據齊全，柴清娥給對方造成重傷害難以否定，鐵證如山。然而，縣紀委只用四天就把鐵案翻了個兒。

大小報紙爭先報道，區區打架案聞名全國。

姜瑞峰神人乎？

也無非是他把橫行鄉里的兩個黨委書記處理了。

姜瑞峰大無畏也。

3

他有過失敗的教訓。

十年前在魏縣，他是一個工商所的所長。他發現了一個秘密：當時衛生部公布127種淘汰藥，說淘汰藥會造成再生障礙性貧血，而公布發出僅僅一個月之后，這些淘汰藥卻依舊出現在市場上，只是換了個名字。endprint

電視里剛演過日本的電視劇《血疑》，傾倒了千萬中國觀眾的幸子得的就是這種病。他喜歡幸子，他更擔心中國的老百姓因為誤吃了淘汰藥品也得這種病。那范圍可就大了，全國大“血疑”，那還了得！

他雖然說話辦事有時顯得很粗糙，但他的心思很細。沒這個優點，他能搞偵查？雖然他對違法犯罪分子十分嚴厲，但最原始的動機是出于一種愛心。鐵面無私，黑臉有情。

正是因為有這種愛心和擔心，他才注意去發現，看是否有人鉆淘汰藥的空子。果然被他發現了，有人把淘汰藥貼上新標簽，冒充紅霉素、新諾明、強的松等常用藥去賣。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那些人整車地從制藥廠花仨瓜倆棗的錢把淘汰藥拉出來，說是獸用，然后以百分之一百、二百的利潤販賣給人服用。

姜瑞峰率領他的同事查處了一起起販賣假藥案。經衛生部確認，姜瑞峰在全國是第一個查到販賣淘汰藥品的。全國第一！

但是，勢單力薄。某些領導以為這是農民致富的一條門路，對查假藥持消極態度，甚至暗中支持不法分子。

問題太嚴重了。

他不得不給中央、中紀委和衛生部寫信反映情況。

不久，中紀委、衛生部派聯合調查組到魏縣查處假藥案。姜瑞峰積極配合，晝夜奮戰，全力以赴。從此，姜瑞峰成了新聞輿論關注的對象，屢有事跡見諸報端。

就在這時，他被人攥住了。

中央的聯合調查組撤走之后，他失去了依靠。不法分子向他家扔磚頭，并幾次持刀闖入其家中，把他的妻子嚇成了精神病。

地方領導不給做主，他帶領病妻幼子進京上訪，最后由現任中共河北省委常委、河北省紀委書記的吳野渡同志，到邯鄲地區和永年縣與有關領導磋商，疏通關系，排除阻力，將姜瑞峰調往永年縣工商局工作，任經濟檢查大隊隊長。

姜瑞峰有些茫然。

吳野渡很喜歡這個年輕人，注視著他的茫然，嘴角掛著幽默的善意的微笑。

姜瑞峰以為書記對他不放心，便說：“吳書記，你放心，到永年縣以后，我該咋干還咋干，決不打退堂鼓！”

吳書記說：“好！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可是有一個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那就是你得站住腳。我可不想再給你轉一回戶口了。”

姜瑞峰說：“惹多大麻煩，是死是活，我也要堅持到底，不挪窩兒了。”

吳書記說：“麻煩不見得不惹，風險不見得不擔，有些事想避免也避免不了，這沒有什么。關鍵是從大處著眼，控制局面，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這里頭有學問啊！你好好動動腦筋。”

吳書記走了。吳書記撂下的話，姜瑞峰記住了。他這個基層小干部平時很難遇到高級干部，遇到了人家一般也不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很有琢磨頭。基層小干部平時琢磨得都很具體，動的是小心眼兒，今后好像得動點大心眼兒了。“從大處著眼，控制局面”，這是大才。

慢慢地，他學會控制局面了。

1991年，姜瑞峰被提拔為中共永年縣委常委、紀律檢查委員會書記。

他成了一塊拉不倒、打不垮、攆不走、砸不爛的真正的鐵疙瘩。

四、“鐵案”

1

1994年初春，也就是柴清娥案件發生一年以后，永年縣紀律檢查委員會大院里燈火通明，徹夜不熄。

柴清娥案件指揮部、專案組成立了。縣紀委書記姜瑞峰任總指揮，縣紀委副書記王蘭洲任組長，縣監察局副局長李竹梅任副組長。

辦案人員在分頭閱讀案卷。

要把公安局、檢察院辦的案子翻過來，這可真得有點膽量。

不翻怎么著？李海恩老頭的一個長跪不起，姜瑞峰承受不起。

紀檢干部有著非常強烈的正義沖動。

翻開案卷，先看到縣公安局刑警隊的調查，這個調查從1993年4月中旬就開始了，距案發的3月9日只有一個月，還是很及時的。

刑警隊的李鴻建、胡林宗二位偵查員向受害人柴清娥和圍觀群眾進行了廣泛、細致的詢間，并把調查的情況以刑警隊的名義寫了一份報告。

報告說：第一次，即1993年3月9日下午4時許的打架，在調查中走訪了8個證人，其中5名證人能夠證實李粉霞她們將柴清娥按倒在地上打，有3名證人證實沒見雙方怎么打就被拉開了，但無人證實李粉霞被別人打過。

下午4時半的第二次打架，有3名證人能夠證實李想梅朝柴清娥臉上打了一拳，并同董海芹一塊將柴清娥按倒在地上打。有2名證人能證實柴清娥被按倒在地上打，有1名證人能證實李想梅用皮鞋朝柴清娥的頭上、臉上打，有1名證人能證實柴清娥從地上爬起來時左眼腫脹，并流著血。

在兩次打架中，沒有一個能證明有人打了李粉霞和李想梅。

在調查中，他們還到李粉霞、李想梅住過的醫院進行調查，其中有一名給李粉霞做過診斷的醫生證實，李粉霞流產時腹部沒有任何外傷。

永年縣紀委的同志們把案卷看到這里感到驚訝不已，這么是非分明、一目了然、沒有任何異議的案子，最后怎么就復雜化了呢？

過去之事白如雪，未來之路黑如漆。看它怎么個黑法。

繼續挑燈夜讀。

2

李丙章開始行動了，炮制出一篇他四兒媳李粉霞的《控告書》。

縣紀委的同志們繼續看下去，心想光憑自己說行嗎？能拿出證據來嗎？

下面便是一系列的證據。

為了證據的嚴密性、科學性，當事人認真研究了人民衛生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的全國衛生學校教材《婦產科學》，從第九章第一節可導致婦女流產的各種原因中選了一種。這些原因有胚胎方面的因素兩條，母體方面的因素五條，其中第四條寫得非常明確：“創傷、外傷、腹部手術刺激或過勞可引起子宮收縮而發生流產。”

當事人還把上述原因寫成證明材料，蓋上永年縣中醫院診斷證明專用章。有了權威性。

然后是有關李粉霞流產的一系列醫生們的證明材料，接著是地區法醫、省法醫的重傷害流產鑒定，最后又天衣無縫地來了三個人證。endprint

這是一個“鐵案”。

難道就這樣“欣賞”下去嗎？我們的任務是什么？“欣賞”下去很容易，后果不堪設想。因為在李海恩的眼里，縣紀委已經是最后一線希望了。他已經把最后的賭注押在了姜書記身上。

這是站在李海恩的角度想。

假若李海恩是錯的呢？柴清娥的眼不知是怎么瞎的，而李粉霞的孩子確實是柴清娥踢掉的呢？因為在案卷中對于后者的證明比前者充足得多。

這并非聳人聽聞，凡看過案卷者都會產生這種感覺。

那樣，縣紀委再堅持下去，就是制造新的冤案。

大家左右為難。姜書記來了。老姜第一句話就是：“假的比真的還真？”

同感。

“大家說怎么辦吧！”

既然姜書記表態了，大家就開始出謀劃策。

信訪室主任苗福喜說，我看光看案卷也不是個法兒，越看越跳不出來了，順著人家的思路走了。

要知道公安局、檢察院辦案程序很嚴密，偵破—預審—公安局向檢察院提請批捕—檢察院批捕科拿意見——檢察委員會研究決定，過了篩子又過籮，過了粗籮過細籮，一般讓你看不出問題來。咱們得拋開案卷，另辟蹊徑。

年輕干部范志云略有不同意見，他是從法院調過來的，對看案卷有一套硬功夫，雖然是“鐵案”，但只要它是假的，只要下功夫，就能找出破綻。于是他便發表了意見，并主動請纓，攻破“鐵案”，找出疑點。

其他人也你一句我一句發表了意見，等著姜瑞峰拍板。

五、突破口

1

姜瑞峰聽罷大家的意見，沉默了片刻。

偵查、審訊、閱卷，他可不是個外行。從參加工作進工商部門，搞的就是這項工作。

他很清醒地翻閱了一遍柴清娥的案卷，氣憤不已，因為它簡直無懈可擊。他又看一遍，連看三遍才看出了問題。

“大家的意見很好。”他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疑點還是有的。”

其實，大家都在努力地接近這個疑點，但就是拿不準，不敢貿然提出來。姜書記能先提出來嗎？

老姜說：“疑點就是李粉霞的流產證明。我看這個證明非常符合科學，既有腹部外表腫脹塊的大小，又有39℃的體溫、98次的脈搏，同時還有19000個白血球，并且經過清宮、消炎和止血。完全能說明是受到外傷造成流產。可是同時也證明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這是由人從頭到尾嚴密策劃出來的。經請教懂行的人，19000個白血球正好能造成感染，而造成感染的流產才能構成重傷害，構成重傷害，才能判刑。當然，體溫和脈搏也是根據19000這個數字浮動上去的。真正的流產檢查，幾個數字決不會合作得這么好，因為總會有其他因素的干擾。所以應該把它當成一個疑點，到中醫院去詳細調查，中醫院就是突破口。”

大家松了一口氣，再一次服了老姜。

2

縣紀委副書記王蘭洲進行具體部署，辦案人員進入縣中醫院。

曾主動請纓找出疑點的范志云首先到了中醫院，他把醫院里相關的病歷、單據、處方等就地查封，以便根據疑點按圖索驥，找出破綻。

他們找到與李粉霞所謂流產有關的醫務人員，不問他們在證明材料上寫的那些，而是分別問他們治療和做手術的時間、地點等，結果漏洞百出，互相矛盾。不難看出，李粉霞的病歷記載有假。

這時范志云又發現，李粉霞只有病歷記載，而沒有治療記載，到藥房一查，也沒有處方，更沒有交藥費。

突破口已被打開。

姜瑞峰心里有了底。憑著紀委的威信，查處這個案子縣委是支持的，但是公安局、檢察院因為是他們辦的案子，紀委又來查，他們多少有一些不服氣。現在已能夠初步斷定他們把案子辦錯了，這就不怕他們不服氣了。事實面前，不服氣也得服氣。

老姜當機立斷把公安局、檢察院的主要領導召集起來，把話對他們講明白，然后要求配合紀委辦案。

兩家巴不得將功補過，一百個響應。檢察院派了一名副檢察長帶三名干警，公安局也派了一名副局長帶三名干警，他們迅速充實到專案組參與偵破，而且車輛隨調隨到。

這時，姜瑞峰心里發生了一種感慨。就這么一個可能是無中生有的流產，卻能制造出一起冤案，讓多少人為它疲于奔命。前半截是千方百計地制造冤案，后半截是百計千方地把冤案還原回去，前后兩截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一股腦兒地白白浪費掉，不產生任何經濟效益。唯有使人的精神得到了各方面的滿足，為社會輿論和文藝宣傳提供了素材。

想一想有點悲哀，但干起來很有勁頭，他們要一層層揭開案件的神秘面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