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中
(湖北經濟學院,武漢 430205)
上世紀90年代以來,翻譯研究開始了文化轉向。西方學者指出,“翻譯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文化因素對翻譯者有巨大的影響”(Lefevere 2004a:14),并提出翻譯是“改寫”,翻譯是“操縱”,從而引發了翻譯界對譯者和影響譯者翻譯過程的各種文本外因素的探討,如國外的有Andre Lefevere(2004b),Louise von Flotow(2004),Douglas Robinson(2006)等;國內的有許鈞(2003a)、屠國元(2003)、胡庚申(2004)、葛校琴(2006)等。通過研究與探討,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體作用得以凸顯,使翻譯研究范式從以原作為中心的作者中心論轉向以譯者為中心的譯者中心論,提升譯者的社會地位,為譯者在翻譯中主觀能動性的發揮提供理據。然而,單獨探討譯者的主體性而忽視作者和讀者的主體性易造成譯者主體性天馬行空,不受任何制約地發揮,導致亂譯。于是,有學者開始涉及翻譯的主體間性研究,如許鈞(2003b)、李明(2006)、王湘玲和蔣堅松(2008)、龐東和毛忠明(2009)等,這些研究廣泛地論述了翻譯主體間對話對翻譯過程的重要性,在本質上否定了翻譯研究中長期存在的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證明了意義生成于主體與主體之間無限的對話之中,主體間視閾融合至關重要。
變譯,作為翻譯的一個范疇,與全譯共同構成翻譯的一體兩翼,是典型的文化之譯,其定義是“譯者將原語文化信息轉換成譯語文化信息以滿足讀者特定需求的思維活動和語言活動(黃忠廉2002:78);隨著對變譯研究的深入,變譯又被界定為“譯者根據特定條件下特定讀者的特殊需求,采用增、減、編、述、縮、并、改、仿等變通手段攝取原作有關內容的思維活動和語際活動”(黃忠廉2007:56)。這兩個定義都突出譯者和讀者,“攝取原作有關內容”表明譯者沒有脫離原文。
本文從哲學闡釋學的角度論證合格的變譯應該是主體間性的變譯,是各主體視閾融合的產物,對變譯現象的研究符合譯學研究發展的客觀趨勢。
當代哲學闡釋學是20世紀60年代后流行于西方的一種哲學和文化思潮,是探究意義的理解和解釋的學涚。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Gadamer 1900-2002)把古代解釋諸神意義的思想發展成系統的當代哲學闡釋學。集中體現伽達默爾哲學闡釋學思想的是其于1960年出版的經典之作《真理與方法》,在書中他提出了“前見”、“視閾融合”、“對話”等闡釋學概念。
所謂“前見”就是被特定的歷史、文化、語言所浸染,根本無法自由選擇或擺脫歷史文化,通過語言對自身預先占有。通俗地講,就是理解者對任何事物的理解都融有個人在此之前所形成的知識、觀點、情趣等要素,每個理解者自身所具有的“前見”不同,造成他們在理解對象時有不同的個性特點,展現出不同的風格,這暗示文本意義多元化理解的可能。
所謂“視閾”“就是理解者視力所及的區域,這個區域囊括了從某個立足點出發所能看到的一切”(伽達默爾1999:388)。解釋者對對象的理解就是在自己視閾內的解讀,理解者和被理解對象都是歷史地存在著,兩者都各自具有自己的視閾。這里的“被理解對象”在翻譯中就是作者和原文,理解者的視閾與他者的視閾融合度越高,他們之間同質的內容或思想就越多;反之,則越少。翻譯中有兩次視閾融合,在第一次譯者同作者的視閾融合中,因理解的結果包涵譯者特有的“前見”,所以譯文會不同程度地偏離原文內容,導致“等值”、“忠實”標準只是一種理想,是譯者應該努力接近的目標;在第二次譯者同讀者的視閾融合中,兩者視閾重疊部分決定變譯類型:融合度越差,兩者的重疊部分就越小,讀者視閾進入譯者視閾的比例就越小,譯文在內容上受讀者因素的影響就越少,譯文就越近似原文;反之,則越偏離原文,由此產生摘譯、編譯、譯述、縮譯、綜述、述評、譯評、譯寫、改譯、闡譯、參譯、仿作等各種變譯類型(張永中2009)。12種變譯類型的結構關系如右圖所示。
從哲學闡釋學的視角來看,在摘譯中,譯者的視閾同讀者的視閾融合度最差,受讀者因素影響最小,所以在內容上離全譯最近,而在仿作中,由于譯者仿擬譯語文化語境中的內容或形式來翻譯,涉及的原文內容最少,即與原文作者的視閾融合度在上述12種變譯類型中最小,再加上譯者是有的放矢地仿擬,即往往受潛在讀者因素的影響,故譯文在內容或形式上離原文相差最遠,離創作最近。
所謂“對話”是理解者和被理解對象在相互平等、互為存在條件下的視閾融合途經,它是主體間平等關系的體現,是譯者創造出一個包含各主體聲音的文本基礎。
在哲學上,主體通常指有實踐和認知能力的人,而主體性是指與客體相對立的人所發揮出來的主觀能動性,或者嚴格地講,“主體性也就是主體所潛在地具有并且能夠發揮出來的屬性”(魏小萍1998:22)。變譯強調外圍因素對譯者的影響和制約,關注翻譯成品在譯語語言文化中發揮的功能作用和讀者的接受性,它把視線主要集中在讀者身上,為滿足特定讀者或讀者群而由譯者對原作施變,因此變譯主體必然包括譯者和讀者。那么,是否包括原文作者呢?雖然在變譯的定義中沒有出現“作者”兩字,雖然“譯有所為”是變譯的宗旨,但它不排斥、不忽略原作品,即不忽略原文作者。譯者如果與代表作者的原文沒有視閾融合,則譯文不屬翻譯范疇,屬于創作。因此我們認為,變譯主體應該包括原文作者、變譯者和讀者,主體間關系圖示如下:


圖中符號?表示雙向互動關系。在圖示中,原作者、變譯者和讀者3位一體構成變體主體社區,變譯者處于左顧右盼的中樞地位。作為變譯主體的譯者向右盼時,需根據譯入語中特定的讀者群、譯評者、譯文使用者、贊助人或委托人等特殊的或潛在的要求和閱讀接受心理,對原文采取增、減、編、述、縮、并、改或仿等變通手段來進行變譯,即須要同讀者的視閾進行不同程度的視閾融合;變譯者向左顧時,須與作為創作主體的原作者進行不同程度的視閾融合。同時,原作者和讀者的視閾也會影響和制約變譯者在變通手段上的選擇。
巴斯奈特(S.Bassnet)認為:“翻譯是一個對話過程。我們多年以來的工作方式也是對話式的。畢竟,翻譯就其本質而言是對話式的,包括不止一種聲音。對翻譯的研究,就像對文化的研究一樣,需要復調(plurality of voices)”(陳琳 張春柏2009:48)。變譯也是一個對話過程,是作者、譯者和讀者平等和諧的對話和視閾融合的過程。這種對話既可以是指以譯者為中樞進行的面對面的對話交流、溝通,最終達成共識,也可以是指譯者以作品為媒介,與作品的作者建立精神上的對話,因為譯者和作者可能生活在不同的國家或不同的時代,時空的差別會通過譯者認真解讀和理解作者融入作品的情感和意義而得以填補。同樣,若現實讀者主體缺失,譯者作為變譯中最活躍的主體,可以從自身前見出發,來同譯語文化中潛在的讀者或讀者群進行交流,把自己的視閾同潛在讀者的視閾進行融合,這樣即使在變譯實踐中,在作者和讀者都缺失的情況下,譯者也可以發揮主觀能動性同他們進行一種跨越時間和空間上的心靈交流,進行視閾融合。
由于變譯定義的“譯者根據特定條件下特定讀者的特殊需求”來對原作施變,再加上德國翻譯理論家諾德認為,“按照譯語文化的準則來調整或改寫原文是每個翻譯工作者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Nord 1991:28),因此,不少學人認為,變譯只突出譯者和讀者的主體性,忽視了代表原文的作者。其實不然,合格的變譯不能忽視原文作者的主體性,因為有時原文作者會反作用于變譯者,對變譯者的行為形成制約,特別是在作者同譯者還處于同時代的情況下,譯者在變譯作者作品時,作者可能在場,即使作者不在場,在采取變譯策略時也要積極同作者對話,征求作者的意見,否則會影響翻譯活動。如譯林出版社曾購買版權翻譯出版《親歷歷史:希拉里回憶錄》,因該中譯本里有多處變譯,引發了希拉里和譯者之間的版權爭議。希拉里認為,譯者不應該刪減書中有關內容,這樣做是對中國讀者不負責,而譯林出版社聲稱,采取刪減的變通手段來處理作品中的一些內容正是為中國讀者著想的表現(王湘玲 蔣堅松2008)。這個例子表明,在作者和譯者處在同時代或同時空時,譯者若對原作內容采取變譯,最好同作者協商對話,讓作者也發出自己的聲音,尊重作者,體現其主體性,特別是翻譯一些重要人物的作品更應如此。
當原文作者與譯者不屬于同一個歷史時期,如當代譯者在變譯英國文學家哈代的文學作品時,就須要同代表原作者意圖的文本進行心理、精神和理解上的視域融合,充分理解原作內容和精神內涵,決不能因為作者已經不在人世,就認為作者的主體性不在了,就可以完全拋開原作進行改寫,這樣做只能導致偽翻譯出現,不屬于翻譯,也就不是變譯作品。即使在網絡信息化時代的今天,許多短、平、快的文獻沒有署名,或不是名人所撰,在變譯時,若無法找到對話渠道,則需以代表作者視閾的文本內容為媒介,與作品的作者建立精神上的對話,深刻領會原文內容,否則會成為胡亂之譯。
嚴復翻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的天演論是典型的變譯,文中有譯有述。譯述的作用是轉述原作的實質內容,這種類型的變譯首先須要對原作內容完全理解和對讀者的閱讀習慣等有整體的把握,再對原作內容進行有的放矢的轉述,整個譯本因為讀者的因素而在語義、風格上都對原文作了變譯。嚴復當時不可能與作者進行實際接觸、對話,只能通過閱讀作品來吃透原作內容,把自己融進原作者文本意圖的深層意義中,從而與作者進行精神交流,即嚴復通過與原作者赫胥黎在心智上的精神交流,由此深刻領會原作者的創作意圖和文本意義。從嚴復的變譯文來看,雖然因翻譯目的和讀者因素導致與原文在內容和風格上有較大的差異,但他還是同原作者有視閾融合,并沒有因為重點顧及讀者的潛在需求而忽略代表作者的原文。現把原文第一段第一句的變譯和選自1971年科學出版社出版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中的全譯文進行比讀,以管中窺豹。
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two thousand years ago,before Caesar set foot in southern Britain,the whole countryside visible from the windows of the room in which I write,was in what is called“the state of nature”.(下劃線為筆者所加)
變譯:(1)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2)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3)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撤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赫胥黎1981:1)。
全譯:可以有把握地假定,二千年前,在愷撒到達不列顛南部之前,從我正在寫作的這間屋子的窗口,可以看到整個原野是處在一種所謂的“自然狀態”之中(赫胥黎1971:1)。
上面的全譯和嚴復的變譯無論在內容和風格上都給讀者不同的感覺,會在讀者頭腦中形成不同的畫面。不管嚴復怎么對原作施變,他沒有忽視作者這個主體的存在,始終與作者的視閾保持著融合狀態,雖然有時融合度高,比較忠實原文,有時融合度低,偏離原文,原文中的“兩千年前、愷撒、房屋、英倫之南、窗戶、房外景色”等意象和關鍵內容還是融合進了嚴復自己的視閾(見原文中的下劃線詞語),再加上嚴復融入了心中潛在讀者的閱讀期待視閾,故用漢以前字法、句法來譯述原文,以此來吸引和取悅當時的士大夫和平民讀者。
嚴復在1898年提出“信達雅”翻譯標準,但他翻譯的8大西方社科名著都采用了變譯的方法。從當今譯學觀點來看,由于嚴復在變譯中不自覺地遵循了主體間性的視閾融合,使譯者、作者和讀者3個主體都參與到了變譯活動中,相互理解,平等對話,由此產生出了成功的變譯本。“《天演論》出版后的數十年間,國內外中文報刊中觸目即見‘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論調,一些小學教師拿此書做課本,中學教師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為作文題目。”(鄒振環 1996:120)可見,嚴復無意識地采用主體間性的視閾融合變譯出來的《天演論》影響之大。
如果說像嚴復這樣的變譯大師在清末民初進行的翻譯活動是在發揮譯者主體性時無意識地行使了主體間的視閾融合的話,那么,當代隨著譯者知識產權意識的增強、版權公約的普及、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譯學理論知識的普及,譯者在變譯時大都是自覺地遵循變譯主體間的視閾融合原則,有意識地同讀者、作者進行溝通,例如:
原文:6月15日,由天津市人民政府、全球信息基礎設施委員會和賽伯世紀論壇共同舉辦的“第三屆電子商務國際論壇(中國·天津)在天宇大酒店舉行。信息產業部副部長呂新奎、外經貿部副部長陳新華、中國機電產品商會會長李慧芬、中國社會科學院高級顧問劉國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魯志強及天津市領導出席論壇。(李欣2001)(下劃線為筆者所加)
變譯文:On June 15-16,the Third China International E-commerce Forum(Tianjin,China)was held at Tianyu Hotel.The forum was jointly sponsored by Tianjin municipal government,Global Information Infrastructure Commission and the Cyber Century Forum.Present at the forum were officials and researchers from China's central government and Tianjin Municipality.
變譯文是天津電視臺國際部外宣記錄片《中國·天津》中的解說詞,而對外宣傳在內容和形式上應內外有別,特別是要關注國外受眾的閱讀和接受心理。譯者認為,這段報道的主旨應是“電子商務論壇”的相關信息,而中文稿根據中國新聞的習慣,羅列了一大串政府官員,不符合西方人的接受習慣,所以在征得編輯同意的情況下,將一部分內容刪掉。在這個例子中,譯者作為主體中的一員,首先考慮到讀者的主體性,同潛在讀者的閱讀視閾進行融合,為讀者進行變通。同時沒有忽略原作者的主體性,積極主動地同作者協商(即中文稿編輯),在3個主體視閾融合的基礎上采取“述”的變譯手段來簡潔地轉述中文稿里劃線語句的核心內容,使翻譯的內容在對外宣傳效果上更好。可見,在變譯實踐中,只有譯者、讀者、作者3方平等對話,發出各自的聲音,才能在以譯者為中心的各主體間視閾融合中產生出合格的變譯文。
綜觀中國翻譯史,從鳩摩羅什等變譯佛經、利馬竇和徐光啟等變譯西方科技著作、嚴復和林紓等變譯西方社會科學和文學作品到當代文藝、科技、外宣、旅游、軍事情報等領域眾多的變譯文本和作品,譯者經歷了由無意識地采取主體間的視閾融合到自覺能動地進行主體間的視閾融合的過程。合格的變譯能生產出翻譯中各主體都能接受的文本,達到有的放矢地傳播信息文化的目的和使譯文在譯語文化語境中發揮特定社會功能的效果。變譯理論體系中的“增、減、編、述、縮、并、改、仿”是變譯的3個主體在平等對話和溝通中走向視域融合的變通手段,合格的變譯是主體間視域融合的結果,變譯是主體間性的變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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