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朋+張明軍
農村公共文化正面臨衰敗的危險。從深層次看,其衰敗主要源于市場化進程的裹挾和沖刷、壓力型治理體制的內在制約和鄉村治理資源的匱乏流散等多重因素的合力擠壓。培育農村公共精神,建構協商合作型鄉村治理體制,構建農村公共文化的內生機制,傳承挖掘農村傳統文化資源是理應積極推動的基礎性工作。
當前中國正進入轉型社會、風險社會和網絡社會三大社會形態并存的發展階段,在這種社會形態下,農村的地位和作用日顯重要。農村建設是一個紛繁復雜的系統工程,其中文化具有基礎性地位,農村文化建設深受關注,然而,在農村文化建設的過程中,一種不均衡、不協調的局面開始顯現:在私性文化得到不斷張揚的同時,農村公共文化卻日漸式微。
農村公共文化的衰敗:一個客觀存在的現實場景
事實表明,在整個文化體系中,農村公共文化正處于邊緣化的尷尬境地,衰敗的跡象開始顯現。2013年8月,筆者在江蘇、安徽、山東等地圍繞農村公共文化建設問題開展了一次大型問卷調查。結果顯示,83.6%的受訪者(鄉村干部和農民)都認為,公共文化的衰落是當前農村文化建設的突出問題,并嚴重制約著鄉村治理水平的提升。總體上看,農村公共文化衰敗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
私性文化張揚,公共理念式微。如果說要檢視當前農村文化的現實景觀,那么“私性文化的格外張揚,公共理念卻日漸式微”是最直觀的概括。在農村調研,可以不時耳濡目染地體會到“私”性文化的凸顯。這種“私”性文化首先體現在農民大量的文化生活是包裹在私人領域而不是公共空間。在筆者上述調研中,36.7%的受訪者表示,排在其文化生活空間前四位的是看電視、打牌、打麻將、聽廣播。“現在,除了看電視還能干啥呢?都在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沒人去管別人的事情。”這是調研期間聽到較多的一句解釋。農民之所以將文化生活寄托于私人領域,客觀上同現代市場經濟對個體理性的張揚和個體意識的激發不無關系。在農民看來,“你的”、“我的”都得分清楚,你我不分的情況終將不復存在。一旦當農民將日常的文化生活場景定位于私域,公共空間自然受到冷落。所以,無論是在沿海發達地區還是在相對落后的中西部地區,傳統的能夠聚集人氣的農村公共場所再難以看到紛紛前往的農民,而是日漸衰落和蕭條。
與“張揚的私性文化”相對應的更為深層的問題乃在于農村公共精神的衰落。缺乏公共精神的農村,留下的多是只講利益不講義務的風氣,“斗狠哲學”頗具市場。與其說“人家的事,我不好去管”反映了個人權利意識的萌生和增長,倒不如說這是農村公共內涵的消退。公共精神的缺失帶來了公共交往的日益世俗化,人們之間不再有淳樸的互相體恤、彼此關懷的萌動,而是以物欲化、工具化的評判作為人情往來的既定規則,“對我有用嗎”成為人情交往的最大法則。基于樸素的情感支持、互信互利的人情關系逐漸變得離經叛道,“有用則取、無用則棄”的處世策略甚囂塵上。以至于一些人可以毫無忌憚地虐待老人、搞婚外情,而且還容不下他人的譴責和規勸。
消極文化成為充斥農村社會的一大頑疾。如果說“早上聽雞叫,白天聽鳥叫,晚上聽狗叫”直觀描述了很多地區農民生活的自然場景,那么,“黃賭毒”等丑惡、消極文化則成為隱藏在農村社會的一大頑疾。在上述調研期間,筆者在皖北農村,很多老人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務正業”:不愿意在家里看電視,而是樂于去鎮上看露天演出—低級趣味、甚至黃色和淫穢表演。在城鄉結合部的安置型社區,農閑時節的農民主要依靠打牌、打麻將和賭博來消磨時光。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征地拆遷相當于從天而降一個“大餡餅”。然而,在文化底蘊本來就不深厚的地區,一旦出現文化生活的空檔,自然就會為消極文化的滋生和蔓延留下空間。與“黃賭毒”和鄉村神漢、看相、算命等頗具封建色彩的顯性消極文化相比,還有廣為存在的貧困文化:因循保守、聽天由命,安于現狀、知足常樂,老守田園、安土重遷,懶散怠惰、消極等待。
落后的基礎文化設施成為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障礙。從筆者的調研數據和其他研究成果來看,農村公共文化設施總體落后,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調研發現,不少農村文化設施缺少、陳舊、無法使用。在蘇北等地區,一些農村幾乎沒有像樣文化活動室、圖書室等場所。即使有,也多是一次性投入,缺乏后續有效的管理和維護。對于很多農村的文化站而言,不僅硬件有限,而且人力資源也極為匱乏。有些地方基礎設施滯后,而還有一些地方重復建設。多頭管理、條塊分割、資源分散,難以整合,不僅導致重復建設,還極易產生矛盾和糾紛,致使管理和應用效益低下。比如鄉鎮綜合文化站和農家書屋,由于隸屬不同部門,經常被分別建設、分開管理,無法形成合力。這導致資源浪費,又加大管理和運營成本,難以有效發揮應有效用。
“城市偏向”下的有限投入使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最大瓶頸。農村公共文化基礎設施之所以滯后,則主要源于公共財政投入的極為有限。雖然近年來,中央財政對文化事業的投入在逐漸增加。但是相比于城市投入,總的占比仍然很低。“重城市輕農村”的二元發展模式,形成了城市和農村兩種不同的財政投入體制。城市公共文化設施均由財政負責,而農村公共文化相當一部分則由農民自籌解決。明顯的“城市偏向”帶來了農村公共文化投入的極大不足。財政投入的拮據和有限,使農村公共文化成為無米之炊。由于行政權力具有自利性,從中央到鄉鎮,在文化管理部門內部,財政投入面臨著層層截留也是導致農村文化投入不足的重要原因。一個客觀的事實是,“國家的文化投入在文化管理部門內層層剝奪,越到基層,狀況越差。文化部門從部委垂直管理到鄉鎮文化站,在省、市、縣文化部門優先滿足自己的要求之后,也就是財政投入在一級一級優先保障之后,到鄉鎮文化站時就已所剩無幾。”①
農村公共文化緣何衰敗:三重因素的合力擠壓
農村公共文化走向衰落,并不是一個自發的過程,而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總體上看,這個過程同市場化進程不無關聯,也同政府管理體制直接相關,還受制于鄉村治理中的資源整合過程。這三重因素合在一起,對農村公共文化形成極大的擠壓。
市場化進程的裹挾和沖擊。在市場浪潮的沖刷下,昔日寧靜的鄉村日漸成為蘊含有理性、競爭、成本、收益、開放、流動等市場因素的現代鄉村。在龐大的流動人口中,外出務工的農民工占絕大多數。在市場化力量的推動下,他們被動地進入到城市以后,既興奮于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又異常困惑于自己的難以融入。于是,在“向往—期盼—糾結”之中,他們游走在文化生活的邊緣。伴隨市場的浸潤,一種貨幣支持邏輯下的拜金主義極為流行,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務工所在地,農民對貨幣和財富的欲望被充分激發出來,“金錢萬能論”大行其道。一種“鄙視傳統辛勤勞動、反而推崇投機取巧”的可怕做法在農村頗為流行。
市場化進程不僅從思想觀念上沖擊著傳統的鄉村文化,而且還從人力資源上抽走了農村公共文化的建設和消費主體。這就是伴隨市場化進程的深入推進,大量的農村人口被吸引到城市,留下農村的多是“386199”部隊(38即婦女,61指兒童,99代指老人)的老弱病殘人員。這些人無論是在體力上還是在參與意識上都難以承擔起繁榮農村公共文化的重擔。
壓力型治理體制的內在制約。農村公共文化的衰落同當前的壓力型治理體制有很大關系。在壓力型政府體制下,政績考核任務的完成情況構成上級政府考核下級政府及其主要官員政績的重要依據,因此而來的考核結果最終將直接關系到地方政府官員切身利益。所以,對于下級政府及其官員來說,如何按照這種管理體制來完成考核任務是其最重要的工作。
然而,相對于經濟建設容易帶來顯著政績而言,農村文化建設顯然是一種見效慢、成效低、投入高的隱形工程。因而,在實際工作中很難得到地方政府的重視,繼而成為一種“選擇性治理”的附帶結果。這種情況幾乎是一種普遍現象。一旦迫于嚴苛的壓力型治理體制,招商引資等經濟建設工作牽扯了地方政府的大量精力,基層干部投入到文化建設中的精力自然會受到嚴重影響。諸多事實表明,在自上而下的壓力型體制和數字化的政績考核模式下,村干部在文化建設中的工作重點并非主要在于提高農民的滿意度,更多地只需以數據總結式的工作報告“向上負責”,例如,“建成‘農家書屋×個”,“配備農家圖書×冊”,“完成送劇下鄉×場”等。壓力型治理體制不僅導致地方政府無力投入農村公共文化建設,而且也從深層次上致使農民所需的文化需求難以得到滿足。在推動農村公共文化建設過程中,一些地方政府的官員長官意志非常明顯,他們不是按照農民的文化需求來提供農村公共文化服務,而是根據上級政府的考核指揮棒來制造和分配農村公共文化。
鄉村治理資源的匱乏和流散。就治理資源的構成而言,吉登斯早已指出,其至少應該包括以物質資源為主要特征的配置性資源和以社會資源為主要特征的權威性資源兩大類。對于農村公共文化建設而言,當前的突出問題正是這兩大資源面臨著匱乏和流散的困局,繼而難以形成對公共文化建設的推動力。首先,文化資源難以實現有效整合。從地方政府來看,農村公共文化建設深受地方治理格局影響,面臨著非常分散的尷尬境地。如縣廣電局負責電視廣播,文化局負責群眾文化,體育局負責群眾體育活動,縣委宣傳部負責群眾文化宣傳工作。貌似這些機構都能在農村公共文化建設中發揮作用,但實際上極易形成無人問津的治理困局。在鄉鎮,鄉鎮政府承擔主要責任,但是一些相關站所,如文化廣播站、教育站也負有文化建設的責任。從鄉村治理的基本需求來看,似乎農村公共文化建設具有明確的責任主體,但實際上由于各大治理主體之間缺乏互相通氣、協商不夠、各自為戰,從而導致基層文化建設難以形成凝聚力,并帶來巨大的資源浪費,使原本有限的農村文化資源無法發揮應有的效益。另外一種治理資源的制約就是傳統鄉村文化的流散。一個不容忽視的客觀場景是,在市場化和城鎮化進程中,對農村公共文化產生巨大推動力的傳統文化正在流失。在多重因素的共同刺激下,傳統的農村文化日益彌散,特別是城市的擴張和大量人口的外流,使得農村傳統文化很難生根發芽,失去了發揮作用的土壤。
重建農村公共文化:一項迫切而又必要的任務
在城鎮化進程中,農村是人們抹不去的“鄉愁”,面對衰敗的鄉村文化,重建公共文化迫切而又必要。
培育農村公共精神。這是重建農村公共文化的重要舉措。公共精神也可稱之為公共理性。“這種公共理性就是所有公共生活參與者的倫理約束,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精神原則和公共領域的行為準則與道德風尚,構成協調人與政治、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文明關系的價值規范。公共精神是現代公共領域的道德準則,是公眾為公共利益而行動的氣質特性,它能夠引導公眾自主地作出判斷和選擇,幫助公眾形成理性品質,對政治信任的生成至關重要。”②
培育農民的公共精神,首先需要積極引導農民參與公共生活。鼓勵和引導農民從參與社區日常治理等小事入手,讓其體會到參與公共生活不僅是權利,也是應盡的義務,進而形成對公共生活的關注和向往。對于社區公共生活,目前需要糾偏的是只重視選舉而忽略了選舉后的治理問題。也就是說,不僅要鼓勵農民參與選舉,而且還要引導農民參與社區的管理、決策、監督等活動。此外,農村社會組織也是農民參與公共生活的重要平臺。通過參與社會組織及其開展的系列活動,可以形成共同的生活趨向和行動方略,繼而促進平等、互惠、互信等公共精神的成長。因此,要繼續鼓勵農村社會組織在調解鄰里糾紛、化解社會矛盾、凝聚社會共識等方面發揮積極作用。其次需要充分發揮公民素質教育的效用。參與公共生活是培育公共精神的基礎環節,但它畢竟是一種感性認知,要想公共精神更加穩固地生根發芽,尚需要理性加工和整合。實踐表明,教育具有培育公共美德、塑造共同體的積極功能。因而,加強農民素質培養與現代公眾素質教育無疑構成必備基礎。
建構協商合作型鄉村治理體制。相對于壓力型治理體制而言,協商合作型治理體制較為適合當下的農村實際。協商合作型治理首先要強調的協商合作,而不是單向度的調控和干預。在這種治理體制下,推動治理前進的基礎是共同參與、共同安排和共同主事。它不僅可以使政府以指導代替領導,協助民間建立自我服務與提高自治能力,還可以塑造“伙伴文化”,形成相對責任的互動倫理觀,面對社會風險集體分的認知與意愿,實現公民與政府的和諧運轉,鞏固、提高公民對政府的信任程度。具體到鄉村治理而言,協商合作型治理體制不僅可以使基層政府以平等、合作的態度與上級政府溝通協商,而且還可以架構政府與農民之間的交往通道,讓農民可以更好地表達自身意愿和需求。其結果可以在農村公共文化建設過程中減少資源浪費,充分提高農民參與文化建設的興趣和意愿,激發農村公共文化的活力。協商合作型治理體制首要之處在于告別僵硬的考核機制,其次要善于架構上下層級政府之間的協商合作通道,并架構政府與農民之間的協商合作平臺。
從實踐來看,構建協商合作型治理體制,對于農村公共文化建設而言,具有多重積極意義:第一,有效調動農村公共文化建設主體的積極性。協商合作型治理體制鼓勵自由、平等的參與。無論是政府,還是農民,都可以成為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主體,并積極發揮建設和監督作用。第二,節約、減少農村公共文化建設成本。協商合作型治理可以通過經由民主合作和協商、講求責任、達成一致進而降低治理成本。因為通過合作和協商討論而成的一致意見是“公意”的結果,彼此是抱著互相負責的精神理念運作的,以此形成的意見不會遭遇到人們的強硬抵制。第三,在實踐中培養公民精神。在協商合作型體制中,通過咨詢、商議、討論和交流乃至妥協的方式可以培養出農民彼此間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妥協和共存共榮等精神,不斷糾正個人主義和自利道德,有效維護社會公平與正義,奠定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核心—公共倫理素養。
構建農村公共文化的內生機制。事實證明,單純依靠政府投入的公共文化建設不僅是杯水車薪,而且容易脫離農民的真實意愿和實際需求。因此,必須走“內生”與“外供”相結合的道路,以農民為文化的建設主體和評價主體。
首先需要充分發揮農民的主體地位和作用。實踐表明,當前農民的公共參與程度雖然不高,但對參加公共文化生活的愿望并不低。更何況農村社區本身就是要構建一種生產、生活、交往的共同體。因此,要相信農民能辦好自己的事情,并通過各種形式的活動,增強農民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鼓勵農民“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讓農民能體會到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繼而用共同體的目標、切身利益把農民凝聚起來。當然需要明確的是,不能把“強調農民主體”偏激地理解為政府可以撒手不管。其次需要搭建農村社會組織參與農村公共文化建設的平臺。尤其是要鼓勵農民文化團體參與鄉村文化建設。從實踐來看,目前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服務型的農民文化團體。在這個團體中,群眾完全自娛自樂;二是準服務型的農民文化團體。也就是說,團體的經營者與文化消費者都參與投入,但是經營者會考慮少量收取一些費用,只不過其邊界是不能盈利,要以豐富當地群眾文化生活為主旨;三是經營型的農民文化團體,進行市場化運作,主要以贏利為目的。農民文化團體不僅能提供基本的文化服務,而且還能發揮文化傳承、鄉風教化的重要功能。因此,當前可以采取財政補貼、轉移支付等途徑,扶持農民文化團體,實現農村文化團體的“民辦公助”,還可以引導農民自辦文化團體主動適應市場機制,以市場運作的方式開展形式多樣的文化活動,有計劃、有重點地培育一批典型,促進農民自辦文化團體上規模、上檔次、上水平。最后,加大農村公共文化的基礎設施建設。“公共文化基礎設施建設是公共文化服務體系中的基礎內容。它本身既是文化產品,同時又成為其他文化產品的載體,是開展各種文化服務的主要依托。一個國家、一個地區公共文化基礎設施的數量和質量,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其公共文化服務的水平。”③要從建立財政投入逐漸遞增機制、強化農村公共文化隊伍建設、搭建基本的文化建設平臺等方面入手。
傳承、挖掘農村傳統文化資源。在農村調研期間,不時感受到農民尤其是一些老年人流露出對傳統鄉風和文化浸潤的懷思。客觀而言,傳統文化在農村具有深厚的生長土壤,但是在社會轉型期,隨著外在環境的變化,幾乎處于“自生自滅”的尷尬境地。從這個角度上講,挖掘繼承傳統農村文化迫在眉睫。從實踐來看,挖掘繼承農村傳統文化,首先離不開思想層面的高度重視。思想是行動的先導,只有從思想層面重視傳統文化,才會真正選擇合適的路徑傳承傳統文化。基于此,可以深入挖掘民族傳統節日文化內涵,廣泛開展優秀傳統文化教育普及活動。傳承傳統文化還需要摸索市場規律,讓傳統文化在市場的作用下煥發新的生計與活力。
(本文系2013年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基于政府信任的社會管理模式建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3BZZ001)
【注釋】
①汪青松:“新農村文化建設的當下圖景與路徑選擇”,《理論與改革》,2011年第4期。
②上官酒瑞:《現代社會的政治信任邏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2年,第262~263頁。
③蘇紅:“論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及其構建”,《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責編/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