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流轉,是廣大農民的自發行為,是生產要素的重新整合,是農業集約化的關鍵,是促進城鄉一體化的必由之路。然而,事物總是具有兩面性,在風起云涌的土地流轉熱潮中,種種亂象也漸欲迷人眼。
土地流入易 產業轉活難
2013年5月9日,在山東省棗莊市領導考察后的一個多月,身背1090畝土地流轉抵押貸款的“山東省優秀誠信農村經紀人”邵長寶跑路了。
2005年,邵長寶成立了銀苗兔業。2012年初,棗莊被劃定為農業部的24個農村改革試驗區之一,主要擔負農村土地使用產權制度改革試點任務,探索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抵押貸款。之后不久,從無大規模種植經驗的邵長寶成立了 “銀苗糧食種植專業合作社”,自任理事長并實際一人控制合作社業務,在2012年6月間流轉土地1600多畝。邵長寶給出的土地流轉條件十分豐厚:每年“芒種”前后支付每畝租金1000元,村里人到他的兔子廠和地里打工,給出日工資50—80元,賣力的員工還能得到印有“銀苗兔業”標志的電動車一部。
2013年2月,以“左手保右手”的方式,邵長寶以銀苗兔業作為銀苗糧食種植專業合作社的擔保,順利拿到嶧城區農村信用社的300萬元土地流轉抵押貸款。但因種植失敗,在頭一年被評為“山東省優秀誠信農村經紀人”的邵長寶,在第二年卻成了當地流轉土地抵押貸款的“跑路第一人”。留在他身后的,是80萬元的農民工資和300萬元的土地融資債務,以及被扣押在銀行的金陵寺村1000多畝土地使用權證。
這一案例中,有兩點值得質疑:
一:在利用土地抵押貸款之前,邵長寶已有200萬元銀行欠款,但首次資質審批竟然通過,這說明,信用社、經管站、村干部、融資擔保公司都未能把好資質審核關。
二:邵長寶利用由妻子任法人的“銀苗兔業”擔保自己欲申請貸款的“銀苗糧食”,本身就不合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金陵寺村多位村民表示,盡管盼望再有人來流轉土地,但他們再也不敢只收一年租金了,“起碼一次給足三年五年”是村民的共識,而這無疑會大大占用后來接手者的流動資金,疊加還要為邵長寶償還300萬元債務,以及債務還清前該村土地不能像棗莊其他農村土地一樣流轉后申請抵押貸款的因素,金陵寺村土地的再次流轉,顯然困難更大、機會渺茫。
比山東棗莊的邵長寶跑路案件動靜更大的,是湖南省長沙縣烜赫一時的圣毅園農莊。之前做房地產生意致富的湖南長沙縣人周猷庚,于2008年簽訂土地流轉面積達1萬畝,平整耕地8100畝,2009年被長沙市政府列為“長沙市農村土地流轉綜合配套改革示范點”。
周猷庚1萬畝土地的流轉期限為18年,流轉價以稻谷650市斤/畝標準折合當年市場收購價支付。但好景不長,因管理跟不過來,資金出現瓶頸,2011年即陷入困境,難以為繼。把土地流轉出去、在農莊打工的農民因無法領到工資,在“問政湖南”網站上給鎮政府留言尋求解決,但鎮政府給出的答復也只能是:“至于農民工資,確因企業資金周轉困難而暫未支付,政府支持你們以合理、合法途徑索要工資。”
周猷庚的農田整理是高標準的,并給當地的村莊環境帶來了明顯變化,一開始很受當地村民歡迎。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在他失敗后,依然有當地村民懷念他。但無論如何,不懂農業的他憑著一腔熱血投身這個風險極大而脆弱的產業,還是使自己血本無歸,也使打工的村民拿不到血汗錢。
對于周猷庚的失敗,一名長沙縣的農業部門負責人尖銳地指出周的不足,“因為他是房地產出身,對農業經營經驗不多,無法預知具體的風險。”
土地流轉易,產業轉活難。這些投資農業失敗的案例,給那些急匆匆要去農村大賺一把的投機者和興沖沖要去農村創業的投資者潑了盆涼水:做農業,急不得。從農業上賺錢,沒那么容易。周猷庚曾經說,他也知道做農業風險大,但他準備用60%的資金發展農業,40%的資金發展房地產,用房地產來補貼農業的發展。試問,這種東墻補西墻的補貼,能堅持多久?
邵長寶和周猷庚的流轉初衷,我們不得而知。他們究竟是“為融資而圈地”,還是“為生產而流轉”,對于這兩種結果相似、初衷殊異的行為,地方政府理應加強甄別,萬不可為追求政績而放松警惕,致使政績成為敗績。
狼狽為奸 農民遭難
2008年的最后一周,河南上蔡縣農戶張保國的養鴨場連續遭到數次襲擊,“十幾號人手拿鐵锨、大錘,見墻就砸,見房就拆;我們上去勸止,這些人沖我們喊:‘我們都有艾滋病啊,碰著哪兒了,莫怪我們!”
上蔡氣候比較溫和,適合發展養殖業。在農業、畜產部門的支持下,上蔡有不少農戶通過自愿流轉的方式,租用鄰近村組的土地搞養殖,成為當地農民脫貧致富的一條捷徑。但因這里地段好,發展住宅樓升值潛力大,當地政府便連哄帶騙,誘使不少村民以每畝22500元的價格轉讓了自己的承包地。張保國、吳俊良等一些養殖戶不愿簽字,遭遇了野蠻拆遷。
“每畝地一年按1000斤麥子算錢,聽起來不多,可是總能保我們一家五口的口糧,為2萬塊錢把地一下全賣了,有個啥事兒這錢花完了,以后可咋辦?”吳俊良說。
這一案件漏洞頗多。要建一磚廠的該地段本屬耕地,要變成建設用地,需要經過省里的審批,但縣國土資源局并未報批。而信用社在沒有合法手續的情況下,就為村民發放了征地補償。在張保國、吳俊良等人不愿搬遷的情況下,相關部門出動人力大打出手。這一系列做法,違背了土地流轉的自愿原則,流轉程序更是不規范。不僅屬強制流轉,且存在暴利行為,相關部門不是權為民用、利為民謀,而是以權謀私、橫行鄉里,嚴重敗壞了基層黨和政府的形象。endprint
“尊重農民意愿,人人都講,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在當前鄉村治理格局下,農民的意愿很容易被能量比他們大得多的工業項目、建筑項目所扭曲、所遮蔽。”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汪三貴如是說。要避免這一問題的發生,土地確權是一個辦法。但一紙紅色的確權證書,就能保證農民合法的土地承包權今后再不被侵犯嗎?恐未必。問題的實質,恐怕還應該是為誰服務的問題,是為人民服務?還是為人民幣服務?
土地是香餑餑,已經成為土地投機者的共識。2012年9月27日,記者參加了中國社科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組織召開的《農地制度改革與三農發展論壇》,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所長朱啟臻在論壇發言時,激動地說:“我最近跑了幾個省,真是越看越害怕,現在資本在農村搶地都搶瘋了。”他“搶瘋了”的話音剛落,臺下聽眾就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聽眾中,絕大多數是來自全國各地合作社的農民。
我國農地的集體所有制性質,為資本占有農民土地設置了障礙,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農民的基本權益。在去年年底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堅持農村土地農民集體所有,這是堅持農村基本經營制度的‘魂。”而類似臺灣、日本的土地私有性質,則容易使得農民在不利狀況下失地。在中國,可以說,如果沒有基層政府的配合,對農地有瘋狂野心的資本便難有作為。但目前,官商勾結的強制流轉并不鮮見,就連拉開中國農村改革大幕的小崗村也未幸免。
1978年,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18位村民以按手印的方式,表達了希望自己經營土地的愿望。30多年后,他們再次以這一中國農民的獨特方式,表達了對強制流轉的抗議。嚴美昌,小崗村當年18位“大包干”帶頭人之一,以順口溜的形式,表達了自己的心聲:“手中有地種不穩,四處老板來劃分;東挖溝,西扒豁,良田變成茅草窩。”
對此,有微博稱:“中國改革第一村小崗村何去何從?多年不公開賬目,強征土地,毆打村民,當年按手印承包帶頭人@小崗村嚴宏昌等人被全面控制,金錢賄賂妖風四起,糊弄幾任來視察的國家領導人,領導來視察,異議分子被控制在家。據@小崗變變變 反映:大批警察、執法隊、干部強占大包干帶頭人宅基地,聲勢浩大堪比鬼子進村。”
在這里,公眾不禁要問,是誰,把鬼子引進了村?是誰,為了在虎視眈眈的資本面前分一杯羹,而置農民的權利于不顧?
騙招競技 花樣翻新
在多家網站上,記者看到了這樣的秘笈:“玩”轉土地(土地經營)的九種絕招。在此略舉幾例:
第四招:偷梁換柱,變相租給城里人。化整為零,變成只有幾分地的城里人開心農場,每分地租500元以上;偷梁換柱,溫室大棚變城里人的鄉間別墅,收益更高!
第七招:扭轉乾坤,別人投資我圈地。搞一個農業科技項目、編一個科研報告,“忽悠”政府低價給地,高價評估;“忽悠”投資人投大錢占小股。
第九招:錢更生錢,大家攢錢我掌控。注冊一個合作社、引幾個技術、寫一個規劃、做一個產業、建一個新村、畫一個藍圖,用農民每家不多的錢、攢一個幾萬戶的資金互助。農民又得利、又得產、又得房;合作社又得錢、又得業、又得名。幾個主要負責人名利雙收,呼風喚雨!
……
“玩”轉土地的絕招堂而皇之地被多家網站轉載,可見農村土地的誘惑力之大。老實的農民與精明的商家過招,后果可想而知。
在此,記者不禁想到了一則關于駱駝的寓言。
主人牽著駱駝行走在沙漠上,天氣冷了,主人睡在帳篷里,駱駝不甘心。第一晚,駱駝說:“尊貴的主人,我能否把我的一只腿伸進帳篷取暖?”主人答應了。第二晚,駱駝要求再進來一只腿,主人看看地方還夠,又允許了。第三晚,駱駝說:“尊貴的主人,您要是允許我再邁進來一條腿,我就能更暖和點”,主人就往帳篷的一角縮了縮,邁進了第三條腿的駱駝,已是大半個身子進入了帳篷。第四晚,駱駝毫不客氣地占據了整個帳篷,主人被擠到了凜冽的寒風中。
在土地流轉中,農民會不會也因自身識別能力不高,而被“駱駝們”步步緊逼、排擠到“帳篷”之外?
據報道,在一些地方,土地中介人已成為一種新興職業,他們指導投資者找到五個身份證注冊一個合作社,然后便可以幫著流轉土地,套取國家的補貼政策,在將流轉到的土地加價出手后,又能大賺一筆。一位隨相關部委參與過地方調研的專家直言,“現在等著鉆政策空子的人很多,利用自身和農民之間的信息不對稱,認為可以在改革中撈一筆,成立一個空殼合作社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倒買倒賣囤地等漲價。”
最近,因被網友舉報擁有“百套房產、身家20億元”而落馬的東莞市原厚街鎮黨委委員、武裝部部長、人大副主席林偉忠,在借地生財上就頗有一套。他先是違規獲取使用社區集體土地建成房產;建成后,利用曾擔任厚街鎮城建辦主任等職的職權,二次違規給這些違建房產辦理了房產證等相關證明,以實現把違建“合法化”。靠土地斂巨財,林偉忠們可謂“生財有道”,但這條道是邪道,身后,是逃不脫的法律懲罰。
在一家農業網站上,記者看到了廣東、四川、北京、湖北等十多個省、市的土地流轉排名和數字,流轉畝數竟然精確到了個位,排在第一的是廣東省。拋開數字的來源、準確性先不論,這種不考慮各地實際情況就進行排名的做法,是否有點緊鑼密鼓催行的態勢?如若一些地方政府為追求喜人的數字、領先的排名、耀眼的政績,而對土地流轉大加行政干預、經濟刺激,那么,流轉中就難免出現問題、產生冤情。好“經”念歪,這樣的教訓,還少嗎?
在最近的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主任、辦公室主任陳錫文表示,現在一些地方確實存在炒作土地的現象,國家正在抓緊制定各種各樣的政策措施,遏制土地被轉租之后非糧化、非農化,避免農地違法改變用途,打消人們的投機心理。
土地流轉是方向,流轉得當,物盡其用、得歸其所,于國于民皆好。流轉失控,則必殃民禍國。在這一趨勢中,如何堅持流轉的自發自愿原則,切實保障土地承包人的基本權益,是一件從土地轉出者、到土地轉入者乃至政府都需要慎重對待的事情。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