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陸犯焉識》自成書以來即獲廣泛關注,是嚴歌苓觸摸歷史的又一力作。本文主要從文本細讀角度,探討其文本中蘊含的“離去/歸來”結構,并分析隱藏在敘事結構背后的敘事意圖。
關鍵詞:“離去/歸來”結構 個人主義 新歷史主義
《陸犯焉識》是嚴歌苓的又一部深度寫作,在這里她用獨特的敘事模式和細膩的筆法寫出了一段凄美的世紀戀歌,也寫出了一段錯落不堪卻又無比真實的歷史。在講述這個愛情與歷史糾葛的故事時,她常用碎片化的敘事和蒙太奇手法的場面描寫來表達,容易造成一種突然斷裂又突然續接的茫然感,但筆者發現始終有一個框架橫亙其中,即“離去/歸家”結構模式,在這個結構形成的緯度上輔以不同場景不同人物的零碎化補寫,加上以“歐米茄”為敘事線索的經度補寫,整個故事就團結在以一段歷史,一個故事內核(陸馮之戀),一個主要敘事框架(離去/歸家),多個人物的邏輯構架之中,這也是形成《陸犯焉識》的敘事張力和深度內涵的原因之一。本文將從“離去/歸家”之結構談起,并進一步分析這一結構背后隱含的作者的幾種敘事意圖。
一、“離去/歸來”結構模式
嚴歌苓說,她碰到一個有趣的故事就想要把它好好講出來,用好的形式去講。{1}由此可探知,她是一個很注重故事的敘事構架、敘事方法的作家,她講的故事往往打破傳統的敘事模式,有一種時空交錯,時緩時急的“嚴歌苓式”敘述風格,《陸犯焉識》便是如此。在《陸犯焉識》中,時而大西北,時而大上海,時而重慶,時而1936,時而1963……這之中的時空交換展現的是不同情景下靈魂的思慮與隔離,場面切換迅速自如,然而看似紛繁復雜的交錯中,嚴歌苓用四次半(第五次只有離,沒有歸)的“離去/歸家”串聯起了整個敘事。每一次離去,皆串接起主人公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發生的不同事件,在這個舞臺上,各類人物輪番出演,枝蔓起一個血肉豐滿的故事;可以說正是這四次半“離去/歸來”的結構,真正推動著故事的進展,從而彌補了意識流心理描寫所造成的“淡化情節”的缺陷。
筆者仔細閱讀文本,將形成故事框架的敘事結構總結如下:
第一次:1925年6月——1931年。在這一次的“離”與“歸”中交代了陸焉識離開是為了逃離與婉喻之婚,去美國留學,在美國和望達談了一次自由戀愛,期間有與大衛·韋和凌博士的交集。
第二次:1937年——1945年。這一次由于戰亂逼及上海,需要內遷,卻由于恩娘的反復無常,最終陸焉識一個人去往重慶。在離開前,陸陷入學術界內幫派論戰左右為難。離開后,陸在重慶和韓念痕發生了一段婚外情,而這也成為日后向婉喻懺悔的由頭。
第三次:1954年——1964年。這次陸焉識的“離開”是以“反革命”的罪名被抓走。在這一段時間中,大西北的種種故事得以展開,此時他漸漸意識到婉喻的好,意識到對婉喻的愛,而這也成為他越獄回上海的理由。
第四次:1964年——1979年。在西寧自首后陸焉識跟婉喻離婚,1976年被釋放,卻一直沒有家人接受,直到三年后才回到上海,而這時的婉喻已經失憶,而這之后又與婉喻復婚。
第五次:1990年離開,帶著婉喻的骨灰來到滿是自由的西北。
正是在這樣一個框架中,陸焉識帶著自己給自己的理由、帶著歷史與現實給他的種種無奈一次次的離開,一次次又歸來。在每一次“離/歸”后,陸焉識都在不斷的故事沖突與升華中更加接近真實的自我。而這四次半的“離去/歸來”的描寫勾連起的整個故事,進一步通過嚴歌苓的拆散、打亂,形成了“嚴式”的敘事進程。嚴歌苓通過故事中發生的事情產生,即通過引入不穩定因素——人物之間或內部的沖突關系和它們所導致的行動的糾葛{2}來完善整個故事。這也正印證了她在《扶桑》代序中所說的,好聽的故事應該有精彩的情節,有出其不意的發展,最主要的是通過所有的沖突,讓一個個人物活起來。從另一方面來說,“離去/歸來”模式本身就藏有嚴歌苓個人的多重敘事意圖,這些敘事意圖本身又形成了文本的深層語義密度和一種開放性理解空間。
二、“離去/歸來”結構背后蘊含的敘事意圖
嚴歌苓曾說過:“我總是希望我所講的好聽的故事不只是現象,所有的現象都能成為讀者探向其本質的窗口。”{3}那么在《陸犯焉識》這個故事里,又表達了她怎樣的敘事意圖呢?
嚴歌苓有一部小說叫《無非男女》,她認為,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人生中最本質的東西,歸根結底都“無非男女”。《陸犯焉識》也如此,不過在這里是一個叫陸焉識的男人和一個叫馮婉喻的女人的情愛故事。這四次半的“離去/歸來”正是這段愛情故事的見證,并且其中有時候的“離去”與“歸來”正是因情而起。筆者認為這里情愛既是表象卻也是內核,嚴歌苓只不過是想讓最刻骨銘心的愛去調和那個時代的傷痕,展現出她自己“新歷史主義”{4}的觀點。
嚴歌苓把四次半的“離去/歸來”設計成陸焉識不斷追逐真愛,找到真愛的過程;圍繞這個以“馮婉喻”為中心的家,一次次的出走與歸來不斷把他們的感情中心化,把其中的歷史與政治推到幕后做一個大背景,做一種為陸馮之戀點綴和升華的催化劑,這種敘事策略在嚴歌苓的其他作品中(如《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白蛇》等)也經常出現。然而在這里,通過“離去/歸來”的結構重復深化人性力量,沖淡歷史的沉重感,用一個圍繞馮婉喻的“小家”稀釋大歷史下的“大家”概念,緩釋了那些黑暗給主人公所帶來的傷痕與災難。嚴歌苓希望用溫情,用愛,用動蕩后的堅守完成對歷史的救贖,她只是以她自己的歷史倫理觀來表達她的理解。她說:“作家就要有一個完全沒有judgemental的mind,你不能預先地去仲裁一個事情,是不是美,是不是丑,是不是道德,這都是不能仲裁的。”{5}同樣,一段歷史她也不會去仲裁,只是展現(但是這種展現本身蘊含了嚴歌苓自己的認識與潛在評判),她固然明白這段歷史的獸性與墮落,明白那些無法磨滅的殘酷與非人道,但是她希望寫下從那段歷史里走出來的還帶著希望還閃著人性光芒的人。endprint
除去宏觀方面嚴歌苓的歷史倫理觀的體現,從微觀層面來說,“離去/歸來”這種結構還透露出嚴歌苓個人主義理想的影響。嚴歌苓說,現在她的理想是個人主義。你要自己把自己管好,就是ego首先要自我樹立起來。就是有了這些東西以后,你才是完整的。{6}所以她的這種想法深入骨髓地體現到了《陸犯焉識》中。
作品中“離去/歸來”的結構模式,從表面看來:陸焉識始終身處動態,而婉喻則身處靜態。陸焉識的“動”是他的不斷求索,無論是主動離去還是被動離去,歸根究底,都是因為那個從不肯放下的追求——自由,而這個追求自由的過程也是陸焉識尋找自我的過程。他的“ego”伴隨著他的愛情從隱沒冰山一角到浮出水面,窮盡了他的一生,到頭來卻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愛情如此,自由也如此,追逐了一輩子的自由,最終卻在那塊囚禁自己二十多年的土地上,這是荒誕的敘述呢,還是窺見人生的本質呢?其實,嚴歌苓只是想說盧梭早就說過的——“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由本來就是相對的,它只存在于心中。
回過頭來看看婉喻,靜態的婉喻沒有尋找,因為對于她來說,她的自我就在對陸焉識的愛中,沒有猶豫的對愛的確定反而給了她精神上的居所,不用像陸焉識一樣去漂泊。婉喻的一切,她的自由都在于她找到了她心中的“神”,“十多歲她在老家就知道小姑家有個叫焉識的少爺……這個焉識少爺小小年紀就親政,把馬上要被趕回娘家的繼母救了下來。”“陸焉識她怎么會去對付呢?他是她的神”,{7}馮婉喻找到這個神就信仰了一輩子,靜靜為他守住這個家,矢志不渝。所以,在她的靜態中,她知道一切都有意義。即便是受恩娘的氣,即便是陸焉識身陷囹圄以后,以柔弱之軀擔起家庭重擔,她也把苦日子過得義無反顧。
因為是個人主義的思想,所以焉識終其一生追求自由,婉喻終其一生堅守愛情,而嚴歌苓則追逐著內心無法抑制的自我闡釋與人性期盼。
總之,《陸犯焉識》這樣一種“離去/歸來”結構成功地表現了陸焉識與馮婉喻這一段恢弘歷史背景下充滿傳奇性的戀情,也在這個過程中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飽滿的人物,表達了嚴歌苓個人獨特地歷史倫理觀和個人主義的理想。這樣的一個結構本身無可非議,但是她企圖“以最溫情的回眸,撫摸歲月帶給愛情的傷痕;以最大膽的筆觸,直逼人類精神的灰色地帶”{8}的做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以她“所接受的西方價值系統在重新組織中國的‘紅色資源的敘事”,重構對于歷史與人性之間的復雜關系,{9}這種思想有它不容爭議的深度,但用溫情的人性之力對抗宏大的歷史本身就存在著裂縫,因為歷史與人性本身就難解難分。
{1} 《莊園:嚴歌苓訪談》,《華文文學》2006年第1期。
{2} [美]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3} 嚴歌苓:《〈扶桑〉序》,《主流與邊緣》,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4} 陳思和:《第九個寡婦·跋語》,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308頁。
{5}{6} 嚴歌苓、李宗:《嚴歌苓談人生與寫作》,《華文文學》2010年第4期。
{7}{8} 嚴歌苓:《陸犯焉識》,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78頁。
{9} 賀紹俊:《從思想碰撞到語言碰撞——以嚴歌苓、李彥為例談當代文學的世界性》,《文藝研究》2011年第2期。
作 者:鐘媛,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2012級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