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勢”作為中華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的思想范疇,古來有之,并且滲透于兵法、書畫以及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拔膭荨闭撌侵袊糯膶W理論中最具民族特色的文藝觀之一,它不僅體現著古代文論家對文學特征的獨特認識,也體現著中國文學在創作中所追求的藝術生命力。法國學者弗朗索瓦·于連站在西方文明“他者”的視域下對中國的“勢”觀有著獨到的見解,通過對中西效力觀的邏輯探討與理論對接,進而發掘出中國文學“勢”觀所獨有的東方審美意蘊,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闡釋了中國文學“勢”論的價值。
關鍵詞:勢 弗朗索瓦·于連 中國文學理論
在西方思想文化的歷史長河中,對“效力”布置命題的探討由來已久。斯多葛學派最早系統地提出自然法的本質觀并以此建立了理論體系。合乎自然而生活,是斯多葛學派所倡導的一個著名的倫理學命題。在斯多葛學派看來,自然宇宙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并不是僵化而且機械的存在,它是活著的、有生命的、有靈魂的存在。一方面,自然為其自生立法,確立自身的運行秩序;另一方面自然為生存其中的萬物立法,使其按照一定的規則生存和成長,在自然秩序中得其自身?!癉isposition”一詞的漢語釋義為形式的布置與安排,它正是對“得其自身”意義的一個回應與延展,意為順應自然而運行或是因勢而行。由此,而導致了西方思想界對“勢”這一有意味形式的探討。
法國學者弗朗索瓦·于連(以下簡稱于連)的《勢:中國的效力觀》一書以西方學者的視角觀照中國文化中的“勢”,在“他者”的視域下探討了中國治國外交、戰爭策略、書法繪畫乃至文學創作中“效力”形式的布置與安排。該書中所論的文學之“勢”不僅是中國傳統文化與文論的自身寫照,也因“他者”視角的介入而獲得了新的因素?!拔膭荨辟x予了藝術作品的動態感、生命感和力量感,進而在讀者層面產生了豐富的審美情趣。中國文學批評中的“勢”范疇也為我們欣賞和評論當代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一、于連“勢”論的思想資源
在西方哲學思想史上,對“布置”(又稱“部署”或者“裝置”,disposition)這一具有技術性術語的探究有著漫長的歷史邏輯,不同的哲學家、思想家都從不同的層面出發,對“布置”予以界定與闡釋。在公元2世紀到公元6世紀的希臘國家,對“布置”的定義是從神學角度出發的,它被看作是一種具有決定功能的神學概念?!凹艺W/救恩”(oikonomia){1}在希臘語中代表住所的行政與管理,專指圣子的道成肉身以及救贖和拯救的經濟?!凹艺W/救恩”進而引申為“神的經濟”,因為上帝就其存在而言是單一的,但在效力的布置上,上帝管理居所、生活以及世界。通過“家政學/救恩”這一效力的布置,三位一體的教義和世界的神恩治理的觀念被引進了基督教的信仰。承接基督神恩治理的觀念,依波利特在解讀黑格爾的著作《基督宗教的實證性》時,將黑格爾思想的核心概念定義為“命運”和“實證性”?!皩嵶C性”(Positivity)介于自然宗教與實證宗教之間,不僅承載了外在的法則與意識,也內化了個人的信仰與情感。在此,“實證性”已初步顯示出了部署、裝置的含義。此后,德國存在主義美學家海德格爾在其著作《技術與轉向》中提到了所謂“集置”(Ges-tell)的概念?!凹谩痹谌粘S梅ㄉ弦馕吨b置,他用這個術語來說明在定序的模式中暴露真實的布置。??聦Α癉isposition”的闡釋,一方面承襲了神學譜系的意義,另一方面也與海德格爾的“集置”觀相交匯。“部署”(Dispositif)或是“裝置”在??碌乃枷氩呗灾惺且粋€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技術術語。在福柯看來,部署的主要功能在于對緊急情況做出回應,在效力的各種操控布置下使力量關系往特定方向發展,或者是使之穩定平衡。這種力的操縱與布置具有司法、技術與軍事等三方面的意義。意大利當代美學家阿甘本在闡釋福柯“部署”觀念的基礎之上,把世界定義為存在、裝置與主體的集合。主體聯系著存在與裝置,三者的力量互相影響與牽制。與此同時,阿甘本把語言納入裝置系統中,稱“語言本身也是裝置,而且,語言,也許是最古老的裝置——在成千上萬年前某個初民不慎任由自己為之所捕獲,很可能,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即將面對的后果是什么”{2}。
從以上各種對“布置”的定義中可以看到,它們的共通之處在于意指管理、治理、控制和引導,效力觀所成就的“勢”需要人類的行為、姿勢乃至思想付諸實踐,有效地布置各種因素。正如“布置”作為技術性術語存在于西方哲學語境一樣,中國文化的“勢”論也具有技術性的意味而存在于現實生活的諸方面:軍事戰略上,有效力的布置會產生獲得優勢的可能性,局勢的有效預謀往往成為勝利的關鍵;政治上,權勢的操縱支配與順應時勢的有效運作是成就君王霸業的基礎;同樣,文學作品中,有效力的書寫走勢蘊含了張力與動感,作品由此產生了感動人心的美學效果??傊?,中西方思想對效力的布置有著共通的心理機制,操縱被看作是一門藝術,“有效力的布置會產生可能性”{3}。
就中國文化自身而言,中國哲學思維在本體論方面很少看重事物的因果關系而注重事物的趨勢與走向,這種思維模式導致了中國文化在邏輯思維方面不探索存在而探究生成變化。所以,中國的哲學觀認為,人類的思辨思維是從對事物的布置趨勢有所了解以后才做出合理的詮釋。中華文明上古時期所出現的甲骨卜辭在于連看來是一種充滿啟示的“特別布置”,因為它傳達出了所能遇見宇宙未來趨勢的蘊涵性。自然之勢因此而成為中國人的生存之道。
在趨勢論的思維機制引導下,中國文人從自然山水綿延曲折的樣態中醞釀出了生命氣息的永續不盡,也從傳統龍圖騰的彎曲起伏之勢體悟到了生命力量的涌動不竭。中國美學從發生論角度上并沒有把藝術活動視為對自然外物的機械模仿與復制,反而將藝術活動視為一種現實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把藝術對象以一種內在力量的形態展現出來。藝術家在創造藝術作品時,營造了一種生成的感覺,使觀者感到藝術作品中的要素并非已經全部現實化而靜止不前,而是總處在啟動或生成的狀態之中,因此充滿張力和活力?!霸姷膭撟髋c其他的范疇共同分享了這個道理,即若要使某個個體生命永遠活潑地運作著,個體本身的力量應當利用它內部的對立元素不斷更新,并且從一端轉換到另一端來自我更新?!眥4}藝術創作因此成為一種力的有效的布置。endprint
二、于連“文勢”論的審美意蘊
在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中,早在先秦時期,“勢”論首先作為軍事和政治術語而被經常運用于兵法、政論以及哲學典籍中。先秦諸子的兵法“勢”論為后世文論家以“勢”論文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文學創作作為一種有效力的布置,其“勢”的呈現,表現出了動態感、力量感和生命感的美學特質。在對中國文化典籍的鉤沉中,于連從如下方面探討了中國文學之“勢”的審美意蘊。
(一)節奏韻律的勢若轉圓
“詩言志,歌詠言”,中國詩歌自誕生之初,即被視為詩人情志的抒發與心聲的流露。詩歌文本通過音節的高下疾徐而賦顯于篇章,抑揚頓挫的音律在涵泳諷誦間形成了詩歌的神氣。所以,徐禎卿《談藝錄》云:
蓋因情以發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5}
文章氣勢落實于辭句法式。在于連看來,中國詩歌“音樂之間與聲調之間互相配置,創造一種活躍的、連綿不絕的趨向”{6},文辭與聲調節奏的有效排布有力地表現了詩歌氣勢。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篇有言:“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圓;訛音之作,甚于枘方?!眥7}《聲律》篇探討的是文章的節奏韻律與文勢的關系:作品聲律和諧、音韻優美,就能產生圓轉流動的文勢,如果音韻乖訛、聲律詭異,就像圓孔插方木一樣不協調,沒有美感亦無韻味。劉勰所追求的詩歌聲律的理想狀態在于“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以聲調別意,是漢語區別于其他語言的重要特征之一。在文學創作中,聲律的有效排布,不僅是一個形式的問題,也是關系到詩歌情感表達是否精準流暢的關鍵所在。中國古代的詩歌,由古體發展到近體律詩,經歷了平仄韻律逐漸規范化的過程。詩歌韻律的節奏整飭,是詩歌的聲、字在文學之勢的作用下,不斷改進形式,以合于詩人與讀者感情表達需要的過程。杜甫詩歌對■句的鍛造、對平仄聲律的追求正是詩歌聲律之勢的典范。清代學者翁方綱批評杜詩《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一詩有云:
“內府殷紅瑪瑙盤,婕妤傳詔才人索”,雙律句也。“盤賜將軍拜舞歸”,以單句律句承接之?!八沲硖らL楸間,馬官廝養森成列”,此二句亦以“可憐九馬爭神駿”單句律句承接之。而“霜蹄”句卻已換一“長”字,蓋正當中間勁氣橫空而來,風利不得泊也。至于“金粟堆前”二句,則“新豐宮”句以下堂堂之陣,壁壘精勁之極,勢不得不和以收之矣。{8}
律句與聲字的變換配合,使得該詩氣勢涌起,得體氣之和。平仄韻律相參錯乃見其勢。這也正于連所論:“在整首詩里,只有勢能通過語言的布置,如‘交替與變化‘回轉和迂回等的手段,使‘詩意表現得淋漓盡致?!眥9}
(二)生命體態的勢流暢行
文學創作是言說的布置,其“勢”在作品中的不斷發生,意味著一切言說都處于正在形成的過程中,以有節奏的波動前后相連。然而,文學創作有著多元的體裁,文章主旨與作法即需要“循體而成勢”。于連把藝術創造視作一種“個別的現實化”,文章體裁的建構隨之也成為了管理,其目標是要達到最大的藝術效果。在此,文章氣勢的獲得便與文學體裁有了緊密的關系。中國詩學長期以來對文學體勢與體裁的關系問題有著深刻的論述,《文心雕龍》設《定勢》篇以探討文學體裁與作品風貌之關系,所謂“體氣不同、情勢相異以及文體相異引發作品氣勢的差異”{10}?!抖▌荨分杏性疲?/p>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11}
“乘利為制”表明“勢”是順著有利條件而自然形成的,如同弩機發箭而直飛、澗溪流水而曲折一般,文學作品中的“勢”是作家通過發揮利用各種有利因素去表達生命情感而形成的。在《定勢》篇中,“勢”與“體”相結合,指明了作品的風格傾向。劉勰在此提出了“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因利騁節,情采自凝”等詩學觀,不僅要求文章的內容與形式相得益彰,也講求文章氣勢的不加矯飾與自然流露。于連視“體勢”為中國詩文創作的關鍵,是因為它“以某種方式引導文章的建構,并且將生命活力注入文章里”{12}。
既然文章之勢隨著文體風格而各有分殊,詩文創作對“勢”的捕獲自然成了作者出奇制勝的關鍵。自古以來,中國的詩歌創作講求“作勢”,所謂“高手作勢,一句更別其意”。中國詩文評點也多論及“作勢”,如“激昂頓挫,善于作勢之文”“寫秋處愀然動人,此正為轉關處作勢耳”。詩歌創作中的“作勢”是文本中文字有策略性的布置而產生的深度之“勢”,由此而制造出了詩的氛圍。
詩歌之“勢”作為一種潛在的力量,循著作者的思想情感安排著文辭、意象、篇章乃至意義的組合,進而保證裁文定篇的流通暢達。
(三)精神意蘊的取勢無窮
由山水生命線條的蜿蜒走勢與龍體盤曲逶迤的體勢,于連闡釋中國的詩是一種制造超越的藝術。在《勢》一書中,于連認為中國文化出現的“勢”觀與龍圖騰的精神特質在根本上是相生相連的。龍的蜷曲意象往往象征著一切形狀所包孕的且不斷實現著的潛能?!褒堄袝r候隱臥在水底,有時候疾飛升入高空;其行只是連續的波動,從一端到另一端不停地擺動,象征著一股永遠在自我更新的力量。”{13}以龍體的委蛇曲折為隱喻,中國的詩歌在于連看來蘊藉著各種迂回曲折,而且每一凹一凸都像一個閃光的照明,開向不可言喻、模糊難辨的無限境地。詩歌作品具有以少見多、以近見遠、包蘊深厚、表現力強的特點,能夠使讀者產生由近而遠的豐富聯想。以盛唐詩人崔顥的《長干曲》為例,清代學者王夫之在《姜齋詩話》有論: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顯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直是《廣輿論》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14}
王氏借此說明了“詩勢”的特點和功用,“墨氣四射,四表無窮”強調了詩歌意境深遠廣大。“詩歌有勢,便能超越審美客體的現實結構,在審美意識的主宰下創造出咫尺萬里的意象結構,有著巨大的藝術表現力?!眥15}可以說,崔顥的這首詩從開頭到結尾都包含著生動的意蘊。由于詩中省略了許多筆墨,造成了“無字處皆其意”的格局態勢。詩歌語言向無限的可能性敞開構筑了詩歌的藝術空間,“詩勢”在精神意蘊的表現形態上因而具有了余味無窮的深層內涵。
“勢”是一個在中國文學里永遠都闡釋不盡的美學范疇。法國漢學家于連從效力觀出發,闡釋了詩歌語言、文體以及審美風格等方面所具有的“勢”。作為有效的力的布置,“文勢”不僅包孕著蓬勃的生命活力,也是藝術意境的自然流露。因勢而行,余味日新。
{1} 希臘文“oikonomia”中,“oikos”即家,“nomos”即規則。該詞原意指管治一家族的計劃與規則,后表達上帝在人類歷史中的創作與救贖計劃,故譯為“家政學/救恩”。
{2} [意]吉奧喬·阿甘本:《什么是裝置?》,王立秋譯,參見《當代藝術與投資》2010年第9期。
{3}{4}{6}{9}{12}{13} [法]弗朗索瓦·于連:《勢:中國的效力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第105頁,第116頁,第118頁,第69頁,第128頁。
{5} 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65頁。
{7}{11}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53頁,第530頁。
{8}{14} 丁福保:《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1頁,第19頁。
{10} 趙樹功:《氣與中國文學理論體系構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9頁。
{15} 趙憲章主編:《美學精論》,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頁。
參考文獻:
[1] [法]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
[2] 涂光社.因動成勢[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1.
[3]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作 者:李根,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文藝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