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流轉熱中,我國很多三農問題專家也在多種場合闡明觀點,以期激濁揚清、匡正時弊,讓在農村正轟轟烈烈開展的土地流轉能少走彎路、少出問題。本文集納了陳錫文、溫鐵軍、賀雪峰三位專家的部分觀點,以饗讀者。
陳錫文
全國政協委員、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
有序推進,守住底線。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必須遵循習近平總書記最近在山東考察時的講話精神,要有序推進改革,該中央統一部署的不要搶跑,該盡早推進的不要拖宕,該試點的不要倉促推開,該深入研究后再推進的不要急于求成,該得到法律授權的不要超前推進。
農村土地制度改革,有三條底線不能突破。第一,不能改變土地所有制,就是農民集體所有;第二,不能改變土地的用途,農地必須農用;第三,不管怎么改,都不能損害農民的基本權益。
不允許私下買賣土地。現實中農民發展現代農業,又需要資金,商業銀行每一筆貸款都必須有有效抵押物,而農民又缺乏,造成了貸款難。所以這次中央就把經營權從承包經營權中單獨分離出來,允許抵押擔保,但承包權作為物權依然不許抵押。這樣既能緩解農民的貸款難,又能做到風險可控,即便到期還不上貸款,農民失去的也不過是幾年的經營收益,并不會威脅到他的承包權。
至于誰能接受抵押擔保的土地?這個關系非常大,我認為只有有資質的銀行機構才可以做,一定要避免一般自然人和普通企業法人做這件事,因為這種抵押很容易導致兩個問題,一個是可能引發高利貸;第二可能引發以抵押擔保為名私下買賣土地。抵押擔保的是哪些權利、誰有權接收、要避免出現哪些問題,都需要在下一步改革設計中進行很細致的研究。
工商企業下鄉有限制。工商企業到農村去租賃土地,原有法律就是允許的,但也是有限制,第一不能改變所有權,第二不能改變用途,原來是種地的你不能去蓋廠房,第三不能損害農民的權益。而且,這一次三中全會《決定》對什么樣的工商資本能下鄉,表述得更加明確,限定得也更加嚴格。首先要適合企業化經營,農民一家一戶干起來很難的或干不了的,就適合工商企業來搞,那就可以引進、鼓勵;其次,企業進來就是要搞現代種養業,不能搞房地產也不能搞旅游業。
鼓勵合理流轉,抑制投機心理。目前一些地方確實存在炒作農村土地的現象,以各種各樣的名義組建空殼合作社,或者說公司企業下鄉要租賃農民的土地,其中很多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土地被轉租之后就非糧化、非農化了。比如我曾經到過中部一個省,那個地方產蓮藕,產得很多,市場也很大。公司企業去農村租賃土地的時候,他說我要生產藕,市場很好,向農民租地。租過來之后,把稻田變成了藕塘,結果去的人太多,兩三年后藕就過剩了,市場賣不出去,這個老板就走人了,農民找不到他。但是這個地已經從稻田變成藕塘,要從藕塘再恢復成稻田,這個代價不得了,沒有人管了,所以農民的損失就很大。同時也挑戰了國家的糧食安全。
遏制土地轉租之后非糧化、非農化現象最重要的是要避免農地違法改變用途,農地在用途管制的情況下其增值空間就有限了,這樣就能打消一部分人的投機心理。
注意保護弱勢群體農民的權益。各級黨組織和政府應當積極做好組織、協調、引導工作,但必須堅持農民當事人自愿的原則,不能強迫命令,一哄而起。在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讓渡過程中,還應當堅持對各方當事人都公平合理的原則,同時要注意保護弱勢農民的權益。
(摘自:陳錫文在國新辦新聞發布會的發言,《人民日報》專訪等)
溫鐵軍
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院長兼鄉村建設中心主任
不要輕易去動具有多功能特征的土地。土地對中國農民來說具有多種功能,除了經濟功能,還有保障功能、福利功能,安身立命的功能,歷史文化傳承的功能,不是一個簡單生產資料。
1992年我們開始搞市場經濟,從那時開始的農民工大規模流出,農村資金大規模抽走,土地大規模征占,三要素大規模性流出就導致了農村作為一個經濟體制的衰敗,三農問題就發生了。
土地流轉農民有顧慮。我不知道在這些政策討論過程中有多少農民參與其中,但如果真想到農村做一點調查,70%以上的農民不主張我們城里這些做法。比如“土地自由流動”、“土地自由轉讓”,農民有很大顧慮,恐怕沒有誰會愿意完全把土地交給市場,即使有也會很少,是那種徹底不再有農業經營意愿的農民,推行這樣的政策我也希望能夠謹慎。農民的土地承包權可以入股、抵押,這些是突破,但對農民來說也具有很大的風險。
從歷史教訓的對比看,(改革開放后)我們之所以至今還沒有出現循環往復的以土地為中心的農民革命,也主要在于中央反復強調并且落實了基本制度30年不變的政治承諾。據此,億萬農民仍然相信中央政府。否則,人們無論如何也作不出樂觀的前景分析。
我們農村形成的現在這種基本制度,的確是經過長期實踐檢驗的、總體上符合中國國情的制度。倘若沒條件在農業外部的宏觀環境上作重大政策調整,就應該繼續堅持農村基本經濟制度,不要輕易改變。
尊重農民自己的創造。其實,在我國現行的社區所有制的土地制度條件下,很多地方都有通過“反租倒包”、 “承租返包”等租賃形式形成的土地規模經營;也有通過“土地股份合作制”搞的市場化土地流轉。但令人遺憾的卻是那些學者們,他們對這些農村基層干部群眾的偉大創造似乎興趣不大,有的甚至批評為“非驢非馬”,我實在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非要農民按照洋人書本上的理論做他們才滿意呢?
讓農民無產又無業很危險。我們曾在2009年第一季度出現過2500萬打工者失業,當時是用大規模救市投資方式進行緩解,但這個情況未必就不再發生。目前好像是鼓勵農民變成城市戶口,變成市民,讓他們到城里當工人,這似乎是一個主流愿望。但一旦發生危機,會出現比較嚴重的失業局面,到那時所有通過市場交易已經讓渡自己財產的農民很可能變成徹底的無產者,會導致比較嚴重的社會后果。endprint
治理土地改革中的腐敗問題。 現在的政府壟斷征占土地引發大量上訪告狀、包圍政府,惡化了農村中的黨群關系,例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發生的第一輪“圈地運動”中,廣東46%的上訪事件歸因于征占農村土地;2002年開始的第二輪圈地運動中,大約三分之一的農民上訪歸因于征占土地。間接的社會成本則是加重了腐敗這個最大的制度癌癥。
(摘自:2010 中國新視角高峰論壇,以及《新京報》訪談等)
賀雪峰
華中科技大學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長達十幾年堅持每年駐村調研兩到三個月,著有《地權的邏輯——中國農村土地制度向何處去》。
大戶種田產量反而不如小農。小農種田,與規模經營主體所種田塊相鄰,僅從長勢就可以比較誰好誰壞。我請教當地村干部,大戶種糧產量高還是一般農戶種糧產量高,村干部說,長得面黃饑瘦的田都是大戶的,而長得郁郁蔥蔥的都是農戶的。原因很簡單,農戶是自己種自己的田,他們種田不計成本,種得精心,而大戶種田,田多,自己忙不過來,要么雇工,要么用機械,田很難種好,且往往會誤季節。我們的調查表明,小農經營的土地,糧食生產能力普遍高于種糧大戶20%,甚至更多。依據我們在湖北、安徽、四川、江蘇等地的調研,資本下鄉種糧,幾乎都會遇到產量下降、經濟虧損的困境。
資本下鄉易虧損。以湖北春暉糧食加工集團公司為例,春暉公司是湖北一家以糧食加工為主的大型企業,年產值高達數十億元。2010年,春暉在孝南縣龍崗村及周邊流轉近萬畝土地種糧。種植幾年,糧食年年大幅度減產,公司在種糧環節嚴重虧損。原本春暉公司希望自己種糧,再自己加工糧食,將糧食加工向種糧環節延伸。但是,春暉公司一年加工糧食百萬噸,而目前規模經營的萬畝耕地,一年生產的糧食還不足5000噸,夠不上公司加工量的一個零頭。
公司種糧這種幾乎不可能成功的故事如今依然在各地上演,原因何在?因為很多地方政府片面強調現代農業,強調規模經營,希望推動資本下鄉來發展現代農業。而資本下鄉的目的并非農業,而是希望獲得政府的政策和資金支持。問題是,資本下鄉總是要賺錢的,政府也不可能無休止地對資本進行扶持,結果,在地方政府推動下形成的資本種糧不可持續,政府出了錢,糧食減了產,資本虧了本,農民不滿意。奇怪的是,這種事還繼續在全國各地熱鬧上演。
最反對政府支持資本和大戶打敗小農。我不反對土地流轉,我反對的是不可逆的土地流轉,比如由地方政府推動的大規模土地流轉。地方政府推動的大規模土地流轉背后,大都有資本力量的介入,資本介入與政府推動往往是結伴而行。當前農村土地經營權實際上一直是在流轉,這樣的流轉往往是自發、小規模、不規范,且局限在村莊內部農戶之間的,這就沒有任何問題。我最反對的就是政府支持資本和大戶去打敗小農,而小農事實上一直有著極高的農業生產效率,尤其是有極高的糧食單產。
土地流轉要可逆。農民之所以不愿意將土地永久地流轉出去,也是有自己的考慮。很簡單,農民在城市務工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他們在城市完成勞動力的再生產,他們理性考慮的結果是,等到年紀大了,城市務工沒有人愿意要了,他們就回來種田。站在不愿流轉土地農戶的角度看,當村莊的其他人都將土地流轉出去后,他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力量(種田大戶),即使陌生的種田大戶沒有惡意,仍然生活在村莊的農民也再難獲得之前村莊生活的意義。
(摘自:《中國社會科學報》、《南方周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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