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琴
摘 要:小說《基姆》(Kim,1901)是20世紀英國享有盛譽的作家魯迪亞德·吉卜林最優秀的作品之一。美國文學與文化批評家愛德華·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著作中,將吉卜林這部小說文本置于帝國和殖民的文化背景下,對小說中基姆和克萊頓兩個主要人物、故事情節的設置,尤其是吉卜林對于空間、地理的把握和英帝國及印度殖民地歷史等方面進行了獨具匠心的分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文學經典闡釋版本。
關鍵詞:賽義德 帝國與殖民 空間與地理 《基姆》 經典闡釋
魯迪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是20世紀英國享有盛譽的重要作家之一,他一生共創作了三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說以及4部長篇小說。這些小說題材廣泛,風格多樣,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游記、兒童文學、隨筆、回憶錄等等,短篇小說的成就最為突出。在數量眾多的作品中,尤以前期的印度題材作品最為出色,包括《叢林之書》(The Jungle Book,1894)、《基姆》(Kim,1901)等。1907年,吉卜林由于“卓越的觀察能力、新穎的想象力、雄渾的思想內涵和杰出的敘事才能”而被瑞典科學院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英國第一位獲此殊榮的作家。
《基姆》是吉卜林最優秀的作品之一。美國著名文學與文化批評家愛德華·賽義德在其著名的《文化與帝國主義》(Culture and Imperialism,1993)著作中,對吉卜林的《基姆》進行了細致的解讀和分析,并給以高度的評價:“《基姆》在魯迪亞德·吉卜林的一生和事業中,乃至在英國文學史中都是獨一無二的”,“《基姆》是吉卜林唯一經久不衰而且成熟的長篇小說。少年人喜歡它,成年人閱讀它時也會懷有崇敬的心情和興趣。”①賽義德將吉卜林這部小說文本置于帝國和殖民的文化背景下,以其獨具匠心的“對位、游牧式的” (contrapuntal and decentered)對位批評,努力恢復小說所遮蔽的印度被殖民這一歷史面貌,還原“重疊的疆土,交織的歷史”(overlapping territoris,intertwined histories)。②同時,在歷史與現實的對話里體現出經典小說的美學價值,為經典文本的解讀和闡釋注入新的元素和活力。
小說《基姆》講述的是印度的一個愛爾蘭士兵的孤兒基姆如何作為一個拉合爾當地人長大,以及后來與一個西藏喇嘛在印度游歷,尋找傳說中的“箭河”和進行“大游戲”的故事。這部小說是吉卜林花費心血最多,數易其稿,前后歷時十余年最終在英國完成的最后一部印度題材的小說。長篇小說《基姆》在1901年出版后立刻大受讀者青睞,吉卜林被視為英國當時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基姆》小說的成功使吉卜林于1907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T.S.愛略特稱《基姆》為“最成熟的印度題材作品、最偉大的小說”③。
賽義德對《基姆》的解讀是從吉卜林與康拉德的比較開始的。在賽義德眼中,康拉德同吉卜林一樣,是“能同樣強有力地把帝國的經驗當作主要題材”④來書寫的“另一位風格大師”⑤。盡管兩位作家在語調、風格上相當不同,但他們都把“英國海外活動的色彩、魅力與浪漫”⑥帶給了英國讀者。在賽義德看來,康拉德更具諷刺性、自覺意識和語言的模棱兩可的技巧,但“更早贏得讀者的卻是吉卜林”⑦。吉卜林最偉大的著作多是關于印度的,而那是康拉德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在英國文學和思想中,涉及和寫作關于印度題材的作家不計其數,吉卜林便是其中最具影響力的一位。賽義德指出,吉卜林不僅寫印度,還屬于印度,揭示了吉卜林同當時屬于英帝國殖民地的印度之間的生活與精神關系。
吉卜林1865年12月出生于印度孟買,其父約翰·洛克伍德·吉卜林(John Lockwood Kipling)出生于約克郡,是一位陶瓷雕塑工藝設計師,曾在南坎辛登博物館任職。母親艾麗絲·麥克唐納(Alice Macdonald)出生于牧師家庭,是位很有藝術修養的婦女。1865年,約翰接到印度孟買藝術學校的邀請和聘書,當年3月,這對新婚夫婦便遠渡重洋來到孟買。約翰在孟買藝術學校任建筑雕塑學教授,后又遷居拉合爾,任拉合爾博物館館長。吉卜林非常喜歡寫作,于是父親為他在拉合爾當地一家報社找到了一份工作,18歲時他已成為助理編輯。由于工作關系,吉卜林游遍了印度全國,對當地的風土人情以及英國殖民者在印度的生活有了相當的了解,他熟悉了印度社會,接觸到了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物。無論是拉合爾的集市、鴉片、賭場、妓院還是奇異、骯臟、神秘的螞蟻山都令吉卜林著迷。他和印度人生活在一起,熟知當時印度人的習俗、語言和思維方式,可以與印度人自由交談,這使得他能真正了解、接受、觀察并深切理解印度。此時他的小說創作達到高峰,僅1888年吉卜林就出版了6部短篇小說。1889年吉卜林離開印度,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那里。但在以后漫長的歲月中,吉卜林大多以他早年在印度的生活為元素進行藝術創作。1900年后,吉卜林定居英國,《基姆》就是居住在貝特曼(Bateman's)時完成的,1936 年1月18 日,吉卜林在倫敦因病去世。英國政府和各界人士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國葬,他的骨灰安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詩人角。吉卜林在英國接受教育,又長期在印度生活和工作,對印度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的許多作品都取材于印度。吉卜林的現實人生和文學生涯,折射了殖民帝國時期不列顛帝國與印度的雙重社會文化語境。
在全球化的今天,吉卜林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并且人們對他的認識也開始出現了轉變,以往那種將其視為帝國吹鼓手的觀點開始為研究者所質疑和探討。2002年,大衛·吉爾摩爾(David Gilmour)的傳記《長長的退場詩:魯德亞德·吉卜林的帝國人生》(The Long Recessional: The Imperial Life of Rudyard Kipling,2002)⑧出版后,引起英美評論界的強烈反響,該書試圖為吉卜林頭上的“帝國主義詩人”正名。 2004年2月,美國“現代圖書館”出版公司( The Modern Library )也推出了吉卜林代表作《基姆》的最新版本,由印度作家、《紐約時報書評》(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的特約撰稿人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為其作序。序言中,米什拉在對作品進行細讀分析的基礎上,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充滿新意的分析:小說講述了出生于印度的愛爾蘭孤兒基姆在印度流浪、成長并逐步確認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的故事。小說自始至終都充斥著無法調和的矛盾,而這些矛盾歸根結底就是主人公基姆,或者說是作者吉卜林的英國自我和印度自我之間的矛盾。在米什拉的分析中,基姆面臨的兩難之境即是吉卜林自身生存景況的寫照,矛盾重重不僅是吉卜林小說的結構特征,它實際上代表著吉卜林的思想和整個精神世界。endprint
在賽義德對位批評的眼光看來,這是對吉卜林小說的極大誤讀。賽義德指出,對于吉卜林所寫的印度,首先必須把它看作是一個被英國統治了300年之久的地域,同時還必須考慮印度以及帝國的歷史因素,然后對其進行對位解讀,還原其歷史。15世紀歐洲開始了全球大探險之后,無數航海家紛紛駛向大海,去尋找能夠到達富饒美麗的東方古國中國和印度的路徑。麥哲倫在西班牙國王和王后的支持下,首先完成了全球航行,經過大西洋,經麥哲倫海峽到太平洋,通過印度洋繞過好望角回到了歐洲。之后哥倫布發現了美洲,達伽馬抵達了印度。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了世界東西半球,率先成為了殖民帝國。之后,英國、法國、德國、荷蘭等也紛紛建立了自己的殖民帝國,英國打敗了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經過和法國、荷蘭的戰爭,一舉奪得了世界性的霸權。1885年,英國的殖民地已遍布各大洲,以及幾乎所有的海上戰略要地。此時無論從地域還是從人口看,英帝國勢力范圍在世界上都是最強大的。通過這種殖民征服、控制和管理,這些地區的社會政治文化和經濟的發展與英國緊密聯系了起來,完全在政治經濟上成為了大英帝國的一部分。英帝國在建立現實殖民帝國的同時,同樣構筑了一個完整而成體系的文化帝國,英屬印度的復雜多樣的歷史文化語境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因此,在賽義德看來,吉卜林既是一位大藝術家,同時也是歷史的產物,《基姆》產生在帝國的半正式時代,并且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這個時代。無論怎樣,在賽義德的對位閱讀中,《基姆》仍然是“一部具有巨大美學價值的作品”⑨。賽義德認為有理由把吉卜林視為與托馬斯·哈代、亨利·詹姆士以及后來的喬治·艾略特、喬治·莫爾等不相上下的作家。
然而,賽義德認為,如果把《基姆》僅僅當作一部一個男孩子的冒險故事,或者將它視為一幅生活內容豐富的印度全景圖來看的話,那就不是在閱讀吉卜林所寫的小說。賽義德認為,吉卜林的小說代表了帝國及其有意識的合法化,他持有的帝國主義世界觀是明白無誤的,正像康拉德的帝國主義世界觀是明白無誤的一樣。他是大英帝國時期的作家,其作品肯定會受他所處的特定歷史時期的影響,他本人也不可避免地帶有帝國主義色彩。盡管如此,賽義德說,也不能簡單地將《基姆》歸類為帝國主義文學,或者將其指責為混亂的、極端反動的帝國主義種族主義想象力的產物。
《基姆》中克萊頓上校是賽義德關注和分析的另一個人物。《基姆》刻畫的人間上帝,就是集人種學家、學者、士兵于一身的克萊頓上校。賽義德認為,克萊頓上校并非純粹是吉卜林編造出來的人物,可以肯定這個人物是吉卜林根據他在印度旁遮普的經歷中提煉出來的。賽義德認為有三個理由足以說明他的推論:
首先,小說中盡管克萊頓非常重要,但出場并不多,他的性格也不如其他人物表現得那么充分;但是,只要克萊頓一出場,他一定是“別人行動的參照系、一個謹慎事件的指揮者、一個具有力量值得尊重的人”⑩。
其次,特別有意思的是,克萊頓既是一個殖民主義官員,又是一個學者。這種力量和智慧的結合,類似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創造的神秘莫測、無所不能的夏洛克·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無論是柯南·道爾還是吉卜林,呈現給讀者的人物都是這樣一種形象,即他們所擁有的新經驗成為一種準學術領域,這使他們并非正統的工作方式變得合理化。這樣,殖民主義統治和犯罪偵查得到了尊敬,并獲得了經典之作和化學科學的地位。有關印度的任何事物都會引起克萊頓的興趣,因為所有有關印度的事對他的統治來說都是重要的。對克萊頓來說,人種學與殖民主義之間不存在障礙。他把天才男孩基姆作為未來間諜的同時,也把他作為人種學研究的對象。對此賽義德指出:“吉卜林是最早揭示西方科學與政治力量在殖民地的作用,并揭示出科學與政治力量之間有著合乎邏輯的聯系的小說家之一。”{11}
再次,吉卜林把克萊頓作為人種學家而非別的,顯然人類學家這個身份和角色是吉卜林深思熟慮的結果,這一點至關重要。在現代社會科學所有的學科中,人類學在歷史上與殖民主義的關系最為密切,因為人類學家和人種學家常常就土著的規矩與習俗向殖民主義統治者提出他們的建議。因其原因,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在提到人類學時將它稱之為“殖民主義的女仆”,由此可見人類學與殖民主義非同尋常的關系。克萊頓折射出吉卜林的觀念:如果你不了解印度你就不能治理印度,而了解印度意味著你懂得它的運作方式。在《基姆》中,吉卜林表達了只要統治方式是對的,土著就能接受的觀點,同時也描寫了英國人和印度人、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和諧相處的畫面,吉卜林理想中的印度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它就像帝國在海外的一個部分。在吉卜林生活的時代,有關英帝國的理論被廣泛接受,那就是:英帝國不僅不同于羅馬帝國,而且它因擁有強有力的秩序、法律體系而優于羅馬帝國,羅馬帝國僅僅是依靠掠奪來獲取利益的帝國。這些理論和觀念,小說中的克萊頓上校似乎也非常熟悉和了解。當他與那些孟加拉人、穆斯林、阿富汗人和西藏人打交道時,他從不輕易表現出輕視其信仰或忽略其差別的不良情緒和姿態。賽義德認為,吉卜林肯定非常滿意他所塑造的克萊頓,他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那樣的出色。吉卜林將克萊頓上校視為一位科學家,他的專長就是在復雜的社會中進行精細的運作,并非把他作為一個上校官僚或一個貪得無厭的投機家進行描寫。吉卜林將克萊頓作為一個理想的印度官員進行刻畫,賦予他極大的幽默感、超然的態度以及關心他人的品德。賽義德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克萊頓是英國力量幾代人以來在印度人格化達到頂峰的人物代表。”{12}
另外,賽義德將《基姆》建立在“地理”與“空間”基礎上的松散結構與歐洲小說那種壓抑、無情的“時間結構”也進行了對比分析。賽義德援引盧卡奇(Georg Lukacs)的《小說理論》(Theory of the Novel, 1920)中的觀點首先對歐洲小說中的“時間”進行分析。賽義德認為,在與吉卜林同時代的歐洲小說中,時間往往扮演了一個巨大的嘲諷者的角色,它將小說里的一個個主人公驅入到幻想甚至瘋狂的深淵,時間毫不留情地向那些陷入幻想和瘋狂境地的人們宣示,他們的幻想是毫無根據和徒勞可悲的。而《基姆》給人的印象則是時間鐘情于你,尤其是其中的兩個因素——印度空間的遼闊以及處于掌控地位的英國人,大大增強了閱讀《基姆》時伴隨而來的奇妙感覺。吉卜林將個人的意識、思想和感覺貫穿于整部小說,而他的手段是“地理”的:英國人重新占有印度,其目的是再次享有那廣袤的地域,并且在那里自由自在、生生不息。正如賽義德所說,憑借“地理”手段,“吉卜林就可以采取甚至連帝國主義也從未夢想過的方式擁有并享有印度”{13}。賽義德認為,吉卜林對印度地理的偏愛同加繆(Albert Camus)那些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故事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盡管那些故事同吉卜林的小說比起來幾乎晚了半個世紀。賽義德以對位的眼光分析說:“對地理的偏愛描寫,并不代表著信心,其實是一種潛在的、卻又不愿承認的不安。”{14}如果你真正屬于一個地方,你無需反反復復說個不停,你根本不需要這樣的表現,因為你就屬于那個地方。這就像加繆《局外人》(The Stranger,1942)中的那些沉默的阿拉伯人,或康拉德《黑暗的心》中那個長著絨毛頭發的黑人,或者《基姆》中的印度人一樣。賽義德一針見血地指出:“殖民主義在地理上的占有卻恰恰強調和要求這樣明確的表現,這種強調正是帝國主義的文化特質,那就是它反復地向自己證明自己。”{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