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道義論權利理論評析

張偉濤

【摘要】道義論權利理論是當代重要的權利理論范式。它立足于道義論哲學，以尊嚴為權利的基礎，主張權利本身具有道義的力量。它的核心由權利本位，權利優先于善和尊嚴優先于利益三個緊密相關的命題構成，并具有了強有力的理論吸引力與豐富的社會實踐價值。由此，道義論權利理論重塑深刻影響了當代權利理論的諸多議題。

【關鍵詞】權利 尊嚴 道義論權利

權利是現代社會基本的構成性要素，道義論權利理論則是當代重要的權利理論范式。該理論興起于1970年代，羅爾斯在《正義論》中用當代話語重塑了康德的道義論哲學傳統，為當代道義論權利理論奠定了思想基調；諾奇克發展了以自由權為核心的道義論的權利主張；德沃金則以平等權為基礎闡發了道義論的法哲學權利思想。他們均立足于道義論哲學傳統，以人的尊嚴為權利的根基，主張權利本身也具有道義的力量。故我們可將他們的主張稱為道義論權利理論。

作為道義論權利理論的重要構建者，三人中的最后一位德沃金教授2013年的溘然長逝似乎是在提醒我們，到了該對大師們的思想遺產予以清點與總結的時候了。這正如德沃金本人曾言，“哲學圣人的工作是如此之豐富，允許通過解釋據為己有。”①

道義論權利：權利理論的新范式

英文right一詞本身包含道德上的正當之意，因此，正當性問題構成了權利理論的基本問題。以權利的正當性基礎為依據，近代以來權利觀念的發展主要歷經了三種形態：

第一，自然權利觀。自然權利觀在古典自然法鼎盛的17、18世紀盛極一時。該理論主張，自然權利人生而有之，為一切時代、所有人普遍擁有，它先于一切社會和政治組織而存在。換言之，自然權利非為法律或習俗所造就，亦非賴于人的活動而產生，它先驗地根植于人性當中，因此它的存在是不證自明的。自然權利觀念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恢弘的權利理論體系，它首次將權利置于社會價值的優先位置。這不僅為當代權利話語奠定了根基，而且也為現代法治提供了有力的觀念工具，因此從根本上形塑了現代社會基本的觀念與制度形態。然而自然權利觀念是個泥足巨人，它將權利的正當性訴諸于超驗的自然，或者代表自然的永恒人性之上，這些所謂不證自明的形而上的理論預設經不起理性的追問，最終淪為了虛構的政治神話喪失了其可信度。

第二，功利主義權利觀。功利主義權利觀從19世紀到20世紀上半葉在西方世界居于主導地位。它以功利主義為哲學基礎，主張權利的本質是利益，其正當性取決于權利對實現相關者利益最大化的作用。通過批判自然權利，功利主義權利理論確立了自身地位。邊沁將自然權利斥為高蹺上的胡話，斷言其在邏輯上是荒謬的，在道德上是有害的。權利不可能來自先驗的不證自明的事實，而只能來自于現實的社會生活。總之，功利主義將權利置于了現實生活的基礎之上，并愿意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滿足了19世紀民主化的社會進步浪潮的需要。

但是，功利主義將權利工具化，它不承認存在于功利計算之外的權利，并且主張為了多數人利益任何權利都可作出犧牲。20世紀社會背景發生了巨大變化。二戰后當黑人、少數族群、同性戀者等少數人向多數人要求權利時，功利主義無力對此作出有效回應。由此功利主義權利觀的缺陷在實踐中逐漸凸顯，一旦當這些權利與大多數人利益的要求不相符時，它會與少數人或者個人權利為敵。

因此，在20世紀50、60年代權利理論陷入了困境，將權利推到人類價值優先地位的自然權利觀被人們棄若敝履，而其替代者功利主義權利觀實際上偏離了權利優先性這個現代權利觀念的基本信條，而無法為權利提供穩定的保障。

第三，道義論權利觀。道義論權利觀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它以道義論為哲學基礎，主張權利的正當性基于權利的內在本質或者道德原則，而不依賴結果進行判斷。這個內在本質就是人的尊嚴。因此，道義論權利理論，一方面繼承了自然權利理論信奉的權利優先性觀念。它主張作為行為的正當依據，權利相較于其他社會價值具有優先性。同時，權利也構成對人們行為的邊界約束，不容隨意侵犯，因為侵害權利意味著對其擁有者的人格尊嚴的蔑視與消解。另一方面，它批判了功利主義將權利工具化，不能有效保障少數人或者弱勢群體權利的缺陷。道義論者主張應在個體尊嚴的基礎上對人的基本權利—不管它屬于多數人抑或少數人—給予剛性的平等保護，而且為了真正實現基于尊嚴的平等，在確保政治權利完全平等的前提下，允許在社會與經濟權利上對弱勢群體給予傾斜，這樣在一個社會中才能人人都擁有自主命運的機會與能力。由此，道義論在尊嚴基礎上為當代權利話語構建了新的理論范式。

權利基于尊嚴：道義論權利理論的核心主旨

第一，權利本位論。羅爾斯、諾齊克、德沃金都在相關著作的開篇部分旗幟鮮明地表達了這樣的信念，權利在社會諸種價值中具有優先地位。羅爾斯在《正義論》的第一節就提出，“在一個正義的社會中，平等公民所享有的自由是確定不移的，由正義所保障的權利絕不受制于政治交易和社會利益的計算”。②諾齊克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之開篇就宣稱，“每個人都享有權利。任何他人或團體都不能對他們做某些事情，否則就侵犯其權利。這些權利如此強大而廣泛，以致提出了國家及其官員可做什么事情的問題。也就是說，個人權利為國家留下了多大空間”。③德沃金在《認真對待權利》的導論中聲稱，“個人權利是個人所擁有的政治王牌。當個人擁有權利時，無論基于何種理由，任何集體目標都不足以強加給個人任何損失或傷害的理據”。④

這些理論傾向被德沃金歸結為權利本位論。他指出，政治理論的不同，不僅在于它們所設定的目標、權利和義務在具體內容上的不同，更重要的是因為每種理論對于這些要素之間關系的不同定位而構成的內在結構的不同。權利本位范式以權利為首要范疇，為理論體系的軸心與本源，然后證明其他的目標、義務均從屬或者派生于權利。

第二，權利優先于善。權利本位思想需要道德理論的支撐，道義論為之提供了有力辯護。道義論權利觀的基本命題是，權利優先于善。所謂權利是指由基本的公民權利、政治權利與社會經濟權利組成的有機的權利體系；所謂善是用來描述事物或事物狀態的正面價值的概念。這些價值與物品，或是滿足人們的欲望，或是有助于實現人們的某些能力，或是構成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因此，善的概念規定了個體或者群體所要追求的利益與價值。此處的“優先”包含兩層含義：一是道德上的優先性，權利在與各種善的比較中凌駕于它們之上。任何利益、價值與美德只有符合權利的要求才具有正當性；二是證成上的優先性，即對權利的證成獨立于善，它不預設任何終極的人類目的或價值，也不以特定的功利或社會效果為前提。不僅如此，權利通過與道德法則建立起內在聯系，使其本身成為道德原則，并具有自在目的、自有價值和內在標準，從而獲得壓倒其他價值的優先性。

權利優先于善的觀念具有深厚的現代背景。傳統社會是基于血緣或地緣關系的封閉性的共同體社會，而現代社會則是在市場經濟、民族國家基礎上的開放社會。在現代社會中，個人逐漸從傳統的共同體中擺脫了出來。由此，獨立、自由，具有道德主體資格的個體的人產生了。這也導致了社會思想的巨大變化。

在傳統社會中，善處于絕對優先地位，人們先確定終極的善或目的，然后根據這些再去規定哪些行為是正當的。因此，古代甚至不存在權利觀念，權利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它是承認個人自主行為的正當性，保障個體主體資格的概念。因此，在現代社會，我們首先要通過權利建構出作為現代社會主體的具有自主性的個體，然后才去關注哪些是值得個人追求和珍視的善。

第三，尊嚴優先于利益。個人自主性的正當地位構成了道義論尊嚴概念的核心內涵。由此，尊嚴也構成了道義論權利的深層根基。與目的論將權利系于外在于人的某些美德或者社會目的不同，道義論是從人的內部來挖掘權利的正當性依據，而尊嚴被視為人的最深層的內在本質。因此，諾奇克指出，以人為目的，人就應當被當作擁有尊嚴和權利的個體，通過尊重權利而尊重他們及其尊嚴。由此，權利本身成為道德原則，具有內在價值，獲得了道義力量。相對于規定利益以滿足人的合理欲望為內涵的善而言，權利具有優先性。

這種觀念在道義論思想家的理論中得以充分表達。人與人間的道德平等構成了羅爾斯理論的邏輯起點。這種平等源于人的內在尊嚴，而非外在能力，或他的存在對他人、社會的功利性意義。

由此，羅爾斯構建了以權利為核心內容的正義理論。一方面，在公民權與政治權利領域，基本自由權完全平等，且這些權利應獲得優先保障；另一方面，在社會與經濟權利領域，羅爾斯認為若沒有對基本社會與經濟需求的滿足，人們就無法有意義地實踐他們的自由權。因此，政府還應當確保社會弱勢群體成員都擁有滿足生活需要、分享社會發展成果的廣泛的社會與經濟權利。

德沃金以平等的尊重與關切闡釋平等權，強調了在社會與經濟領域對實質性平等的追求。從黑人學生受優待的大學錄取權、同性戀者的權利到絕癥患者的醫療權等等，德沃金以一以貫之的融貫立場，為權利的平等保護提供了系統的理論解釋。由此，道義論權利思想在法學領域充分展現了其豐富的社會實踐價值。

綜上，權利本位論依賴于權利優先于善的主張，而權利的優先性最終根植于尊嚴的觀念。以上三個環環相扣、密切相關的命題構成了道義論權利理論的核心主旨。

批評與辯護：道義論權利理論的爭論

道義論權利遭到了當代社群主義與完善論者的激烈批評。通過對這些觀點的考察，可進一步深化我們對道義論權利理論的理解。

第一，對權利優先于善的觀念的批評。社群主義的代表邁克爾·桑德爾指出，權利的基礎不應該是權利優先于善的觀念，而是基于社群主義的善內在于權利。他認為，道義論權利觀念預設了一個無約束的自我的觀念。實際上，個人始終生活于社群之中，且無法跳出他們所賴以存在的特定社會的歷史與文化結構。個體的自由與福祉只有在共同體中才能得以實現，也只有基于社群的共同利益與共識才能確立正確的道德原則。因此，權利依賴于“它們所服務的那些目的的道德價值或內在善，……認定一項權利的理由取決于說明這項權利是否尊重或推動了某些重要的人類善”。⑤

第二，對權利本位思想的批評。基于完善論的立場，約瑟夫·拉茲在《權利本位的道德》一文中分析了權利本位理論存在的缺陷。首先，權利本位的道德無法涵蓋份外責任、美德等重要的道德價值，也無法承載這些社會價值的道德意義；其次，權利本位的道德理論屬于個人主義的道德理論，否認集體善的內在價值。比如，生活于一個環境優美，經濟繁榮，社會寬容的城市符合每個人的利益。這種集體善具有內在價值。然而，個人主義的權利觀念只承認其工具意義，而否認它的內在價值；再次，對集體善內在價值的否認，會使得權利無法得以有效實現。權利理論一般都將個人自主的理念作為核心內涵。自主意味著個人是自己生活的創造者，這就需要獲得實現自主生活的社會條件。這些條件必然包含集體善。因此，否認集體善的內在價值會使得個人權利也無法得以實現；最后，存在著一些并非源自于任何個人權利的內在義務。依據權利本位的理論，義務只具有實現權利的工具價值。然而事實上存在著一些非源于權利的內在義務。比如我有一幅梵高的畫，我可以毀掉它。但是我有義務去保存它，因為人們應當尊重那些賦予生活意義的物品。總之，權利本位是一種不能涵蓋諸多重要社會價值的狹隘觀念。一個人若僅僅以尊重他人權利這種單一動機指導全部生活是不合情理的，我們也沒有任何理由推薦這種生活模式。

這些批評受到了道義論權利理論支持者的反駁。他們指出，道義論權利并未預設無約束的自我，即空洞的、原子化的個人觀念，而是包含了一個理性的可修正的個人觀念。這個個體并非生活于社會之外，只是即使他始終生活于某一社會當中，他也對該社會的固有觀念具有選擇、質疑與修正的權利。與之相反，社群主義主張的鑲嵌的自我觀念會限制個人質疑或拒絕傳統觀念的能力，哪怕這些觀念充斥著偏見與歧視等錯誤思想。此外，完善論者實際上是主張對不同價值和理想進行排序，并要求國家促進優良生活方式的實現。但是，在價值多元的當代社會，哪種生活方式更好人們難以達成共識。在此情形下，若國家推行某種生活方式，意味著沒有公平對待其他的善觀念以及持有那些觀念的人。依據道義論權利觀，國家應該優先保障人的基本權利，而在各種善觀念中保持中立，以確保每個人都擁有自主選擇善的自由。這既尊重了個人的自主性，又有效回應了現代社會價值多元的現實。以宗教自由為例，當國家推行任何一種宗教時，即意味著對其他教派的壓制，而當國家只對信仰自由的權利予以保障，而不干涉人們具體的信仰時，每個人信仰或不信仰不同宗教的自由就能得以實現。

當然，這些批評的合理之處在于揭示出的道義論權利理論忽視了實現權利所必需的社會條件的問題。換言之，權利理論也應關注社會傳統文化、公民美德、集體善等社群價值或者完善論觀念對權利實踐的積極意義。就此而言，這些批評與其說是顛覆性的，而毋寧說是補充性的。

綜上所述，道義論權利理論的主要貢獻如下：首先，它以道義論哲學為基礎確立了新的權利理論范式；其次，權利本位理論在當代思想領域產生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最后，道義論權利理論以平等的尊重與關切為內涵闡釋平等權，具有豐富的社會實踐價值。對平等權的推進是當代道義論權利理論的重要成果。道義論權利基于人的尊嚴平等，既確保對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均等分配并優先保障，又主張社會弱勢群體成員也擁有滿足社會與經濟需要的廣泛權利。因此，它以一種精致的、融貫的理論立場為當代權利保護與福利國家的實踐提供了理論支持。以上這些主張重塑并深刻影響了當代權利理論的諸多議題，值得我們進一步的思考。

（作者單位：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本文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人才基金項目“公民權利保障與道義論權利理論研究”的部分成果，項目編號：RC1334）

【注釋】

①[美]羅納德·德沃金：《身披法袍的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90頁。

②[美]約翰·爾斯：《正義論》（修訂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頁。

③Robert Nozick，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 New York： Basic Book Inc.， 1974， ix.

④Ronald Dworkin， Taking Rights Seriously， Oxfor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xi.

⑤[美]邁克爾·桑德爾：《公共哲學—政治中的道德問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34頁。

責編/豐家衛（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