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連根
公元前606年,楚莊王伐陸渾(今河南嵩縣北)之戎,一直打到洛水邊,“觀兵于周疆”,在周都洛陽陳兵示威。一看來者不善,周天子忙派大夫王孫滿去慰勞楚莊王。楚莊王借機向王孫滿詢問周鼎的大小輕重,意欲移鼎于楚,充分暴露了他稱霸天下的野心。
王孫滿的回答很巧妙,他說:“稱霸天下在于德行而不在于鼎。以前,夏代剛剛擁立有德之君時,以九州進貢的金屬鑄成九鼎,并在上面鑄各種圖案,以祈求上天賜給百姓美好的生活。夏桀昏聵無德,九鼎遷到商朝,時間長達六百年。商紂殘暴,九鼎又遷到周朝。德行如果美好光明,九鼎雖小,也重得無法遷走。如果奸邪昏亂,九鼎再大,也輕得可以遷走。上天賜福有光明德行的人,福德是有期限的。周成王將九鼎固定安放在王城時,曾預卜周朝傳國三十代,享年七百載,這個期限是上天所決定的。周朝的德行雖然衰退,天命還未更改。九鼎的輕重,是不可以詢問的。”這一回答不卑不亢,以“在德不在鼎”打消了楚莊王的野心。楚莊王意識到取代周王室條件還不成熟,便退兵了。這便是“問鼎中原”一詞的由來。
“鼎之輕重,未可問也”,這一方面反映了春秋時期周天子權威喪失的現實,另一方面也說明,周天子雖不能號令諸侯,但畢竟還有余威,霸主對周天子,至少表面上還是要尊重的。楚莊王之前,齊桓公當過霸主,齊桓公“首霸”時打出的旗號是“尊王攘夷”。那個時候,齊桓公雖是號令諸侯的霸主,但他對周天子還是很尊重的。在公元前651年的“葵丘會盟”中,周襄王賜給齊桓公祭肉,齊桓公堅持下階拜謝,然后再登堂接受祭肉的臣子之禮,在禮節上對周天子謙恭之至。四十多年后,楚莊王稱霸,他雖然敢于向周天子的使者“問鼎”,但也僅止于“問”而已,并不敢用武力“遷鼎”。可見,即便是“不服周”的楚莊王,其內心深處也還是有所敬畏的。
與楚莊王問鼎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兩位“草根”的勵志語錄。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巡視全國,排場盛大。項羽見到秦始皇的車駕后說:“彼可取而代之!”劉邦則說:“大丈夫當如是!”秦始皇南巡之時,項羽、劉邦均籍籍無名,用現在的話說尚屬草根之列。將此事與“楚莊王問鼎”作一對比,不難發現歷史的巨大反差:其一,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實力不知比當年的周天子強大多少倍;其二,楚莊王“問鼎”之時,已是春秋時期的一位霸主,武力遠在周天子之上,而項羽、劉邦兩人要取秦始皇而代之時,還是一窮二白的農夫,尚無后來的赫赫功業——但吊詭的是,秦王朝后來還真被項羽、劉邦兩個人推翻了。
周王朝和秦王朝對臣民的威懾力為何如此不同?單純的“實力說”顯然解釋不了這個問題。
問題的答案似乎就在于兩個王朝的治國理念中。周朝是典型的文治,從周文王、周武王建國,到周公制定周禮,周朝一直貫徹“禮樂”教化的治國理念,創造出了燦爛的文化。孔子贊嘆曰: “周監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意思是,周朝繼承并發展了夏、商兩代的先進文化,成了禮樂文化的集大成者。禮樂文化強調秩序感、等級觀念和君子人格,經過這種文化的長期教化、熏陶,人們內心深處是會有所敬畏的。即便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即便在“不服周”的楚國國君身上,這種文化終歸還是打下了烙印。
秦朝則不然。自商鞅變法時起,秦朝就一直用法家理念治國。法家重武功而輕文治,管理百姓只講利害、刑罰,不講道德禮教。對此,漢代賈誼《新書·時變篇》中說:“商君違禮義,棄倫理,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秦人有子,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假父耰鋤杖彗耳,慮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慮立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踞。婦姑不相悅,則反唇相睨。其慈子嗜利,而輕簡父母也。”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冷漠到如此地步,彼此之間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遑論溫情和敬重?父子、婦姑之間幾乎變成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那皇帝和臣民之間又怎能和睦相處?皇帝除了用暴力鎮壓臣民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而臣民對皇帝也根本不可能生出敬仰、愛戴之情。他們對秦王朝的殘暴統治,要么忍受,要么反抗——能忍得下就先忍著,忍不住就反抗;反抗的時機不成熟就先忍著,反抗的時機成熟了就一定會反抗。
中國人談到王朝治國,一直講“文治武功”,將“文治”放在“武功”之前,其深意就在于“文治”雖然柔軟,但能春風化雨,深入人心,叫人心服口服。與“文治”相比,“武功”是高壓,高壓只能壓制一時,不能壓住一世。高壓之下,人們“口服心不服”,只要有大量“心不服”的人存在,那么統治的潛在危機就存在。中國古人還講“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道理亦在于此。
周朝和秦朝,代表著兩套國家治理模式,文治型的周朝國運800年,而迷信武力的秦朝“二世而亡”,僅僅存在了十五年。兩種治理模式的優劣不言而喻。當下的中國,正處在社會急劇轉型的關頭,很多地方政府及其官員不時會使出法家手段,為實現所謂的政績,不按規則出牌,用“霸道”而不用“王道”。為了獲取經濟利益,追求GDP的增長,一些地方在發展經濟的過程中不惜摧殘文化,摧毀文化。更關鍵的是,心浮氣躁的權力膜拜一旦與急功近利的商業炒作結合在一處,兩者媾和之下,就會以“瞞和騙”的方式進行種種不道德交易。若任其蔓延,整個社會的信任體系就會受到動搖。而信任體系一旦嚴重受損,整個社會會變得異常脆弱。對于這一點,必須時刻引以為戒。
(摘自《同舟共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