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曉蘇的農材題材小說,在當下鄉土小說中顯得有些另類。在他的小說里,有著濃濃的原生態農村的氣息,這農村不是傳統的農村,而是有著鮮明當下烙印的農村,是在市場經濟大潮中翻滾著的農村。他新近發表的且最典型的作品有《花被窩》《看稀奇》《回憶一雙繡花鞋》《剪彩》《幸福的曲跛子》《權亞打兔》等等,小說所寫的故事和人物離商品經濟大潮和城市化進程都比較近,有的還是直接身處其中的,讀起感覺沉重。他的油菜坡系列鄉村小說合起來看,就像一幅油菜坡全景圖。油菜坡的人們,無論已經走出去的,還是仍留在這里的,都有著油菜坡的獨特氣質,心里都有一個讓他們夢縈魂牽的油菜坡。
關鍵詞:曉蘇 鄉村短篇小說 油菜坡
我們為什么要讀小說?在沒有以讀小說為職業的時候,我讀了很多小說,古代的、現代的、當代的、國內的、國外的,都是憑興趣在讀,所以都讀得津津有味。當以讀小說為職業以后,所讀的小說比以前多了,但感覺不好讀了,有時甚至要強迫自己去讀。這時候,為什么要讀小說這個問題就很自然地浮現在我腦海。是的,在讀了這么多年小說以后,我應該要認真想一想為什么要讀這個最原初的問題了。
我想,讀小說和讀詩歌散文的最大不同之處,就在于這個以虛構為主要特征的文學門類,可以帶領我們去體驗不一樣的人生。這也許是小說最吸引我的地方。一個人再怎么豐富的人生也只能過一次。但因為有了小說,可以讓自己去過另一個人的生活,從另一個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接觸到另一個人的親人、朋友、愛人、敵人,感受另一個人的心情體驗,就像過了N次人生一樣。所以我們要讀小說,而小說也應該以此為評判標準:是不是能夠給讀者提供他人的真實而獨特的生活體驗。越能讓讀者融入小說人物的世界,越讓讀者分不清書中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就越成功。
很多優秀作家的筆下都有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陶淵明的世外桃園,多少年來都是人們夢想的世界。莫言的高密,是介于真實世界和小說世界的一個自生長著的村莊。J.J.R.托爾金的《魔戒》,更是憑空想像出一個不同于現實世界的、沒有時間空間概念的魔幻世界。我以為,這就是小說寫作的最高境界。
曉蘇的短篇小說就有著這樣的特質。當然,現在讀起來雖然還有一些不滿足,但誰能知道,照現在這樣寫下去,他筆下的油菜坡不會成為中國文學的另一個高密?
曉蘇的農材題材小說,在當下鄉土小說中顯得有些另類。今天的農村在現實面貌和精神表征上都與過去有了顯著不同,而且這種變化不是完成時,而是進行時。究竟會變成什么模樣,沒有人能清楚描繪。于是,作家們把目光對準了這種正在行進中的變化,特別是集中反映在這過程中人心的撕裂與掙扎。這樣的小說可以說是直面現實,表達的感情是直接的、熱烈的,因而產生的沖擊也是強烈的。曉蘇的鄉村小說卻沒有走這條路,而是延續了傳統鄉土小說的風格,在農村寫農村。農村的變化在這里不再是主角,成了底色,而我們讀到的油菜坡就是當下農村的一個剪影。
在曉蘇的小說里,有著濃濃的原生態農村的氣息,這農村不是傳統的農村,而是有著鮮明當下烙印的農村,是在市場經濟大潮中翻滾著的農村。最典型的就是《花被窩》。小說寫的是留守婦女的生活,但他重點不在留守二字,也沒寫在外打工的丈夫,只選取在家的媳婦和婆婆的幾個小故事來寫。因為丈夫長年不在家,媳婦秀水與婆婆的關系緊張,婆婆被迫搬到老屋住。秀水與電視天線維修工李隨偷情,又怕婆婆發現告訴丈夫,整天提心吊膽。因為心虛而主動向婆婆示好,接婆婆搬回來住,沒想到竟因此化解了與婆婆多年的不和,一家人過上和諧幸福的生活。這樣一個一不小心壞事變好事的故事,讀后讓人忍俊不禁。但仔細一想,這個故事的發生是在鄉村普遍出現丈夫外出打工,留下妻兒老人獨自守家的大背景下。這種空巢現象已經引起眾多作家的關注。有的作品直面問題,寫得非常慘烈。這部小說里,雖然也有生活之痛,但作者更看重農村人在應對傷痛時的自我調節、自建生活勇氣的努力。也許正是這樣的隱忍與圓融,才讓中國農民在經歷了那么多滄桑劇變以后仍是今日中國的支柱之一的原因。
還有《看稀奇》,寫一對青年戀人在返鄉村路上看到美麗風景就停下來欣賞。在藍天草地這樣浪漫的環境中,兩人卿卿我我,柔情蜜意。這本是尋常戀愛場景,但附近的一位老農卻視為稀奇,于是就爬在自家門口的石滾上津津有味地窺視。這么難得的稀奇,他不愿自己一個人獨享,還把正在鬧別扭的老伴和曾有過過節的鄰居叫來一起看。更為稀奇的是,這次看稀奇居然讓夫妻之間、鄰里之間化解了矛盾,一下子和好如初了。這么容易滿足的小幸福,不正是今天被時代拖拽著往前趕路的疲憊不堪的人們所向往的簡單生活嗎?
《回憶一雙繡花鞋》講了一對人老心不老的石匠夫妻的情感故事。丈夫溫九七十大壽之后,老婆金菊從早上一睜眼,就一門心思地想著老頭子從前應承過的:“一滿七十歲,就把那件事老老實實告拆你。”什么事呢?就是一雙繡花鞋的事。當年金菊發現了一雙繡花鞋,溫九咬定是路上撿的,金菊不信,這么合腳還繡了花的鞋一定是哪個相好送的。溫九不肯說,她只好自己去猜,不光猜,她還去打聽,折騰一溜夠,溫九只好使了個緩兵之計。沒想到金菊一直記著。于是在溫九滿七十歲的第二天,兩人一起重溫年輕時的幸福時光,回到現實,兩人破天荒地下了次館子,瀟灑地走了一回,讓村里年輕人看了都覺得甜蜜。這又是一個農村人的小故事,表現的是他們簡單的小幸福,讀起來很溫暖。
如果說上面幾篇小說寫的人物尚離商品經濟大潮和城市化進程有點遠,受影響不太明顯的話,《剪彩》《幸福的曲跛子》《權亞打兔》所寫的故事和人物就離得比較近了,有的還是直接身處其中的,讀起來就相對沉重了一些。特別是《剪彩》。“我”是城里的一名中學教師。家鄉油菜坡為解決村民出行困難想把機耕路修成水泥路,報告送到縣交通局,卻遲遲得不到審批和撥款。“我”勉強答應村長找朋友幫忙,卻遇上一個滿嘴跑火車的無恥官員,答應的事就是不辦,只管自己的升官路。最后是村里一個年輕人被惹急了,到城里偷了一輛車,用賣車的錢解決了修路的難題。但直到路修好后村里請“我”去剪彩,大家才發現事情真相。這是一個苦澀的故事。一個好好的年輕人,為了給家鄉辦點實事選擇了鋌而走險,隨著他人生毀滅的,還有老百姓對當權者的期望。
曉蘇進入新世紀以來主要寫短篇小說,他的短篇小說藝術上已經非常成熟了。他在一萬多字的篇幅里不僅可以很巧妙地把一個故事講好,而且還能把這個故事背后的故事蘊含其中。他的油菜坡系列小說合起來看,就像一幅油菜坡全景圖。油菜坡的人們,無論已經走出去的,還是仍留在這里的,都有著油菜坡的獨特氣質,心里都有一個讓他們夢縈魂牽的油菜坡。
《幸福的曲跛子》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說寫的是曲奇為了掙夠錢回鄉蓋房子,不惜自殘,在工作的停車場指揮一輛車的時候把腳伸到車輪下。他拿著得到的賠償款,帶著妻子回鄉蓋了樓房,但卻成了跛子。這本是當下社會發生的一件讓人感慨萬千的事,既讓人同情,又讓人憎惡,如同網絡上引起全民大討論的一樁樁新聞事件一樣。但在小說里,包括題目上,作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傾向性。既沒有痛心疾首地批判,也沒有悲天憫人的哀嘆,只是客觀地把這個故事講出來。小說以同在一個城市打工的“我”的角度去敘述請客當天的情形,插入曲奇和妻子毛娟在外打工的故事。直到最后毛娟告訴“我”曲奇是自己把腳伸到車輪下的,我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么曲奇那么高興,毛娟卻一直悶悶不樂。作家沒有暗示過事情的真相,只一直在渲染“我”、曲奇、毛娟三個人的奇怪情緒,這使得讀者在得知真相后感到震驚卻不吃驚,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悲劇的大轉折。而回過頭再讀一遍的時候,才深深體悟到作家字里行間的沉重感情。
最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我們中國不熟悉的加拿大女作家艾麗斯·門羅,她主要寫短篇小說,以短篇小說著稱世界。在這個長篇小說泛濫的時代,一位短篇小說作家獲獎,是不是意味著瑞典評論界也注意到了短篇小說在文學表現力方面的特殊能力。我們國內的評論界近年來一直在呼吁給予短篇小說更多的關注,出現了幾個全國性的專門針對短篇小說的獎項。短篇小說在藝術特色方面對作家的要求可以說是所有文學門類中最苛刻的,無論是語言、構思、主題方面都有著更高要求。寫好短篇小說可以說是優秀作家的基本功。但我國主要以短篇小說為主的作家還是太少了。但愿曉蘇把他的短篇小說繼續寫下去,并祝愿他越寫越好。
(作者介紹:納楊,評論家,現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