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世明
[摘要]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中共早期黨員群體在轉變為革命者的過程中并無太多的思想障礙,相反,他們轉變得較為順暢,甚至大部分是主動地迎合這種變化。這種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革命者個體人格的示范作用。自覺革命和犧牲精神不僅體現在思想上,更體現在行動上,同時,這種特質經過內化、提煉,在黨的文件中固定下來。由此,在諸多個體的革命新人格形成過程中,黨的群體風貌和革命倫理也逐漸形成。
[關鍵詞]革命榜樣;群體倫理;中共早期黨員;獻身精神
政治家與政客的最大區別在于倫理道德差異。先進的政治組織不但要有一般的個人道德,更應該有舍“小我”塑造“大我”的群體倫理。這種群體倫理嚴禁出于個人私欲的唯利是圖行為,更強調組織成員既要具有革命的自覺性,也要具備超越常人的犧牲精神來為他人和族群服務。中共早期黨員在思想和行為上的革命自覺和獻身意識逐漸凝聚成組織的群體性格,并在黨的文件中規定下來,成為先進政黨政治倫理的重要內容。
一、傳統政治倫理對中共早期黨員的影響
中共早期黨員都出生于清末內憂外患的大變局時代,既有出自官宦與知識分子家庭,也有出自底層民眾。他們的倫理思想最初都扎根于中國傳統主流文化和地方特色文化的基礎之上。
古代中國的一般政治倫理從敬天保民[1](P55),對上負責演變到心懷天下[2](P1107)與自我犧牲[3](P783)。在日益開闊的胸懷與責任感中呈現出一股浩然正氣。到近代,不論是太平天國的反清運動,還是維新派和革命派救亡圖存的斗爭,都涌現出一大批為了理想、堅守信仰、實踐綱領而不惜犧牲個人幸福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的革命人士。
大多數中共早期黨員接受過以儒學為主流的傳統文化的長期訓練,陳獨秀和董必武都是17歲中秀才,何叔衡26歲中秀才,年齡最小的中共“一大”代表劉仁靜也讀過大量古書,毛澤東、李大釗等人的舊學基礎也相當了得。在受舊學教育的同時,他們也接受了“敬天保民”(相信規律、保護百姓)、心憂天下等傳統主流政治倫理的影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小喜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游俠階層為了友情、恩惠、道義與和平而寧愿付出生命代價的俠義精神對他們也產生了熏陶作用。此外,《通鑒輯覽》、《綱鑒易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和歷代正史也是他們閱讀的常見書目,使他們具有較高的謀略和憂患意識,以及面對混亂時局舍我其誰、勇于入世的精神。
成長于晚清民國更替年代的中共早期黨員群體,既有儒家的民本思想和天下情懷,也因廣泛接觸下層社會的俠義事跡而不懼犧牲;經世致用的晚清思潮使他們勇于道德實踐,從小聽太平天國故事,稍長目睹資產階級運動,接觸西方文化,使他們找到了以革命手段和政黨組織作為實現政治理想的載體。作為政治“新人”,他們在揚棄傳統政治倫理的同時,塑造著自身的革命新人格。
二、中共早期黨員中的人格典范
群體倫理的塑造首先得益于組織中個體的人格示范。中共早期黨員中涌現出了一批革命新人格的榜樣,榜樣的引領作用使中共從創建時期就逐漸形成明顯區別與其他政黨的倫理規范。
(一)陳獨秀與李大釗的榜樣作用
陳獨秀是中共創始人,李大釗與他并稱“南陳北李”。從新文化運動到中共創建,早期中共黨員受陳李二人影響甚大,追隨者們在接受革命理論引導的同時,也被他們的人格力量所感染,并以之作為革命者的榜樣。
1.陳獨秀:自覺革命、不懼入獄的革命“導師”
革命有多種道路,革命者往往有從眾心理。1906年,陳獨秀所在的蕪湖岳王會集體加入同盟會,但他拒絕參加。他說:“我不參加同盟會,同樣也革命。”[4](P27)由此可見,他立志革命并非迫于組織要求,而是一種高度自覺的行為。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陳獨秀積極參與,并在6月8日的《每周評論》上發表《研究室與監獄》一文,提出入監獄和入研究室,是青年人生最高尚最優美的生活。沒過幾天,陳獨秀就因為參加街頭運動,發傳單,鼓動學生而被捕。知識分子往往被認為是軟弱的,但陳獨秀塑造了知識分子的另一種新形象,新形象中他們是兩面人,一是知識“研究者”,二是社會“實踐家”;敢于為了追求知識和社會的真相而坦然面對研究室與監獄。這是以“革命”形象對傳統知識分子“文弱書生”形象的取代。
1921年9月,陳獨秀回到上海主持中共中央局工作,10月初,他被捕。不久,在黨內外朋友的營救下獲釋。不到1年,1922年8月,他又被抓進監獄。這兩次入獄都因他宣傳“過激”主義,都是為了黨的工作。由于斗爭環境的惡劣,作為中共早期黨員的知識分子群體,不得不面對隨時被捕的可能。陳獨秀作為黨的最高領導人,是新文化運動以來“新青年”們的精神“導師”。他成功地塑造了自覺革命、不怕入獄的典型形象,大大鼓舞了中共黨員群體的革命激情和獻身勇氣。
2.李大釗:保全同志、犧牲自己的革命楷模
李大釗的形象不同于陳獨秀,他是最早犧牲的黨的領袖。雖然從傳統眼光來看,陳、李二人在行為特征上都屬于典型的過激派,但陳獨秀具有知識分子浪漫革命的傾向,李大釗則更多的是以理性態度對待革命。1919年6月,陳獨秀被捕,李大釗與陳獨秀同樣是五四運動中的風云人物,據說他是警察廳黑名單上的二號人物。7月,他回到老家躲避[5](P275),并未選擇像陳獨秀那樣直面被捕的風險。這不是李大釗膽小怕事,相反,他是理智的。他一邊積極謀劃與朋友們營救陳獨秀,一邊在家鄉從事嚴肅的理論研究,寫出了反駁胡適的“問題與主義”之爭的相關文章。
不到必須犧牲的時候絕不輕言犧牲,但在自己和同志都面臨危險的時候,他選擇保全同志而犧牲自己。1926年3月18日,李大釗等領導北京國民示威活動,遭到段祺瑞執政府的鎮壓。李大釗受傷,次日遭到通緝,被迫轉到蘇聯大使館西院舊兵營內躲避。革命者在北京的處境已經非常兇險,但李大釗并未放棄,他繼續領導中共北京組織進行斗爭。8月,他派陳毅到四川做兵運工作。中共中央考慮到北京不安全,準備調李大釗到武漢。但為了黨的工作,他讓另一同志先行,自己卻繼續堅守北京。
1927年4月6日,奉系軍閥搜查蘇聯大使館及其附屬機關,李大釗等60余人被捕。4月28日,李大釗慷慨就義。他的奮斗和犧牲正如其寫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對聯那樣印證了一種革命家的人生理想。由此,李大釗成為此后中共黨員“保全同志、犧牲自己”的楷模。
(二)毛澤東、王盡美與鄧恩銘的榜樣作用
革命者的犧牲精神不僅體現在健康與生命方面,還體現在親情和友情方面。中共早期黨員大部分是知識分子,情感充沛,具有浪漫氣質。在革命道路上如何面對親情和友情,是他們能否割舍“小我”情緒塑造革命“大我”的關鍵一環。
1.毛澤東:親情服從革命事業,友情讓位革命信仰
楊開慧是毛澤東的妻子,他們1920年結婚,1922年長子毛岸英出生。1921年中共“一大”后,毛澤東更加積極地參與各種運動,發展黨的組織,經常在外忙碌,與楊開慧逐漸聚少離多。也因此,夫妻之間偶爾吵鬧。毛澤東在1923年的一首詞中寫道:“揮手從茲去,更哪堪凄然相向”,“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
毛澤東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但他的許多朋友并不認同,因此他與先前的很多朋友走向了思想的決裂。這讓他非常痛苦,尤其是與他共同創辦新民學會的蕭子升的分歧。從毛澤東進湖南一師后,二人就成為摯友,幾乎朝夕與共,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在主義的選擇上,毛澤東與蕭子升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二人爭論過后都很難過,但毛澤東出于對朋友的珍惜,一直嘗試說服他贊同自己。在出發去上海參加中共“一大”的前夜,毛澤東還在勸說蕭子升,二人同榻而臥,談到黎明,仍未說服。毛澤東只好和何叔衡一起去參加中共“一大”。
為了黨的工作和革命理想,情感豐沛的毛澤東經常面臨離親別友的巨大痛苦。這是中共早期黨員面對的普遍問題,但他們大多選擇了“信仰至上,事業為重”的原則來處理情感問題。
2.王盡美:在貧病交加中堅持播撒革命火種
王盡美生于山東鄉村的貧困農民家庭,三代單傳。按照常理,這樣一個人應該老實本分,不能冒險斷了香火。然而,他卻為了更多地播撒革命火種而一往無前。1921年,為了表達堅定的信念和為革命奉獻的純粹性,他將名字由先前的王瑞俊改為王盡美。
中共“一大”后,王盡美更加努力地投入到革命活動中去。由于工作緊張和生活艱辛,1924年,他染上了肺結核病,不久,在一次連日演講后吐血暈倒。住院不到一周就匆匆出院,當青島紗廠工人第一次同盟罷工勝利后,王盡美再次病倒。黨組織和同志們勸他入院治療,但他認為住院花費太大,多次婉言拒絕。1925年6月,王盡美回到家鄉休養。家庭的極度貧困并不能為他的病情帶來幫助。休養了1個月左右,他知道自己再無恢復的希望,想到青島工作過的地方見一下戰友。母親和妻子變賣了家中值錢的東西,為他準備生活和醫療費。在母親陪同下,王盡美到青島住院。對不斷來看他的同志們,王盡美遺憾地說:“我是不行了,你們好好為黨工作吧!我萬不想到會死在病床上。”1925年8月19日,王盡美告別人世。時年27歲。
王盡美是中共“一大”代表中年齡比較小的人之一,但為了革命事業而鞠躬盡瘁,并不在于年齡大小,而在于心中的信念和面對苦難所體現出的積極精神狀態。他的一生雖然短暫,卻是光輝的一生;在物質上,他從生到死都極為貧困,卻為后來者樹立了“在貧病交加中堅持播撒革命火種”的偉大形象。
3.鄧恩銘:為革命奉獻一切
陳獨秀以多次被捕入獄而名聞天下。中共“一大”代表曾經被捕入獄的人并不少,但在短短幾年中多次入獄并最終被槍決的人只有鄧恩銘一個。1925年5月,鄧恩銘首次被捕,一周后被保釋出來。出獄后,家人勸他別再冒險,他卻毫無害怕之意。他不愿意茍活,他把為革命做事當作自己的人生價值。在外漂泊多年,窮困的老家人希望鄧恩銘給予一些經濟上的幫助。但忙于革命并沒有結余,他在回信中寫道:“這樣的時代,實無我插身之地,兼之我又不會巴結,所以在外漂泊兩年,只能謀個人的溫飽,無力顧家,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情,不是我目無家庭也。”[6](P151)
忙于革命事業,無力顧家幾乎是他們這一代革命者的群體形象,但鄧恩銘無疑是其中“舍小家顧大家”的典型代表。出獄剛過半年,1925年11月,鄧恩銘再次被捕。由于常年為革命奔波操勞,他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害,患上了肺結核病,頸部也患上了淋巴結核,重病加上獄中酷刑并沒有摧毀他的意志。不久,在同志和親友的營救下,鄧恩銘再次出獄,親友們勸他別再革命了,他卻很坦然,“坐牢算啥,往后還得繼續斗!”[6] (P151)
1929年1月,鄧恩銘最后一次被捕,他兩次組織越獄均未成功。1931年初,他的真實身份暴露,不久被敵人殺害。他在絕筆詩中寫道:“卅一年華轉瞬間,壯志未酬奈何天。不惜唯我身先死,后繼頻頻慰九泉。”[6](P187)雖然壯志未酬身先死,但他對革命勝利充滿了希望。親人的不斷勸說和敵人的各種威脅都攔不住他的革命激情。他為革命寧愿付出一切的純粹性,塑造出了一位革命圣徒的光輝形象。
三、革命人格從個體實踐到群體內化
(一)個體榜樣的示范作用
中共創建時期,陳獨秀和李大釗是最重要的領袖人物,他們在革命人格上的個體實踐深刻影響到其他黨員。陳獨秀因鼓吹“新思想”而不斷“欣然”入獄,依現在的眼光來看,他并不理智,但他的革命“沖動”和獻身“激情”影響和鼓舞了一大批人。李達深為陳獨秀的行為所觸動,他寫道:“我們對他應該要表兩種的敬意:敬他是一個拼命‘鼓吹新思想的人;敬他是一個很‘為了主義肯吃苦的人。”[7](P7-8)
在陳獨秀的感召下,出現了一大批更具純粹奉獻精神的新青年。王盡美在詩中表達自己的志向為:“貧富階級見疆場,盡善盡美唯解放。”[8](P42)何叔衡則鼓勵夏明翰:“家法縱嚴難鎖志,天高海闊任鳥飛。”[7](P997)新青年群體與新的奉獻精神的結合使毛澤東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希望,他興奮地寫道:“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拼命的向前!”[9](P394)
中共早期黨員基本上都是知識分子,由普通知識分子轉變為革命者,必須丟棄自己原有的許多私利、感情和價值觀,同時用革命的人生觀武裝自己。從現有資料來看,中共早期黨員在轉變為革命者的過程中并無太多的思想障礙,相反,他們轉變得較為順暢,甚至大部分是主動地迎合這種變化。這種現象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體榜樣的人格示范作用。
僅從犧牲精神的角度來看,從新文化運動到大革命失敗,中共早期黨員群體中的重要榜樣有:激情革命、舍我其誰的陳獨秀,保全同事、犧牲自己的李大釗,抑制私情、服從信仰的毛澤東,不顧小家、播撒火種的王盡美,矢志不渝、獻出一切的鄧恩銘。其中不僅有年長的革命領袖,還有成熟的革命骨干和后起的革命青年。越是青年,其為革命獻身的精神越是純粹。
個體榜樣的力量在中共黨內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幾十年后仍然感受深刻。同為中共“一大”代表的董必武懷念昔日戰友,曾賦詩一首,名為《憶王盡美同志》:“四十年前會上逢,南湖泛舟語從容。濟南名士知多少,君與恩銘不老松。”
(二)中共早期文件對黨員革命人格的群體內化
中共早期黨員的自覺革命意識和犧牲精神不僅體現在思想上,更表現在行動上,同時,這種特質經過內化、提煉,以群體共識的形式在黨的文件中固定下來。由此,在諸多個體的革命新人格形成過程中,黨的群體風貌和革命倫理也逐漸形成。
中共早期革命倫理明顯不同與國內其他政黨組織的特點,集中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身份和情感認知標準,二是人生價值和利益抉擇標準。
1.純潔社會關系,確定無產階級革命立場
《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綱領》和《中國共產黨第一個決議》反映了中共“一大”代表們的共識。“綱領”規定,“中國共產黨徹底斷絕與黃色的知識分子階層以及其他類似黨派的一切聯系。”[10](P5)“決議”規定,“我們應始終站在完全獨立的立場上,只維護無產階級的利益。”[10](P9)由此明確了中共黨員的革命倫理標準:割裂過去復雜的社會關系從而純潔自己的革命者身份,轉變自己的階級意識從而確定自己的無產階級情感立場。
2.最高人生價值是為革命工作,在利益抉擇上,個人服從于黨,黨服從于革命目的
中共“二大”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加入第三國際決議案》[10](P39)。中共本質上是一個中國政黨,但同時也是世界共產黨。為了推動革命發展,中共早期黨員向共產國際讓渡了自己的最高自主權。這種讓渡看似黨的“主權”的損失,但中共通過這種犧牲,大大推動了革命在中國的開展。這種犧牲反映了中共“黨服從革命目的”的革命倫理標準。
中共“二大”《關于共產黨的組織章程決議案》不但嚴格規定黨員的行為規范,還以文件形式強化黨員的奉獻精神,規定,“個個黨員必須記牢,一日不為共產黨活動,在這一日便是破壞共產主義者。”“個個黨員不應只是在言論上表示是共產主義者,重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是共產主義者。”[10](P58)這體現了中共要求黨員把為革命工作當作最高的人生價值,黨員在思想和行動上都必須做到個人利益服從于黨的事業。
中共早期黨員的身份和情感認知標準以及人生價值和利益抉擇標準,既反映了革命新人格的形成,也呈現出特定的團體風貌。不但在思想、行為上做出表率,而且通過黨的文件的形式固定下來。由此,凝聚為黨的一種優良傳統,歷經幾十年的演變,成為了一代又一代黨員的內在特質與行為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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