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辦案

文/牟倫祥

除夕辦案

文/牟倫祥

今年正月初四，一個難得的晴朗天氣。一大早，一只喜鵲飛上窗外樹枝叫個不停。媽說：“喜鵲叫，好事到！我們今天回老家走親戚，一定順暢吉利。”懷著美好心情上路，步子也變快了。中午11時許，我們走到白羊鎮，過了場鎮再往前兩公里就到親戚家了。

剛入場鎮口，突然從旁邊門面閃出一個40歲左右的男子。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激動地說：“你是牟檢察官吧？我找你好多年了，不想今天碰到了，貴人啊！”

“你認錯人了吧！我可不認識你。”我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幕震驚了，以為是遇上了騙子之類的歹人，想急于收回自己的手。

“你忘了？我叫張強，那年除夕吳四強行住進我家賴著不走，是你來解決的。”我腦子迅速在存儲的記憶中搜索，陡然一下想起來了，十七年前那個難忘的除夕。

1995年，我從鄉政府考進檢察院，因我對農村工作比較熟悉，兩年后，領導把我調到法紀科。那時，法紀科管轄非法入侵住宅案件，而我所在的那個地方，恰恰農村非法入侵住宅案多發，案件當事人都是左鄰右舍。處理這類案子，弄不好不但不能化解矛盾，反而激化矛盾，甚至引發群體事件。

這年農歷臘月二十九，神州大地到處都彌漫著濃濃的年味,家家戶戶磨湯圓、貼春聯、掃灰塵……忙得不亦樂乎。因我家住在離檢察院五十公里外的一個小鎮上，妻子忙，女兒小，檢察長特許我放假，讓我早點回家團聚。我高興地回到家里。

次日是大年三十，小鎮上空到處彌漫著香噴噴的味道。清早，我圍腰一系，殺雞宰鵝、煎炸烹燉……開始像模像樣準備中午的團年飯。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之際，突然，腰間的傳呼機響了起來，分管領導叫我同單位的小李趕到白羊鎮，去處理一起非法入侵住宅案。

什么？除夕還要去辦案？妻子心里有些不快，我也有些不悅。雖如此，但還得服從命令。案發地點在白羊場鎮附近，離我家足有20多公里遠。當我和小李坐中巴車趕到案發地后，迅速投入工作，開始緊鑼密鼓了解案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張強、吳四兩家本是鄰居，平時兩人稱兄道弟，相處不錯。兩家在你來我往的過程中，吳四與張強的妻子好上了。一次，張強到縣城辦事，回來較晚，打開房門看見吳四與妻子在自家床上正顛鸞倒鳳。張強哪里咽得下這口氣，當即把二人教訓了一頓。后來，出于良心譴責，張強妻子痛改前非，斷絕了與吳四的不正當交往。可吳四背地里卻經常糾纏張妻，張強心里窩著一團火。

當年冬月的一天，天氣陰沉得似乎要掉下淚來。這天，吳四家的一只大公雞追趕母雞跑進了張強家，張強氣不打一處來，飛起一腳將公雞踢死了。這一場景恰巧被前來尋雞的吳四瞧見，當即與張強發生言語沖突，繼而打斗起來。張強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眼含憤怒，揮拳將吳四打成輕微傷。吳四為此花去醫藥費1200余元，而張強卻放出狠話，分文不給。在當地司法所調解無果的情況下，吳四于臘月十五日強行住進了張強的臥室，吃喝拉撒全在張家。

打人在先的張強，為避免沖突進一步升級，只好帶著妻子、兒子到岳母家躲藏。開始，張強以為吳四只住三五天消消氣而已，誰知春節臨近，吳四毫無打道回府之意。鳩巢鵲占，在外漂泊流浪半月之久的張強及家人慌了神，想找吳四說和，而對方不干。萬般無奈之下，張強只好向檢察機關報案，要求追究吳四的刑事責任，讓自己過一個安寧祥和的春節。

掌握案情的前因后果后，我與小李并沒有直接去找案件的兩個當事人——張強和吳四，而是首先到鎮司法所和當地群眾中調查走訪。張強、吳四兩家在村里算得上大家族，背后各自有一股家族勢力。論人緣關系，兩人在當地均不錯，口碑很好。被調查對象都講兩家關系原先挺密切，這次突然反目頗感意外。不過，群眾對吳四的先行過錯行為表現出不滿，對他的法盲無知表示同情；而對得理不饒人的張強也頗有微詞，認為事情鬧大他也有部分責任。總之，群眾要求政法機關妥善處理此案，以免影響今后村里兩大家族和睦相處。

看似一樁簡單的小案子，背后關系卻錯綜復雜，我和小李感到處理起來有些棘手。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和小李商量，只有按照犯罪的構成要件扎實取證，才有妥善處理的可能。做到心中有數后，我們分別找張強、吳四及各自家屬詢問，形成初查筆錄。

第一次見到張強、吳四，只見他倆年齡差不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精精神神，英俊瀟灑。在做筆錄過程中，兩人思維清晰，談吐順暢，談及過往，都為自己的舉動追悔莫及。特別是二者的妻子，隱約知道要追究吳四的刑事責任，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無助與惋惜的淚水。

但是，執法的理性讓我不能過多在乎當事人的眼淚，因為，法律對公民住宅有特別的保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英國歷史上一位名叫威廉·皮特的首相對私宅曾說過這樣一句名言：“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講的是私人住宅的重要性，任何人非請莫入。那么，吳四入侵張強家已有半月，致使張強一家子有家難歸。按照當時非法入侵他人住宅的立案標準，吳四的行為已經涉嫌犯罪。

涉嫌犯罪是否必須按犯罪來處理，還得看具體案件而定。我和小李分析認為，法律不是機械、僵硬、冰冷的條款，應是溫情的調合劑，目的在于維護社會的和諧穩定，修復社會中人與人的良好交際關系。在當時的法治環境下，雖然還沒有“司法和解”、“以人為本”這些新名詞，但中國幾千年傳統的“和為貴”不正是人們的處世追求么？于是，我和小李向領導匯報案情及我們的承辦意見后，院里決定暫不以刑事案件立案，看看能不能化解兩家矛盾，使之冰釋前嫌、握手言和。如果能，就不追究嫌疑人的刑事法律責任。

接下來，我和小李同當地村社干部一道，分別去找張強、吳四。希望張強補償醫藥費后，吳四自覺回到自己家中，把事情妥善處理算了。

室外，寒風呼呼刮個不停，田里嫩綠的麥苗起起伏伏，好像在為我們執著不懈的敬業精神點頭稱好。穿過院壩，我們再次找到張強和吳四，剛講明意圖，兩人火星直冒，犟勁又起來了。張強非要追究吳四的刑事法律責任，吳四堅決要拿到醫藥費才肯回家。

時間在僵持中慢慢流逝。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家家戶戶的廚房飄出團年飯的芳香，親人們正圍坐在桌前舉箸動筷，舉杯祝福，與我們一道的當地干部陸續回家團聚了。只有我和小李還堅持在做兩家的思想工作，此時盡管饑腸轆轆，盡管妻子也打過N次電話，但我們不放棄、不離棄。嘴說干了，喝口水；腳凍僵了，站起來活動一下……目的只有一個，要讓事情得到妥善處理，兩家化干戈為玉帛，重歸于好。但我們的付出付之東流，那些于法于理苦口婆心勸說的話語，如屋頂上裊裊升起的炊煙隨風飄遠，收效甚微。

正在此時，屋外不遠處的池塘邊傳來一陣驚呼聲，鄉民火急火燎奔向那里。原來，大人有隙，孩子卻親密無間。張強六歲的兒子與吳四四歲的女兒在一起玩皮球，不知是誰一腳將球踢進了池塘，兩個小孩見狀，手持一根棍子去撥球，結果女孩沒站穩掉進了水里。男孩還算機靈，急忙將棍子伸向女孩的雙手，讓女孩緊緊抓住不放，然后高聲呼叫，直到鄉民趕來把女孩救出池塘。

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插曲讓我們的調解工作被迫暫停。待安頓好孩子后，我們借題發揮，又以此事為例繼續在兩家游說。從“千金買戶，八百買鄰”“鄰居好，勝似寶”“寬容他人，解放的是自己”這類諺語名言入手，著重闡釋鄰里和睦的重要性。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漸漸地，兩家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下午5時，夜色逐漸降臨。張強、吳四兩人終于被我們的耐心和執著打動了，兩人不約而同地說：“遠親不如近鄰，檢察官為了我們的事餓了一天肚子，再犟下去就不對了。”雙方表示愿意執行我們提出的調解方案，并當即兌現。這對不共戴天的“仇人”，在我和小李的不懈努力下，兩只手終于握在了一起。

臨別時，大地已夜幕籠罩。張強、吳四分別拉著我和小李，非要留下來吃他們家的團年飯，嘗一口他們自釀的高粱酒。經再三拒絕后，我和小李踏上了回家的最后一班車。誰知在路上，客車拋錨，等修好車回到家時，辭舊迎新的爆竹聲由遠及近響起，五顏六色的煙花升上天空絢麗綻放。我心里感到無比釋然。

過后不久，張強到場口修建了幾間門面房，專門批發床上用品，生意紅火；吳四經營面條生意，財源廣進。兩家雖然不再是鄰居，但感情如故。

春去秋來，歲月更迭。事情雖然過去十幾年了，好多東西業已物是人非，但作為當年一名初出茅廬的檢察官，對一件小小案子的處理，能在老百姓心目中存留如此深刻的印記，是我始料未及的。從張強急切的話語和蠕動的嘴唇中，我看到了當事人對我是友善的，情感是真摯的。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

辦案絮語：

從自己經歷的這件案子，我想到許多話題。其實，國家制定法律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規范社會行為，更主要的是讓老百姓能更好地幸福地生活。然而在現實中，無論是為人還是處事，最沖動的是情感，最理智的是法律。如果法律工作者完全教條式執法，無疑要平添許多社會矛盾；反之，做到人性執法、溫情執法，當事人不僅會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而且還會終身對法律產生尊重和敬畏，自覺地按照法律規定調整自己的行為，實現最大社會價值化。

牟倫祥，男，1966年1月生于重慶市萬州區，1995年考入檢察機關，現供職于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宣傳處。20余年工作忙碌間，鐘愛新聞寫作，現為重慶市檢察官文學藝術聯合會理事，《檢察日報》、正義網特約通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