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二十一歲史鐵生就因雙腿癱瘓的毀滅性打擊被逼入了死亡的絕地,在搖著輪椅不斷叩問死神的關鍵時刻,不幸的史鐵生幸運地走進了地壇,從地壇里獲得了生命的啟迪,找到了靈魂的安頓之所,完成了生命的蛻變,攀登上了生命的高峰。
關鍵詞:地壇 史鐵生 苦難 靈魂
已故著名作家史鐵生曾在《我的夢想》一文中說:“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后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對史鐵生而言,祈望上帝恩賜健美的軀體,是一生難圓的夢想。因為二十一歲,他的“起落架”(兩條腿)失靈了,四十歲不到,他的“發動機”(兩個腎)又失靈了。從此,殘疾與病痛困擾了他一生,上帝給予他的只有苦難!不過,也正是在這千難萬苦的煎熬、掙扎、突圍中,史鐵生真正讀懂了生命,完成了生命的蛻變與超越,實現了“擁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的夢想。而這一切,都離不開曾經接納、啟迪與撫慰他的地壇。雙腿殘疾后,是地壇給了史鐵生直面苦難、獨自面對自己、拷問心魂的獨特空間。地壇榮悴無常的歷史,生生不息的萬物,清純、靜謐的環境浸潤著史鐵生的靈魂,助其打開了心門,使之踏上了觀照內心世界的精神之旅。經過地壇里無數個日日夜夜的苦思,史鐵生最終徹悟了生與死,找到了人生的終極目標及生之意義,用靈魂成就了人生的輝煌。所以,史鐵生在地壇停留,實際上是在喧囂、嘈雜的塵世中找到了一塊屬于自己的心靈圣地,從此,他讓自己的靈魂棲居其上,讓生命之樹開出了絢麗的繁花!
一、地壇里直面苦難,向死而生
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二十一歲,史鐵生的雙腿突然癱瘓。猝不及防的厄運肆無忌憚地搖撼著他的內外世界,摧毀著他的生命根基。一方面,殘疾毀滅了他的青春夢想,徹底改變了他的生存方式,使其產生了強烈的無所依憑的無助感;另一方面,殘疾無情地拉開了他與功利的世俗社會的距離,求職無望、愛情受挫等加劇了他的殘疾意識。史鐵生陷入了極度自卑的情緒中,無法直面人生的苦難,只能以“無緣無故地摔砸東西或緘默不語”等變形的泄憤方式來應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更重要的是,史鐵生認為殘疾使自己失去了創造生活、享受生活的能力,所以他不愿茍且地、無尊嚴地活著,強烈地渴望以“死”來解脫活著的煎熬與苦難。“死”是殘疾之初史鐵生能與命運抗爭、突圍的唯一方式,在《我二十一歲那年》他說:“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心里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頻繁地對死神抱有過熱情。”看不到生的希望、找不到活的勇氣的史鐵生只能不斷地叩問死神,久久地徘徊在死亡線上。如何掙脫開殘疾對自己心靈的束縛和羈絆,在紛擾的人生現實中為心靈找到一方凈土,使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得以安頓,自然而然地成為殘疾之初史鐵生生命中最迫切、最重要的事。而歷經幾百年風吹雨打、早已褪去顯赫外衣的地壇恰恰在這個關鍵時刻與史鐵生不期而遇了。史鐵生帶著“生存還是毀滅”的生命難題走進了地壇,且一走就是好多年!
地壇接納了因殘疾而惶茫潦倒的史鐵生。在史鐵生的記憶里,地壇是最“安靜”的地方,他在《我與地壇》《想念地壇》等散文中多次談及。“安靜”在這里有兩方面的深層意蘊。一方面,是指自然環境的地壇,寧靜、靜謐,為殘疾的史鐵生逃避現實世界提供了獨特的庇佑。當史鐵生搖著輪椅進地壇的時候,地壇因年久失修,已淪為一座廢棄的古園,這里雜草叢生,游客稀少,“喧囂都在遠處”。地壇里,沒有外界的喧鬧、嘈雜,沒有世人的鄙夷與冷漠,史鐵生在這里可以專心致志地玄思冥想。這樣的安靜契合了殘疾之初史鐵生的心理,為他提供了“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另一方面,是指人文景觀的地壇,褪去了榮華與顯赫,回歸了生命的原點,靜穆地凝視著歷史與未來,給史鐵生的靈魂生長以深刻啟迪。地壇,作為明、清兩朝祭祀“皇地只神”的皇家壇廟,曾蒙受皇家蔭庇達四百年之久,顯赫輝煌,莊嚴肅穆,處處氤氳著壇廟主人——皇帝的威嚴與神圣。然而,在歲月的滄桑與歷史的變遷中,地壇逐漸成為一座廢棄的古園:琉璃剝蝕,朱紅淡褪,高墻坍圮,雕欄散落。卸去皇家祭祀重任的地壇,褪去了一切人工雕琢的痕跡,洗盡了往昔的奢華與榮耀,袒露出生命最本真的狀態——如野地般荒蕪冷落,彌漫著沉浸的光芒。地壇以“安靜”的態度面對歷史的榮辱興衰,不抗爭,不躁動,靜靜地審視著周遭的一切。史鐵生從地壇的滄桑巨變中看到了時間,看到了人和事,更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運與地壇的命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最狂妄的年齡”忽地殘廢了雙腿,隆重顯赫而今卻荒蕪冷落。這種相似拉近了他與地壇的距離,更讓他找到了應對人生突變、面對殘疾人生的態度和方法。孤獨的史鐵生曾熱切地渴望有人呼應他、收留他、理解他,如今地壇收留了他,理解與撫慰了他受重創的心靈,啟迪與引領他,撥開殘疾的陰霾,尋覓生命的曙光。這種“呼喚與呼應、投奔與收留、袒露與理解”的心靈契合與共鳴使史鐵生最終聽懂了地壇對他的神秘暗示與靈魂啟迪——“我一下就理解了它的意圖……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①
其實,十五年里撫慰、啟迪史鐵生的還有地壇中“柔弱”的自然生命。“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片刻不息。”②地壇里處處涌動著生命的力量,即使十五年里人們肆意雕琢地壇的形體,但蓬勃的生命力任誰也無法改變。在地壇獨處的歲月里,史鐵生專注地觀察著身邊的這些小生靈,置身其中,聆聽它們的聲音,觀賞它們的忙碌,體悟它們的活法。令史鐵生驚嘆的是:地壇里這些昆蟲、動物、植物,雖卑微、柔弱,卻自足、自在。無需旁觀者的欣賞,不依附于任何外物,按照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法則成長和生存,憑借自己的力量在荒蕪的地壇里,長得茂盛,活得坦蕩。史鐵生敬佩這些小生命的堅強,更敬畏它們的“柔弱”——“我曾注意過它們的堅強,但在想念里,我看見萬物的美德在于柔弱。柔弱是愛者的獨信。柔弱不是軟弱……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靜聆神命的姿態……人一活脫便要囂張,天生的這么一種動物。這動物適合在地壇放養些時日。”③柔弱是地壇里自然生命最顯著的特性,在史鐵生的眼里,這些小生命形體弱小,但柔弱而不軟弱,因為它們有靈氣,有品格,有旺盛的生命力。它們以柔弱的身軀應對著四季的變化,不張揚,不囂張,溫和、安詳地聆聽著地壇里自然之神的召喚,并以不屈的生命意志回饋著自然的恩賜。地壇里自然生命的這種存在方式或活法深深地敲打著史鐵生的靈魂,喚醒他觀照自己的生命,尋找自己的活法。從此,史鐵生在地壇里開始直接和自己的靈魂對話,他聽到了內心拔節的聲音,躁動的心漸趨寧靜與安詳,生活的邊界、精神的空間在不斷地擴展,一個全新的史鐵生在地壇中誕生。endprint
完成生命逆轉的史鐵生對殘疾、苦難有了全新的認識——“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最恰當的態度,是把它看成錘煉之地。既是錘煉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不在這里,靈魂也不止于這里,我們是途徑這里!宇宙那宏大渾然的消息被分割進肉體,成為一個個有限或殘缺……”④徹悟了殘疾、病痛后,他擺脫了“生與死”的糾纏,發出了向死而生的箴言:“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假如沒有死的催促和提示,我們準沒有了興致沒了胃口,生活會疲疲沓沓地活得像七個永遠唱下去的樣板戲那樣讓人失去了新奇感。”有了這種站在死中看生的豁達與超脫,今后如影隨形的苦難、多舛的命運都無法使他匍匐在地,在苦難與病痛面前,他永遠是站立著的巨人與硬漢。
二、地壇里超越苦難,抒寫靈魂
地壇引領史鐵生從死亡的絕地中艱難地突圍出來,邁過死亡峽谷的史鐵生靈魂深處的暴風驟雨平息了,通體透射著靜穆、安詳。從此,病痛、殘疾在他眼里不再是肉體上的磨難,而是精神的錘煉與淬火,因為世界上如果沒有了苦難,世界就不能存在;人間沒有了殘疾,健全就會因為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這種對苦難與殘疾神性般的哲思提升了他的精神境界,恰如烏納穆諾在《生命的悲劇意識》一文中所說:“一個人越是有領受苦,或接受苦痛的能力,他就越具有人——也就是神性的質性。”這種質性感染、震撼著他周圍的人,他的好友何立偉說:“坐在鐵生的輪椅跟前,仿佛只似坐在一尊古佛邊,人會立即變得莊重,變得靜穆,心地高達而雜念全無,即或是無言默坐,也可分明感到有一巨大精神場作用于你時使你輕薄不得,放浪不得。”⑤史鐵生就是以這樣的淡定與靜穆迎接著生命中每一個充滿苦難與不幸的明天,心境澄明,懷揣感恩,跋涉在怎樣活與怎樣在輪椅上活出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新的人生征程上。但這是個一時半會兒無法完全想透、也不可能一次性解決、活多久就要想多久的生命難題。所以,十五年里他總愛到地壇里,“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⑥。史鐵生在地壇里沉思默想,與自己的靈魂對話,并從安靜的地壇、柔弱的生命所蘊含的生命本質中獲得了靈魂頓悟,明白了真正的生活是走回到生命的起點,史鐵生稱之為“零度”。他說:“每當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難,立于靈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兒正如一次次走進地壇,一次次投靠安靜,走回生命的起點。”⑦
回歸生命的“零度”,就是過問生命的意義。史鐵生認為生命的意義本不在向外的尋取,而在內在的建立。這種內在的建立就是在奔赴死亡的生命之旅上創造過程的價值與精彩,并能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史鐵生找到了實現自己生命意義與價值的道路——寫作,“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條路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后來發現利于此一鐵生,利于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⑧。史鐵生認為寫作就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找到了停泊靈魂的港口。在這個停泊靈魂的港灣里,他可以盡情地揮灑才情,抒寫心魂,思考著“生與死”“殘疾與宿命”“生存的意義與價值”等具有人類終極關懷精神的生命難題。自踏上寫作之路起,他便用一支筆艱難跋涉在病痛與殘疾相伴的人生之旅上,以審美和文學的形式,開辟了一條別樣的人生之路,演繹出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活出了殘疾人的尊嚴與生命的精彩,攀登上了生命的高峰。
史鐵生說:“人在現實中總是痛苦的,他必須尋找自己的家園,當人們通過對時間、歷史、自然和生命的思索明白了家之所在時,他便獲得了自由,變成了‘詩性的存在。”⑨史鐵生正是在地壇里通過對歷史、時間、自然和生命做了十多年的深刻思索后才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靈魂安頓之所,成為自由漫步在精神高地上的杰出思想者。所以對史鐵生而言,地壇是以“引路人”“啟悟者”的形象進入他的生命之中,成為他生存的典范及滋養其精神的真正教堂的。自二十一歲殘疾后不經意走入地壇,史鐵生一生從未離開過地壇。在找不到生的理由、活的方法的那些年里,他日復一日地徘徊在地壇里;終于闖出一條生路了,他還常去地壇,去那里尋找母親的足跡,感受地壇特有的安靜,尋找寫作的靈感;再后來家搬得離地壇遠了,地壇在人工地肆意雕琢下也已面目全非,不能常去了,但地壇卻從未離開過史鐵生的記憶,心情煩悶的時候他會想起地壇;寫不出東西的時候,他會想起地壇;病痛難熬的時候,他還會想起地壇……地壇已經滲透進了史鐵生的血液和骨髓中,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我不禁想起,2011年在史鐵生逝世一周年的追思會上,《天涯》雜志社倡議在地壇公園建造一座史鐵生雕像,后因地壇公園管理部門的拒絕而不了了之。其實,能否在地壇公園建造雕像,對已逝的史鐵生來說并不重要,因為活著的時候,史鐵生已經和地壇融為一體,就像史鐵生生前說的:“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⑩
①②⑥⑦ 史鐵生:《我與地壇》,《史鐵生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第7—8頁,第9頁,第12頁。
③⑨⑩ 史鐵生:《想念地壇》,《史鐵生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66頁,第253頁,第267頁。
④ 史鐵生:《宿命的寫作——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書面演講》,《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1期,第46頁。
⑤ 何立偉:《關于史鐵生》,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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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蔣長蘭,碩士,江蘇省如皋高等師范學校副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及語文教學。
編 輯:魏思思 E -mail:mzxswss@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