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生活的需要,人利用自然世界造就了一個為自己生活服務的世界,我們稱之為“人文世界”。人們從早到晚,每一天都要通過人文世界來經營自己的生活。
當一個生物人離開母體之后,就開始在社會中依靠前人創造的人文世界生活,也可以說,人一離開母體即開始從生物人逐漸變成了社會人?,F存的人文世界是人從生物人變成社會人的場合。這個人文世界應當說和“人之初”是并存的,而且是世世代代的社會人共同創作的。
生物人逃不掉生死大關,但屬于社會人的生活用具和行為方式即文化的零部件卻可以不跟著個別生物人的生死而存亡。文化的社會性利用社會繼替的差序格局,即生物人生死的參差不齊,使它可以超脫生物的生死定律,而有自己存亡興廢的歷史規律。這是人文世界即文化的歷史性。
個人通過社會認同而進入文化,歷史靠一代一代人的創造,靠一代一代人的積累,是一代一代人生活體驗中積累起來的文化實體。每經一代人,文化就會根據新的情況進行新的適應及新的創造。歷史就包括了這些變動。個人是歷史中的過客,過客都會留下些東西,把它積累在共同的文化庫中。積累什么,創造什么,是時代和歷史決定的,有其自身的規律,而這個規律也在變,它的變仍然要靠各代里的一個個人。所以我說“通古今之變”這句話概括得真好。過去的學者講史,都是講今在史中,以史表達,以史現世,不僅是講史,而且講各代的所有的變化,就是講“通”。這些說明,歷史發展本身是有邏輯的、有道理的和有規律的。這正是中國文化之所以重視歷史的原因,可是我們多年來忽視了。
我這一代人是從新學開始的。新學制度至今也有一百多年了,這種制度改變了文化傳遞的方式和內容。我在小學時設國、英、算三科。國文主要講文字語言,即文字象征化的語言,是一種符號體系;英文是外文,開始有了文化接觸,所以要學;算術是自然科學的基礎。我在中學時這三科也是學習的重點,在學生心里也變成為主課,成為評學生成績的基礎。就國文課而言,則從學古文變成了學白話文,范圍并不限于歷史。
在新學的新傳統里讀書,歷史知識的積累比不上上一代。上一代學國學就是學經史,五經皆史,講歷史的事實、經過和變化?!敖洝笔侵v從過去歷史中看出來的做人的道理。“經”和“史”二者是密切聯系的,學習的材料都是歷史,也就是過去人的生活方法和經驗,而學習的目的是做人,也就是符合文化的歷史性。我們這一代人學習時,經史分開了。國文只講語言,不講文化,語言又從古文變為白話文。舊教科書里的四書五經都不學了,學文字只作為工具,國文工具便化為語文,就是學識字和作文。
到了大學時代,自然科學比人文科學受重視。在我進大學時就遇到了這一潮流。我最初選的是醫預科,也是重自然科學的。
從中學到大學,即使是在歷史課上,我學的也只是古史,到秦漢為止。進了大學,歷史不是必修課。那時人們不但不將歷史看做學術,而且作為常識也學得不夠。
對中國歷史的認識,我還經歷了一個混亂的時期,代表性的思潮就是“古史辨”?!肮攀繁妗被旧鲜欠穸ㄖ袊鴼v史的,其影響深遠。直到抗日戰爭時期,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才有錢穆講中國通史。而當時我本人對于這方面是不重視的。近來進行學術反省,老了再來補課,回想當年才知道,這是因為批判歷史的風氣占上風,我們這些學生受到的“否定歷史”的影響很深刻。這是很悲慘的。中國有這么悠久的歷史,到這一代被輕視了,即使是專業學歷史的人,內部對歷史的意義也存在爭執。
我自己作為一個社會科學的研究者,研究的出發點也通常與歷史無關。我這代人入門學社會科學時,在西方又有一種傾向,即主張認識中國應從現實出發,即主張“實證論”。我當時知道要科學地對待文化,卻以為要研究文化的科學無須從歷史著手。我在學習功能學派的人類學研究方法時,主要是受馬林諾夫斯基老師的影響。馬林諾夫斯基老師的功能論輕視歷史在文化中的作用。由于輕視歷史,所以我早期的社區調查不注重歷史部分。經過反思,我得到一種自我批判,現在意識到,要理解文化,就要看到文化是歷史的產物。
文化是由人創造的,它在認同的社會中得到流通而取得共識,離開個人而成為社會實體,從而產生了塑造人的文化的作用,并在歷史過程中發生著變化。歷史的內容是不同世代人的創造、繼承和改造的結果。它是客觀存在的變化,是有其規律的,這個規律是可以作為對象來研究的,是可以實證的。在后期的農村發展調查研究工作中,我越來越看到歷史的重要性。我所概括的“三級兩跳”的農村發展階段論,是一個歷史過程,是從實際中來的,不是虛擬的。
最近我發現自己的想法又有了新的變化。從國際大形勢,從中西文化的接觸中,我進一步看到非歷史主義的社會科學存在的許多缺點?;剡^頭來看看中國文化,從中看到過去的中國學者對待歷史是十分認真的,是具有立身之道的。
從我這一代人一生所經歷的變化,看中國歷史從被重視到輕視又被重視的過程,我意識到的確到了要靜下心來反思和審視中國文化的寶貴之處,認識中國歷史在文化中的地位的時候了。因此,大學教育必須形成重視中國歷史和文化的風氣。在漫長的經典教育時期古人給后人留下了歷史寶庫,要向新一代人開放,要讓他們接觸到,并引導他們學習,產生興趣,重新建立起重歷史的風氣。
(摘自《年度學術2003:人們對世界的想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