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人類社會自從有了階級以后,工作就被當作奴役和壓迫、懲罰與贖罪的象征,東方社會和西方社會莫不如此。《詩經》中的《伐檀》,就是農夫們一邊吭吭哧哧地干活,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罵財主:“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作家鄭振鐸注釋說:“‘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罵得是如何的蘊蓄而刻毒!”
直到解放以前,國內多數工農階層所從事的工作仍被視為苦役,視為階級壓迫的象征,而中國共產黨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領導全國人民推翻這座“大山”。
新中國成立后,所有人的工作都成了“革命”事業的一部分(一般稱為“革命工作”),或是自我改造的一部分。工作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的工作中體現出了多少革命覺悟、革命行動和對革命的貢獻。
“文革”結束后,中國開放,經濟增長,消費社會來臨。工作變成了相對自由的一件事情—人人都可以自由選擇工作了!但在表面的自由之下,工作對人的異化也似乎更為深刻和徹底了。
對每個成年人來說,工作都占據了你一生中最重要、最美好、最有活力和創造力的階段,當你不能工作了,那就是悲哀的暮年來臨了……既然工作處于人生的中心位置,那么,工作就應該使人幸福。假如工作不幸福,人生的幸福從何而來?假如工作沒有意義,人生的意義又從何而來?但當工作僅僅變成了一種困厄甚至苦役,人們就會習慣性地逃避它本身的意義,而竭力向工作空間之外尋求解脫,如家庭、交友、旅游、娛樂、美食等等。但當你游樂完畢,帶著疲勞、焦慮和神經緊張,重新回到平庸無奇的工作崗位,你的靈魂仍不免會感到空虛。
現而今,與其說人人都在工作,不如說人人都在掙錢。有太多的人喜歡表白“我工作只是為了給家人掙足夠多的錢”、“我這個老總拼命工作是因為手下有幾十名(或幾百名)員工要養活”,或更財大氣粗的 “我工作是為了給全社會創造財富”等等,而像我等“屌絲打工族”還常會有些過分樂觀的抱負,如“等我賺了很多錢,就辭掉工作,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工作的意義重新回到了一個古老的使命,即“為了生存”。但在消費主義社會,你的絕大部分需求都不是為了“吃飽穿暖”這樣的本質需求,而是在廣告狂轟濫炸下的隨波逐流,是與他人的攀比與誠惶誠恐。
生活的意義扭曲了,工作的意義跟著扭曲。工作帶來了人與人身份和地位的不同,而財富成了其中主要的象征。人們對職業的要求與社會的功利程度是一致的。每個人心里想的不是“成為你自己”,而是“成為消費社會要求的那個你自己”或“成為功成名就的你自己”。我們對工作的期望超出了它本身所能提供的范疇,同時我們又放棄了從工作中煥發精神生命力的機會。在太多人眼里,一份不能帶來酬勞的工作是毫無意義的。而報酬豐厚的工作令人躊躇滿志—報酬越豐厚,工作就越“高級”;而工作越“高級”,似乎你所享受到的閑暇時光就也越“高級”(有更多“艷遇”的機會,有更多從事交際、運動和旅行等業余愛好的時間與實力等)。
人類對生存的要求,并不應僅僅局限于物質追求,還應表現出心靈的特質。莫讓工作淘空了我們的個性,莫讓工作的智慧變成了你爭我斗的伎倆,使我們僅僅成為一個冷漠、勢利之徒。工作是你生命力的釋放,工作是你自豪感的來源,工作是你認識自己、發展自己的重要手段—工作讓你有機會成為更優美的自己,而不只是渾渾噩噩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