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話語的寂寞言說

郭麗杰

摘 要：何其芳20世紀30年代《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堅守心靈世界的一隅，言說個人的寂寞、孤獨，從而使其詩歌具有了與眾不同的風格和內涵，豐富和發展了中國新詩的詩藝和詩情。

關鍵詞：《預言》時期；個人話語；寂寞；孤獨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4）03-0115-03

作為詩人的何其芳詩歌創作并不多，解放前僅出版了兩本詩集《預言》和《夜歌》，其中《預言》集中收錄了何其芳1931—1937年所創作的詩歌，而《夜歌》收錄的則是他1938年奔赴延安以后的詩歌創作。但真正使何其芳享譽詩壇的卻是他30年代的詩歌創作，或者說是《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在《預言》這部詩集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年輕的詩人對愛情的渴望和求而不得后的失落傷感，同時還可以感受到詩人在童年和青年時期所累積下來的寂寞與孤獨。而何其芳1938年以后的詩歌創作則更多地被人們看作是：知識分子在特定的年代背景和氛圍下所走的必然道路。因而當人們在關注“何其芳現象”時，更多的是關注其在1938年以后思想和精神的蛻變，而非其詩歌本身。

一、大時代中個人情感的真實表達

30年代由于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日益尖銳，使整個30年代的社會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變化不僅影響著社會的發展趨勢，同時也對知識分子的精神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而使他們對于文學也有了新的認識和體驗。因而五四文學家所倡導的“文學革命”逐漸被“革命文學”所取代。作家們紛紛走出個人狹小的藝術天地，走向廣闊的社會現實，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去重新探索文學的發展方向。在探索中30年代的知識分子們對于文學也有了新的定位：文學不應該僅僅表現個人一己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而是應該去迎合時代的潮汐變幻，反映時代的律動，反映階級的覺醒和斗爭。這一文學觀念在當時很具有普遍性。同時這一文學觀念也被迅速地被應用于文學創作的實跡之中，左翼文學便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

在現代文壇中，詩歌往往是一種文學創作潮流興起的前導，在新文化運動中白話詩的創作揭開了新文化運動的序幕，將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推向高潮。在30年代的文壇中，詩歌也揭開了“革命文學”的序幕。穆木天在中國詩歌會的機關刊物《新詩歌》創刊的《發刊詩》中表明了中國詩歌會的創作宗旨：“我們要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大眾歌調，我們自己也成為大眾中的一個。”[1]把握時代，把握現實，將小我融入時代和大眾的洪流之中，以實現新的生命，產生新的力量，已經成為當時的一種普遍呼聲，因而以詩歌來服務于時代和階級斗爭，以詩歌來跟蹤時代步伐，關注現實生活，用詩歌來記錄社會歷史的變遷已經成為詩歌創作的新的主題和目的，時代的呼聲代替了個人的情感。

何其芳30年代初進行詩歌創作之時，正是左翼現實主義詩歌潮流迅速興起之時，面對著時代的風起云涌，何其芳卻固執而堅決地沉入到個人的心靈世界之中，以詩歌作為依托建構起一個獨特的精神家園，在其中抒發著自己真實的情感，？并以此精心地建構出一個藝術的世界。何其芳本人在多年以后評價自己在《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時說：“如果說那里面還有一點內容的話，也不過是一個政治上落后的青年的一些幼稚的歡欣，幼稚的苦悶，即是說也不過是多少可以從它們感到一點微弱的生命的脈搏的跳動而已。”[2]雖然何其芳本人在參加革命，融入大時代后不斷地以《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脫離時代和革命、內容貧乏而進行自我批評和檢討，但今天我們在閱讀何其芳此時的詩歌創作時會發現就是何其芳所說的那“一點微弱的生命的脈搏的跳動”，恰恰是何其芳詩歌感人至深之處，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何其芳真實的情感歷程，也可以看到一個在大時代的潮汐中固執地沉浸在自我心靈世界中的何其芳。而這一點生命的脈搏的跳動又恰恰是極容易被時代潮汐所淹沒和忽視的，而令人遺憾的是作者本人最后也將它舍棄了。

二、寂寞、孤獨的感傷氛圍

詩歌是以情感表現為宗旨的一種文學樣式，它是詩人心靈世界的真實表達。《預言》時期的何其芳執著于個人的情感世界，以詩歌創作向我們展現出一個充滿寂寞和孤獨的感傷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可以真實地捕捉到何其芳的情感軌跡，感受到他的心路歷程，甚至有些情感曾經一度為我們所熟悉和經歷，從而帶來精神上的共鳴。

回顧何其芳的人生經歷，我們可以發現《預言》集中所隱藏的寂寞、孤獨的情感氛圍，來自于何其芳童年和青年時的寂寞生活。何其芳生于遙遠而偏僻的四川省萬縣，暴躁的父親嚴厲而專制的管教讓他過早地失去了兒童所應有的快樂的天性，變得沉靜而內向；而萬縣地方上的土匪和兵亂使何其芳從小便經歷了戰爭和漂泊之苦，讓他“痛感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短暫，逐漸形成了強烈感傷的人生態度。”[3]而成人后的何其芳所身處的社會環境也對其性格造成了影響，1930年19歲的何其芳獨自來到北平求學，在那里他感受到了更深刻、更強烈的孤獨和寂寞，這種寂寞來自于遠離家鄉，同時也源自于對愛情的渴望。所以正是這種童年和青年時的生活經歷造成了何其芳易于感傷的性格，同時也使何其芳能夠更加真切地感悟到內心世界的悸動和波瀾，從而形成了他詩歌中豐富細膩的情感氛圍。而另一方面，何其芳詩歌中所流露出的寂寞孤獨的感傷情緒來自于中國傳統詩歌的影響，中國傳統詩歌，尤其是晚唐的詩歌對何其芳有很大的影響，如在何其芳詩歌中無論是對氣氛、意象的捕捉和運用，還是意境的建構等，都表現出一種精致的美和憂傷。

在《昔年》中，詩人以一種憂傷的語調回憶童年的寂寞生活。“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我亦其一草一木，靜靜地長，/靜靜地青，也許在寂寞里/也曾開過兩三朵白色的花，/但沒有飛鳥的歡快的翅膀。”童年記憶中的所有的一切都散發出古老而陳舊的氣息，而詩人則在寂寞中靜靜地生長；到了成年以后，詩人又在寂寞中孤獨地守望愛情，可愛情卻如同閃電般到來了又轉瞬即逝。何其芳在《雨天》中描述了這段愛情，“愛情原如樹葉一樣，/在人忽視里綠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在被遺忘里紅色的花瓣開放。”一切都在寂寞之中，詩人在寂寞之中靜靜地等待著愛情，又在寂寞中靜靜地品味著愛情所帶來的甜蜜和憂傷。而在《預言》中那經過了漫長等待的女神，她的等待是那樣漫長，甚至讓她遺忘了春風中盛開的百花的鮮艷和楊柳間燕子癡癡的呢喃聲。可年輕的神終究沒有停下他匆匆的腳步，如同預言一樣無語而來又無語而去，女神只能聽著他驕傲的足音像靜穆的微風飄過黃昏一樣消失在遠方；《預言》時期的何其芳還常常以具有古典意味的典故和意象傳達自己內心深處幽微的情感體驗，何其芳在運用這些典故和意象的同時也使一種寂寞、孤獨的情感氛圍躍然紙上，如秋日棄置的羅衫、積霜的瓦、寒塘中寂寞的砧聲、飄落的梧桐葉、載滿秋霜的蘆篷、虛閣的懸琴……endprint

可見《預言》時期的何其芳對寂寞和孤獨有著強烈的情感體驗，但我們可以發現，即使有著如此強烈的寂寞情緒，這種情緒反映在何其芳的詩歌創作中卻沒有如同一江春水般浩蕩奔騰的強烈的情感宣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平靜，他的詩就仿佛是一條小溪一樣帶著寂寞和憂愁靜靜地流淌于山谷之中，沒有驚濤駭浪，有的只是內心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一抹憂愁。

三、獨特的風格和地位

何其芳在詩集《預言》的創作期間，即1931—1937年間還進行了一些散文的創作，后結集為《畫夢錄》，可以說《畫夢錄》中所表現的思想是與詩集《預言》相通的。而評論家對于何其芳此時詩歌創作和散文創作中所表現出的思想傾向一直是眾說不一的。其中批判的聲音如，1939年艾青在《文藝陣地》上發表了一篇題名為《夢·幻想與現實——讀了<畫夢錄>》，艾青認為，何其芳“把糖果式的愛情看為生活的最高意義的基調”，他“有舊家庭閨秀的無病呻吟的習慣；有顧影自憐的癡性，詞藻并不怎么新鮮，感覺與興趣都保留著大觀園小主人的血統，他之所以在今天還能引起熱鬧，很可能證明那些舊精靈的企圖復活，舊美學的新起的掙扎，新文學本質的一種反動。”[4]而在解放后也有人認為何其芳在創作詩集《預言》時“忘情于外界進行著的強烈的階級斗爭和民族解放戰爭，而那么不勝其哀地吟詠愛情的幻滅，可以看出這種思想感情多么與時代不協調啊。”[5]

但從詩歌的本質來看，詩歌是一種情感的藝術，其本質在于抒情，它是創作主體在面對自然、社會、人生、宇宙萬物等客觀存在的一種詩性的感受體驗和思考，它也是詩人面對現實人生的一種獨特的情感體驗，它可以折射出創作主體的心靈世界。何其芳在《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中，為我們塑造出一個充滿感傷情緒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讀來真切而動人。當何其芳寂寞地吟詠、哀悼著青春和愛情時，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詩人的真性情。這種真實的情感體驗讓作為讀者的我們聽到了左翼詩歌之外的另一種聲音，充滿了個人的色彩而不是時代的統一呼聲。時代潮汐總是在不斷的變化，許多曾經引起轟動的文學作品都淹沒于時代的洪流之中，然而卻仍有許多作品能夠超越時代的阻隔，給后來的讀者們帶來審美的愉悅和感悟，《預言》在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樣的作品。因而可以說，何其芳《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在中國新詩的發展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同時也為中國新詩詩藝和詩情的豐富做出了貢獻。

何其芳在30年代這樣一個充滿著洪鐘大呂之音的時代，堅持吟唱自己的寂寞和憂愁，在時代的潮汐中保持著個人話語的獨立。這種堅持給我們帶來了一種與時代主流不一樣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依然動人。在《預言》集以后，我們再也看不到那個內心充滿憂愁、寂寞感傷的何其芳，而是看到一個努力迎合時代潮汐的何其芳。因其如此，何其芳《預言》時期的詩歌創作才更顯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穆木天.發刊詩[J].新詩歌，1933，（1）：2-3

[2]何其芳.寫詩的經過.何其芳文集（第五卷）[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37-138

[3]賀仲明.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20

[4]艾青.夢·幻想與現實.艾青選集[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546-551

[5]凡尼.何其芳解放前的詩作[G]//文學評論叢刊第二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2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