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
最近看到一個小女孩暑假在父母的饅頭檔口做童工的新聞,讓我想起某些長期想不明白,最近貌似有所悟的事情。
新聞里,讀小學的女孩暑期在父母的饅頭檔口做幫工,每天從開門到結業。被詢問到別的小朋友放假都在玩或者做喜歡的事情,自己有什么想法時,小女孩竟然說,我在這兒幫工還是比那些留在農村不能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好。
我聽后覺得匪夷所思,小孩子這么小,會這樣認識、說這樣的話。雖然中國有窮人孩子早當家的說法,但必須否定父母用這種灌輸強迫年幼子女勞動的做法。如果是在歐美日這樣的發達文明社會,小女孩自己不打電話報警投訴父母每天讓自己做童工的話,周圍的鄰居一早也會打電話替小女孩報警了。在中國已經進入工業化和半現代化的地區,企業雇童工已經會受到執法部門和社會輿論的約束,但對于父母強迫自己的子女做童工從事涉及經濟利益的活動(不包括兒童在家中從事的生活自理活動),卻還缺乏最基本的人道價值立場。一個家庭中,未成年人是弱者,父母作為強者來任意使用未成年弱者的勞動力,在中國的農業社會生產方式和長期絕對權力統治制度的浸染下,至今陰云不散。
普林斯頓大學的經濟學教授安斯利·科爾認為,在工業國家中,童工是被禁止的,教育是強制性的,而且往往延長到青春期。像欠發達或農業國中兒童很小就可能帶來家庭收入的情況,在發達國家是不被允許的。這些條件使較發達國家的夫妻不愿形成較大規模家庭,但某些農業社會準則則支持多生子女的行為。研究東西方文明大分流的西方學者也指出過,英國和西歐的農業革命與工業革命,機械化、電器化的現代農業和現代工業彰顯了人力資本質量而不是人力數量的回報價值,讓人們尤其是中下階層家庭對子女的生育和養育觀發生了變化。
但是差別不僅僅在于經濟因素。馬爾薩斯在18世紀的著作中就已指出,中國那時的法律長期允許父母丟棄或出賣自己生產出的子女,是野蠻文化的代表。馬爾薩斯還精辟地點出,與英國和西歐相比,中國法律強制子女贍養老人的規定,是決定中國社會強迫多生人口的生育觀和下層大多數人口走不出赤貧困境的重要根源。也就是說,在那時的中國法律下的生育子女,不在于撫育一個生命、讓他(她)快樂成長的人道價值,而是一開始就是一個成年人單方制定的準雇傭契約,為自己制造生產一個勞動力,為自己增加財富,然后供養老年的自己,不論自己作為成年人,是否為自己的老年儲蓄。這在歐洲的法律和文明中,是不可想象的,即便是在以農業為主要經濟的前現代時期。
近年弗朗西斯·福山則在探討政治秩序的起源時指出,中國的儒家文化教義實際上意味著,每個人只對長輩有必須的義務,認可宗族社會秩序中的長輩價值,但是對自己生產的未成年子女沒有義務,或者在文化秩序中,這些子女是沒有價值權利的。福山認為這是在宗族秩序、文化和個人的價值層面非常根本的文化分野。而這樣的文化分野,直接影響了不同社會進入近代和現代的步伐。
福山強調了基督教對于歐洲走出宗族血親秩序、進入近代和現代的重要作用。而對于中國,我們需要意識到的是,這種儒家文化積累的恃強凌弱、層層依附、否定平等的價值體系,最后甚至滲入每個家庭,不可能是社會內生的。它唯一的起源,只可能是在暴力支持的統治秩序下,統治者從上至下強迫推行這樣的儒家文化教育,然后才滲透進每個家庭、每個心靈,一代又一代,從成為人開始,就沒有自我,沒有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