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脂硯齋對《紅樓夢》的佛教闡釋,表現在指出了人世紅塵的夢幻特征以及夢幻的主體是心,同時也指出了跳出夢幻的醒世之人的特征。
關鍵詞:脂評 夢幻 心 翻過來的
眾所周知,《紅樓夢》中體現著濃厚的佛教思想,歷代紅學家和學者對此進行了不同程度和不同層次的闡釋,與作者同時期的脂硯齋是最早的《紅樓夢》評批者,并且小說中的許多事件,他和作者都是親歷者,在此意義上說,也許脂硯齋的評批更能傳達出曹雪芹的原意。
一、一部之總綱——夢幻
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二仙師說道: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脂硯齋批道:
四句乃一部之總綱。{1}
此處脂硯齋把曹雪芹“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看作是《紅樓夢》之總綱。
在《紅樓夢》回目中,有“夢幻”“夢”“幻”字眼的有七回之多,除第一回“夢幻識通靈”外,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第一一四回《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返玉闕》、第一一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第一二○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曹雪芹的人生觀。
脂硯齋也大量地運用“幻”“夢”等字眼對《紅樓夢》中一些人物和事件進行評批。用“幻”的如第一回中,甄士隱夢中遇到一僧一道,夢醒后抱著女兒英蓮在家門口玩,“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脂評曰:“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此門是幻象”{2};“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脂評曰:“如果舍出,則不成幻境矣”{3}。此處脂硯齋把甄士隱現實中所見的一僧一道等同于夢中所見的一僧一道,把現實中甄士隱的家門等同于夢中的太虛幻境之門,把現實中的女兒等同于幻境中的女兒,所有這一切紅塵人生都等同于幻境。第三回中,林黛玉入賈府后回答眾人問她吃何藥如何治療時說:“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脂評曰:“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4}。第四回中門子對賈雨村談英蓮被拐子賣與馮淵和薛蟠,馮淵“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后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脂評曰:“也是幻中情魔”,“一定情即了結,請問是幻不是?點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5}。第二十五回中,賈寶玉魘魔法后發瘋,“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里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脂評曰:“《石頭記》得力處全在此處。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書人亦要如是看法為本”,“作者是幻筆,合屋俱是幻耳,焉能無聞”,“政老亦落幻中”{6}。
脂硯齋用“夢”進行評批的也有多處。第五回賈寶玉夢中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對賈寶玉道:“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脂評曰:“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7}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回前總評:“夢里風流,醒后風流,試問何真何假?”賈寶玉夢中與秦可卿云雨,醒后與襲人云雨,哪個真哪個假呢?王希廉評點認為:“秦氏房中是寶玉初試云雨,與襲人偷試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8}第四十八回香菱夢中作詩,“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眾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脂評曰:“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并‘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9}
夢幻不僅是《紅樓夢》一部之總綱,它也是大乘佛教中觀學派的重要內容之一。在中觀學派的重要典籍《金剛經》中有六喻和《大智度論》十喻之說。
六喻即“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十喻即“解了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虛空、如響、如犍闥婆城、如夢、如影、如鏡中像、如化”。“夢”比喻夢中所見無實事。《列子集釋》中把夢分為六類(夢有六侯):“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10}其中大部分都在《紅樓夢》中出現過。“幻”比喻幻術所幻現的東西不實在,幻術類似于今天的魔術。“泡”比喻易生易滅不長久。“影”比喻事物不能獨立存在,需從緣而生,正如影從光和形二緣所生一樣。“露”和“電”同“泡”一樣,比喻存在的時間短暫,也喻人生短暫。此外,十喻中的“焰”指日光、風、塵在一定條件下形成的事物,似而非真。“水中月”“鏡中像”喻實無所有不真實。“犍闥婆城”喻海市蜃樓。“虛空”喻但有其名而無實體。“響”喻音聲無實體,不可把捉。“化”喻有神通者化現之物,有形而無實體。不管是六喻還是十喻,其本體是“一切有為法”,有為法即因緣和合而成的一切現象,《紅樓夢》中紅塵中的富貴窮通、情與淫都屬有為法的范疇,都可以歸入六喻和十喻之中,夢幻可以說是集中體現了這種思想。六喻、十喻的目的是讓人們明了一切有為法的空性,即如《大智度論》所說:“是十喻,為解空法故”,正如《紅樓夢》所言:“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空性就是一切有為法的真實本性。佛教認為:“未得真覺恒處夢中。故佛說為生死長夜。由斯未了色境唯識。”{11}意思是還未獲得真正覺悟時,永遠是處在夢中,所以佛說這是生死長夜,因此不能明白各類物質境象,只是識所變現,也就是眾生由于無始來而始終處于生死夢境之中,所以一直不能了知,要到真正覺悟時,方能了知物質世界以及眾生身心、行為均屬夢境。{12}endprint
二、夢幻的主體——心
脂硯齋把《紅樓夢》一部之總綱評批為夢幻,同時也多處把夢幻的主體評為心。
《紅樓夢》第十二回“賈瑞正照風月寶鑒”戚序本回前總評:“反正從來總一心,鏡光至意兩相尋。有朝敲破蒙頭甕,綠水青山任好春。”{13}回末總評:“儒家正心,道者煉心,釋輩戒心。可見此心無有不到,無不能入者,獨畏其入于邪而不反,故用心煉戒以縛之。請看賈瑞一起念,及至于死,專誠不二,雖經兩次警教,毫無反悔,可謂癡子,可謂愚情。相乃可思,不能相而獨欲思,豈逃傾頹?作者以此作一新樣情種,以助解者生笑,以為癡者設一棒喝耳!”{14}第三十五回寫賈寶玉想傅試之妹傅秋芳一節:“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脂評曰:“大抵諸色非情不生,非情不合。情之表見于愛,愛眾則心無定象,心不定則諸幻叢生,諸魔蜂起,則汲汲乎流于無情。此寶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其留意!”{15}第四十三回賈寶玉祭奠金釧一節戚序本回前總評:“了與不了在心頭,迷卻原來難自由。如有如無誰解得,相生相滅第傳流。”{16}第八十回賈寶玉向王道士問方子,“王一帖心有所動”,脂評曰:“四字好。萬生端于心,心邪則意射在于邪”{17}。
不論是賈瑞的正照反照風月寶鑒、賈寶玉的了情不了情、王一帖的心有所動,這些都說明了萬端生于心,心不定則諸幻叢生的普遍現象。這也是大乘佛教唯識宗、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的思想。唯識宗認為紅塵中的一切都是由識心變現的,在此變現的意義上說,它的變現是一種夢幻般的存在。唯識典籍《攝大乘論本》解釋了心識變現與夢幻為喻的關系:“又此諸識皆唯有識都無義故。此中以何為喻顯示。應知夢等為喻顯示。謂如夢中都無其義。獨唯有識。雖種種色聲香味觸舍林地山似義影現。而于此中都無有義。由此喻顯。應隨了知一切時處皆唯有識。由此等言。應知復有幻誑鹿愛翳眩等喻若于覺時一切時處皆如夢等唯有識者。如從夢覺便覺夢中皆唯有識。覺時何故不如是轉。真智覺時亦如是轉。如在夢中此覺不轉。從夢覺時此覺乃轉。如是未得真智覺時此覺不轉。得真智覺此覺乃轉。”{18}意為一切法都是心識之變現,沒有實體,如夢幻一般。只有到了真正覺悟之時,即證得空性時,夢幻才會轉變。大乘唯識論典《大乘百法明門論》把一切法歸為五位百法,即心法(指八識)、心所法(五十一種)、色法(物質類存在,十一種)、心不相應行法(二十四種)、無為法(六種)。前四類九十四種,它們都是心法或者心所變現的法,是紅塵中的一切生命現象和物質現象,它們都屬于有為法,也就是《金剛經》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無為法都是真如的表現,是證悟空性所顯示。
三、翻過來的——從有為法到無為法
脂硯齋評批《紅樓夢》夢幻為一部之總綱,又評批夢幻的主體為人之心識,那么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描述過醒悟的人嗎?脂硯齋又是怎樣評批的呢?
《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在林如海家作塾師,一日出城外散心,遇見智通寺老僧,脂硯齋也對這一段描寫做了相應的評批: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脂批: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嘆),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脂批: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脂批:一部書之總批)。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脂批:隨筆帶出禪機,又為后文多少語錄不落空),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脂批:是雨村火氣),雨村見了,便不在意(脂批:火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脂批: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脂批:是翻過來的),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脂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脂批: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景;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19}
此處曹雪芹寫到了一個智通寺的老僧,既聾且昏,所答非所問。脂評為翻過來的,又評為一出世醒人,是一個已經證悟之人。
佛教認為一個人的修行大致要經過幾個階段,一是開悟,二是保任,三是入廛垂手。開悟按唯識學的觀點就是無分別智證真如悟得空性。保任就是悟后起修,唯識學的大乘修學者在見道位后,還要在漫長的修道位中斷伏俱生二障的種子和現行,禪宗在開悟后,也有一個悟后起修打成一片的過程。比如六祖開悟后,離開五祖,在獵人隊伍中十幾年,這是一個悟后起修和保任的過程。云門宗的開山祖師云門禪師在陳尊宿處開悟后,又在雪峰禪師處得到印可,還經歷了一個“困風霜于十七年間,涉南北于數千里外”的保任過程。這些禪宗祖師能開山說法,入廛垂手,接引學人。《十牛圖頌》是大乘修行的形象展示,其第九圖“返本還源”,廓庵主提唱曰:“本來清凈,不受一塵。觀有相之榮枯,處無為之凝寂。”{20}則公禪師頌曰:“返本還源已費功,爭如直下若盲聾。庵中不見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紅”{21}。這正是悟后保任的階段和狀態,依此特征來觀智通寺老僧,顯然是處于一種悟后保任的狀態,也是從有為法步入無為法的狀態。可以推測,甄士隱在給道人好了歌做了注后,證明他已悟解空性,之后必然有一個保任的過程,然后才會像一僧一道那樣入廛垂手度人,小說后來的描寫也證明了此點,即甄士隱度脫他的女兒香菱。同樣也可以推測,賈寶玉經過兩次游歷太虛幻境后悟到了空性,他的未來也必然會像一僧一道那樣入廛垂手。
脂硯齋評批《紅樓夢》不僅寫到了紅塵的大乘佛教中觀的夢幻特征,也評批了夢幻的主體是大乘佛教的唯識的心識理論,還評批了跳出夢幻的醒世之人,他們是智通寺老僧、甄士隱、賈寶玉。
{1}{2}{4}{6}{7}{19} (清)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頁,第22頁,第73頁,第382—383頁,第133頁,第47—48頁。
{3}{5}{15} (清)曹雪芹:《蒙王府本石頭記》,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版,第9頁,第136頁,第1344—1345頁。
{8} (清)曹雪芹:《繡像紅樓夢》,聚珍堂刊本。
{9}{17} (清)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第1123頁,第2000頁。
{10}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2頁。
{11}{12} 林國良:《成唯識論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19頁,第520頁。
{13}{14}{16} (清)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7頁,第430頁,第1577頁。
{18} [日]高楠順次郎監修:《大正藏》,新文豐1972年第31冊,第138頁。
{20}{21} 《卐續藏經》,新文豐1975年第64冊,第774頁,第774頁。
作 者:賈素慧,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戲曲小說。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