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瑩

1954年出生的王安憶,1994年應邀到復旦大學開小說研究課程,那年她40歲。到了2004年,王安憶50歲,她帶著人事編制調進復旦大學,成為中文系教授;2014年,王安憶60歲了,接受筆者專訪,暢談她的復旦十年。
大學教書給了我養分
《新民周刊》:陳思和老師說,1994年,你是主動要求來復旦上課的?
王安憶:1994年的時候,陳思和代表復旦大學的“明星講座”,請我和謝晉等幾個人到復旦開講座。我當時就回復他:能不能換種形式?能不能讓我正式開堂課?完整地有頭有尾開門課,安排到中文系的學生課程中去,這我倒是有興致做的。這樣,我可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而且和學生有交流。
陳思和回答我,講課的報酬遠遠不如講一次“明星講座”,如果把你的講座安排進課程的話呢,麻煩比較大,要重新安排本科生的課程結構,把你嵌進去。我說報酬無所謂,主要是我很想有一段學府里的經驗。就這樣,我開始給復旦的學生上課。
那是我第一次講課,臺下的學生是中文系大二的本科生,還有作家班的學生。本科生是要交課堂作業的,作家班的學員不用交作業。那時候講課很艱苦,沒有麥克風,只能直著嗓子喊。13次課程講下來,我也獲得了講課、備課的經驗。現在回想起來,也是覺得很值得。
《新民周刊》:你調進復旦那時,已經當了作協主席,為什么還要來復旦工作?
王安憶:好像都是有契機的,你要我一定要講出思想脈絡,我倒也一時整理不出來。以前沒有想過要到大學里來。當然,我是很向往大學這么一個環境,從國外、香港看,一般作家落腳在大學里,是最恰當、最踏實的一個歸宿。
在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呆了那么久,我覺得這個體制越來越空洞,也想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我們上海作協有個傳統,主席是掛名的,也不強調行政化,最早是巴金先生,后來徐中玉是華師大的教授,也是高校的。
我以前沒想過進高校,因為我有個極大的障礙,就是我沒大學文憑。后來陳思和費了很大的周折,專門給我開一個通道,作為杰出人才引進,2004年到了復旦。
《新民周刊》:“文革”結束后,你插隊回來,沒去考大學?
王安憶:我當時沒上大學,但我去過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期文學講習所,這是“文革”后第一期文學培訓班,也是從上世紀50年代關閉以后的第一期。
我們聽課的時候特別認真。全班同學里,除了我和另外一個比我小的同學外,孔捷生、陳國凱、張抗抗、葉辛、陳世旭……我這幫同學,一個個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他們都是當時拿過全國小說獎的人,都是很有名的作家。蔣子龍是我們班班長,已經得了兩屆全國小說獎。但大家當時都沒有上過大學。
我們的課程很好,基本上是完整的中文系的速成課程。請的老師都是北大、社科院最好的老師和學者,不像后來,總請一些作家講座。那半年時間的培訓,我覺得收獲很大。
《新民周刊》:從書齋到講臺,有什么不同?
王安憶:其實對我來說,我覺得來高校工作,也是蠻自然的,沒有需要一個刻意的轉折和轉變。它從某種程度來講,充實了我的生活。一個小說家生活是比較清閑的,尤其像我這樣的人。我也不是特別熱衷于“下生活”,去搜集素材,我不是這么一類作家。
所以,我很多生活是在書齋里度過的,日子過得還是蠻清閑的。有了學院的生活之后,對于我來講是個很大的豐富。首先我需要整理我的思想,再把我的思想告訴孩子們,告訴學生。這對我很重要的。我就好像要不斷地對自己提問題,把抽象、縹緲的思想變成具體、可以表達的東西,思路非常清楚地表達出來。
另外不同的是,我接觸那么多孩子,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非常新鮮的經驗,是我來以前根本就沒有想到的,超出我的預料,我會和學生有這么貼近的接觸,面對面的交流,這對我來講很重要。
大學里的寫作課
《新民周刊》:你現在的課程是你自己決定么?
王安憶:我不是上本科生大課,主要是帶研究生,每年的課程都不同。我自己帶的研究生,就是辦公室面授,面對面談話。如果是研究生大課,那就在教室里上。
我不是一個職業化的老師,每一節課都要備課,我不太能夠重復地上一門課,我一上一定是新課。
但我現在開始慢慢有點改變,因為當我在講第二遍的時候,發現還是有很多新的內容可以加進去。如果一個人一直要上新課的話,壓力很大。同事告訴我,不要有壓力,因為聽你的課的學生,是一直在變化的。
《新民周刊》:你曾批評現在的學生寫作“潮流化”,現在的潮流文學是什么?
王安憶:潮流文學是什么,我也搞不太清楚,但我知道現在有些特別著名的所謂作家,完全是給出版商包裝出來的。他們包裝出來的手法,非常容易被模仿。新一代作家就會模仿那些走紅作家的特征,很快就紅了,出版商又會制造出別的符號來包裝你。
如果被這個包裝所迷惑的話,你就毀了自己。這不是文學的本質。對于我來講,你到我這來上學。我就有義務,把我對文學的看法告訴你。當然你以后可以完全不按照我的這套看法來做。
我現在看到外面很多書,打開看的時候,你就覺得,這還不是文學,它只是一個讀本。當然,現在的市場是這么一個急切需要利潤回報的空間,所以這種東西會占了很大一部分。
我個人覺得經典是很重要的,就是一環扣一環的。那么是不是說,一定要脫離這個經典以后才是創作呢?其實不是。如果你要背叛它的話,你必須要掌握它才能背叛它。
我覺得我們的創作上有很多問題,有斷裂的問題,有不職業的問題,有難以為繼的問題。任何時代都需要經典,當一個經典比較固定的時候,你才可能出來旁門左道,才可能出來一些背叛性的東西,才可能出來革命。我覺得我們現在革命都沒有代價的。
《新民周刊》:陳村說,未來的文學巨作必定出自網絡。
王安憶:陳村寫過一篇很好的文章,他開頭就這么說,他說從人權的角度,每個人都可以寫作,可是如果你從思想的高低上來講,當然是有區別。他的原話我想不起來了,就是說,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問題。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寫作。網絡只是個書寫工具,好文章也可以在網絡上寫。
《新民周刊》:一個作家能夠被培養出來嗎?
王安憶:談到作家培養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令人困惑的事情。文學它確實是需要天賦的,天賦很重要,可以說是一個決定性的條件,但是天賦是不能教的。另外一部分則由你的生活經驗來決定。
應該說,文學還是有一部分可以教的東西,這部分就是技術性的東西。比方說,小說的虛構能力,框架和結構,包括語言,那么我至少可以讓學生知道,什么語言是好的語言,什么語言是垃圾語言。這種東西我覺得還是可以培養的。
作家,起碼要有一個虛構的能力,比如,你告訴我你有很多的生活經驗,你有很多的不高興,或者愉快的事情。可問題是,你要把這些從你自身經驗里生發出來的感情,通過一定的技巧,虛構成一個故事,那就是一種能力。我們現在經常出現一些作家,很快把自己的生活經驗消耗完了,非常浪費地就把自己的感情用完了,寫了一篇兩篇作品很好,以后再也難以為繼了,之后就什么東西都沒有了。我覺得我們的MFA可以使這個行當更加專業化一點……我們是鋪路的石子,可以讓寫作變得再職業化一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