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琳達

雷亞·羅伊·甘古利

貝琳達·比爾能夠確認她聽到了背后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她停下來，突然轉過身，這使得她的金色長發如金縷一般傾瀉在驚恐的臉上。她注視著寧靜的夜色，試圖看清楚發出這腳步聲的人的臉，但她能看到的唯一的東西是飄向她的一片黑暗。她用力摩挲著雙臂，想把皮膚上的雞皮疙瘩推擠回去，然后迅速轉過身，邁著紅色高跟鞋堅定地朝橋的方向大步走去。她很快就要在那里和耶利米會面，她不能遲到。他終于擺脫了他那愚蠢的妻子，只是為了她;她想看到他宣布這個好消息時的表情。想到他每每向她微笑時那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的樣子，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震顫。在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了兩年之后，她不敢相信他們最終會在一起。她微笑著倚在欄桿上，看著漆黑的水流在下面打著漩。她推測著這條張牙舞爪的河流神秘的深度，突然感覺自己正猛沖下去。她張嘴尖叫，結果卻吞下了大量臟水。尖叫聲很快消失在她的喉嚨里，取而代之的是恐慌。她瘋狂地猛烈擺動胳膊和雙腿，但她知道這是毫無用處的。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游泳健將，而且她虛弱的撲騰也敵不過強大的渦流。她感到自己的肺部開始燃燒，血液沖向耳朵，她努力轉過身朝橋上看去。當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俯身越過欄桿，向下注視她時，她感到一陣寬慰洪水般漫過了她的血管。在重興燃起的樂觀心態的鼓舞下，貝琳達使出僅存的力氣把雙臂伸出水面，向那模糊的人影發出無聲的祈求。這時她的眼睛有了片刻的清晰，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朝下盯著自己。當她看到那雙眼睛里熊熊燃燒著的仇恨的眼神時，一股寒氣穿過她的脊背。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合理了。當她勉強明白了大腦剛剛破解的信息時，她是如此震驚，在水下無聲的漂流中垂下了雙臂。作為最后的抗爭，她瞪著襲擊她的人，直到水流的漩渦蓋過她的頭頂，然后一切都變黑了。

這是糟糕一天的開始。他看到了貝琳達，漂亮、脆弱、死去的貝琳達。偵探門羅一邊注視著她，一邊在想為什么有人會想毀掉這樣一個可愛的藝術品。從她的金色長發，到精心修剪的趾甲，貝琳達正是像他一樣的普通人所夢寐以求的。當然，他沒有向任何同事透露他認為她是被毀掉的。今天早上當他被叫到犯罪現場時，他們認定這是自殺，而且最初，門羅也一直傾向于相信他們的看法。但后來他開始注意到一些東西，比如她大睜著雙眼的樣子，就像受到了驚嚇。門羅知道，當一個人縱身一躍，他最不想看到的是自己的死亡。再比如她手里緊緊地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鉆戒。如果你打算離開這個世界，你是不會再在乎物質財富的。還有她腳踝上的“B愛J”文身。門羅從經驗中知道，涉及到情愛的事情會使情況變得復雜。但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反正被認為是整個偵探隊伍中的叛逆者，就像有人會按照他們自己的規則行事，而這正適合他。他可以按自己想用的方式處理案件，如果他用常規的方式來發掘真相則會一敗涂地。

現在門羅把車停在了約翰遜·耶利米家的房子外邊，并花了一點時間來觀察周圍的環境。龐大的三層樓房前的車道上有一輛跑車，各種各樣的玩具散落在精心修剪的樓前草坪上。由此看來，耶利米似乎是一個富有又幸福的顧家男人。但是門羅知道，事實遠非如此。稍加探究就很容易把貝琳達和耶利米聯系起來。門羅想，也許郊區的烏托邦最終影響了他，而貝琳達就是他的中年危機。不管怎樣，他確信耶利米就是他要找的“J”。他下了車，大步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

大約兩分鐘后，一個看起來有些膽怯的年輕女人打開了門。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制服，系在腰間的圍裙上沾滿了面粉。門羅向她出示了警徽并問能否見見耶利米。年輕女人的目光從徽章轉移到門羅的臉上，低聲驚叫了一聲，然后消失在門后。接著，一位英俊的紳士來到門口，自我介紹是耶利米。門羅注意到，耶利米的金發夾雜著斑斑灰色，微微卷曲在他的后頸處。他穿著一套定制的白襯衫和灰褲子，用明亮的藍眼睛微笑著看向門羅。

“我可以進來嗎？”門羅說，舉起了警徽。

“當然，請進。”耶利米回答道，帶門羅穿過豪華門廊進入布置高雅的客廳。門羅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些皮革和玻璃制品。

“我想和你談談貝琳達·比爾。”門羅開門見山地說道，沒有任何開場白。他想逮耶利米一個措手不及。

門羅的策略見效了。耶利米立刻臉色灰白，春風般的微笑不見了，他痛苦地盯著地面。當他抬頭看著門羅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深深的悲傷。門羅想他要么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員，要么他的確曾深深地愛過貝琳達。

“我聽說了她……這事……在新聞里。”耶利米緩慢地說道。

“那你當時在什么地方？”門羅窮追不舍地問道。

“在我的辦公室里。”耶利米輕聲答道。

“事發當天你有沒有和她說過話？”門羅問道，盡管他知道答案。

“沒有。”耶利米說道，回答得有點太快了。

門羅想，已經撒了一個謊了。事情變得甚至比他預想的還容易。“你認為貝琳達在那里干什么，獨自一個人在橋上？”他繼續問道。

“我不知道。”耶利米說道，沉穩的聲音里有了一絲慍怒。

“她不是去見你，是嗎？”門羅隨意地問道。

“不是。”耶利米回答，這次他不再費心去掩飾自己的憤怒，“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也許是因為我在橋底發現了她的手機。”門羅流利地答道。看到耶利米臉上震驚的表情，他很高興，“撥出的最后兩個號碼讓我追蹤到了你的電話，而且那些短信信息相當豐富。肯定是她從橋上跌落的時候，手機掉出來了。”

“我不知道……”耶利米喃喃道，看起來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突然站起來，走到客廳門口，把門關緊。他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剛剛表現出的沉著應對瞬間無影無蹤了。他看起來很激動，繼續說道：“我想再撒謊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不錯，我是要去跟她見面，但是我因為工作耽擱了。”他焦躁地用手穿過頭發，然后抹了一把臉，“我想向她解釋，我會遲到，但是她根本不予理睬。貝琳達是……我的意思是說很固執。”他停下來，難堪地看著門羅。

“她為什么堅持那天晚上要見你？”門羅問道。

“她在等我告訴她我已經離開了我的妻子。”耶利米說，對門羅揚起了令人生疑的眉毛。

“你的妻子？”門羅問道，揚起眉毛作為回敬。

“是的。”耶利米說道，在頭邊的空氣中畫了一些小圓圈，然后繼續說道，“貝琳達是個小瘋子。”

門羅對這種露骨的不敬咬著嘴唇表示不滿，但他決定不必保持緘默，“那么你是說你雖然結婚了卻在和貝琳達戀愛？”

“因為我已經結婚了所以才跟貝琳達戀愛。”耶利米說道，滿臉的開心。

“恐怕我沒聽明白。”門羅說，努力表現得面無表情。

“你剛才見過我的妻子。”耶利米說，“你的余生都跟她度過你會幸福嗎？”他在座位上身體前傾，等待著門羅的回答，現在他的眼睛里幾乎閃爍著愉快的光芒。門羅確定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家伙。

“這么說開門的年輕女士是你的妻子了。”門羅直截了當地說。他已經開始同情那可憐的人了。

“她叫瑪麗。”耶利米說道，“是呀，我已經跟她結婚五年了。這在我看來太長了。”他說道，自顧自地輕聲笑起來，就好像他剛講了一個笑話。門羅恨不能敲碎他的腦袋。

“那她為什么穿著制服？”門羅問道，決心要完成這次談話而不會給耶利米造成任何身體上的傷害。

“哦，我只是讓她做飯或者打掃衛生的時候穿上。”耶利米毫不在意地說，“而且，制服比她所買的其他任何衣服都更適合她。”他愚蠢地咧嘴而笑，這使得門羅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的所有定力消失殆盡。

門羅把目光從耶利米那令人憤怒的臉上轉向手里的筆記。“你是什么時候遇見貝琳達的？”他問道。

“大約兩年前。她像一縷清新的空氣。瑪麗，你可以想象得到，對我來說并不是完全合適的伴侶。所以貝琳達填補了我生命中的空缺。”他沾沾自喜地說道。

“那么后來出了什么事？”門羅問道，不明白貝琳達究竟看上了這個小丑什么東西。

“每一段戀情都有蜜月期，我想我們的戀愛也有一個蜜月期。”耶利米說，“我開始覺得有點厭倦了，但貝琳達不明白這點。我越想擺脫她，她就變得越過分。我用了好幾個月試圖說服她，但她堅信我會為了她離開瑪麗。說到底，我是一個結了婚的人，我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不可能為了她拋下一切。”

“真奇怪，在跟她戀愛前你沒想到這一點。”在他停下之前，門羅說道。

“我和貝琳達純粹是玩，從來沒有打算發展成一種認真的關系。當然，如果我早知道事情的結局，我會對她更好一點。”耶利米的眼睛再次籠上了悔恨。轉瞬之間，他臉上的快樂被悲傷所取代。門羅感到了不悅。

“我可以跟你的妻子談談嗎？”門羅問，現在僅僅是進行常規的問訊了。他在心中已經認定耶利米是兇手了。

耶利米奇怪地看著對方，仿佛被門羅的意外要求搞蒙了。他微微點點頭，從椅子上起身離開了房間。幾分鐘之后，他重新進入房間，告訴門羅他的妻子不舒服，不能下樓來。

門羅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不必浪費時間演戲了，這個時候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合上筆記本，大步邁出耶利米的家。就在走向汽車的時候，門羅能感覺得到耶利米在盯著他的后背。他上了車，轉過身子，只見耶利米正向他輕輕揮手，雙唇上現出些微邪惡的笑意。門羅點了一下頭就開車走了，他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罪犯。

門羅熱得滿頭大汗。他脫掉外套，用手帕擦著額頭。這是一個悶熱的下午，貝琳達的追思會剛剛結束。門羅已經成功地證明了耶利米謀殺了貝琳達，這使他成了全城的英雄。不過門羅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容易破的案子。他在貝琳達的身上找到了耶利米的手帕，有人看見貝琳達那天晚上戴的項鏈也已經從耶利米的臥室里找到了。婚外情和涉案的電話也證明耶利米有強烈的殺人動機。正如預料的那樣，耶利米否認涉案，但最終，他平靜地接受了逮捕。現在，既然耶利米被關進了監獄，貝琳達的父母終于為她舉行了追思會。追思會很凄婉，但是狹窄的小教堂里令人窒息，門羅很高興又來到了外面。他拿出一包香煙，點燃了一根。此刻他注意到一個嬌小的身影，罩著一身的黑色，從教堂出來，慢慢朝他走過來。只有當她走近，站在他面前，摘下超大號的太陽鏡后，門羅才認出了她。

“瑪麗？”門羅說道，并不打算掩飾自己的驚訝。

“很高興你認出了我。”她緊張地笑著說，“我現在不常獨自出來。”

“我對你丈夫的事很抱歉。”門羅真誠地說道。耶利米是一個卑鄙小人，但他對面前這個膽怯的嬌小女人感到難過。

“謝謝你。”她像一只小鳥一樣點著頭說，“不過如果他是有罪的，那么我認為他罪有應得。”

“相信我，他是有罪的。”門羅直視著她說，“你有疑問嗎？”

“我不知道。”她輕聲回答，緊張地拽著自己的衣服，“他的確有脾氣，不過我認為他只會打我，別的沒什么。”

“他打你？”門羅問道，很高興這個混蛋進了監獄。

“沒有，沒有。”她很快地回答，“我的意思是他只不過有時候會生氣，僅此而已。”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岔題了。我只是想過來謝謝你。”

“謝什么？”門羅問道。

“謝你做了正確的事。”她答道，“我和孩子們現在過上了更加安寧的生活，你把耶利米抓走了才有這種可能性。過去的幾個月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噩夢，因為他為了她而心煩意亂，而我別無選擇，不得不為了孩子們而苦苦支撐。但是現在，我終于自由了。”

“那么你知道貝琳達了？”門羅問道，對這個有力量與像耶利米這樣齷齪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小女人產生了興趣。

“我知道比爾小姐的事，是的，我知道。”她低聲回答，“耶利米對于她的事并沒有太遮掩。他說男人應該在外邊有興趣。事實上，她有一次甚至到我家里來看他。”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門羅問道，為這個女人感到難過。

“大約一個月之前。”她怯生生地答道，“我記得因為那天我剛為耶利米做了一個胡蘿卜蛋糕……他最喜歡吃的。”她說著，微微一笑。然后，她停頓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當她再次開始說話時，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但是耶利米讓我穿著制服把蛋糕端給比爾小姐。她很喜歡，于是他就把整個蛋糕讓她帶回家。”她停了下來，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

“我很遺憾你不得不那么做。”門羅同情地說。

“我別無選擇。”她軟弱無力地回答，“但是我不后悔。實際上貝琳達確實是個很可愛的女孩，而且她穿著那雙惹人注目的紅色高跟鞋總是顯得那么漂亮。真可憐，她被發現時還穿著那雙鞋。我心里真的很同情她的父母。他們都是多好的人啊。”就在這時，門羅看到瑪麗朝他身后看去，她的臉上立刻漾起溫暖的笑容。門羅轉過身，看見兩個男孩正笑著喊她過去。瑪麗發出發自心底的笑聲，門羅意識到他以前從來沒見過她看上去如此快樂。她應該快樂。瑪麗一邊大聲叫著孩子們，一邊轉向門羅，眼睛里閃爍著歡樂。“跟你說說話真好，門羅先生。”她說，“請一定來我們家做客，孩子們會喜歡跟你在一起的。”說著，她向門羅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后愉快地大步穿過草坪。

門羅站在那里，看著她把兩個小男孩抱在懷中，不由得對這個幸福的小家庭露出了笑容。為他們的幸福盡了綿薄之力，對此他感到滿足。他開始走開。幾乎就要走到車旁時，他突然僵住不動了。門羅在心里重溫剛才和瑪麗的一席談話，大腦高速運轉著。他從來沒有告訴瑪麗貝琳達被淹死的那天穿著紅色高跟鞋。

門羅又開始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