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穎
作為當代最優秀的藏族小說家之一。次仁羅布的小說作品,無關體裁,無關篇幅,皆仿佛一場場藏民族生活的史詩,充滿了邊地高原上獨屬的傳說與神話的魔幻氣質。他自己則時而如雪峰上盤旋的蒼鷹,冷靜而熱烈地凝視著那片高原大陸;時而又有如他的作品《神授》中被天神賦授奇功,說唱《格薩爾王》的放牧娃亞爾杰。日夜不息地說唱著那片令人心魂迷醉、靈魄激蕩的神性高原。這神性,不僅僅因為神話與傳說,卻是那些魔幻炫彩背后持久而貴重的明亮,這明亮,源于高原上萬千年來的信仰以及那些信仰深處的永恒之光。近年來次仁羅布的創作不斷取得新的突破,作為第二母語的漢語寫作,更呈現出難能可貴的新的精神氣象與格局,令讀者充滿閱讀快意與期待。201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界》,集結了他的十四篇作品,深沉而不凝滯,深刻而不晦澀,從容而不輕悠,浩蕩而不冗長,各具姿態,卻完成了同一個靈魂指向,就是那片作者血脈交融的高原,以及高原上生靈般的藏民族隱于經文中的生死存活、歡欣絕望、災難與希冀。
雪峰,河谷,云朵,格桑花前最微小的風;茶香,桑煙,蒼鷹背上的光,以及羊群行走時窸窸窣窣的聲響。整個拉薩城都在誦經。桑姆是誰?直到最后讀者也不得而知,而這絲毫不影響小說的蘊意與況味。《放生羊》中,從頭到尾更多的是主人公年扎一個人的自語。一會兒對著神秘的桑姆,一會兒對著這只幸運的放生羊。沒有鮮明的敘事情節,沒有情感沖突,沒有小說慣常的完整的故事性。包括沒有所謂事件的開頭結尾。而這一切細細想來,不恰是人生的真相嗎?人類這倏忽來去的紅塵一世,這執念重重的凡俗一生,從何處采,又去往何處?何為生死,何為真假?又何為起始而何為終結?人間萬象,究竟真切有之還是五蘊幻境?均不得而知。如此這般問來,竟心生唏噓與悲情,卻也有解脫復洞徹。這一世魂魄肉身,大約除了善良與慈悲,除了愛、感恩與祈禱,再也無有什么值得為之執念了。今世我們放生了羊,而前世,或者也許就是此生,天下眾生何嘗不是被神明慈悲地放生了的羔羊。
從藏文明的發展到藏文學的寫作,從來就離不開《格薩爾王》,就如同西方文明的源頭來自希臘神話一樣。《格薩爾王》早已不止是藏民族的傳說與史詩,而成了藏文學的母題、基因與血脈。《神授》,講述一位格薩爾說唱者的傳奇歷程,圣地神山,從來就是誕生傳說與神話的搖籃。每一片草地,每一片祥云,每一朵格桑花,都仿佛自傳說中飄蕩而來。攜著神秘的氣息與符碼。藏北草原上日夜的呼吸,似都在講述著這片神話遍布的土地,風云浩蕩的前生與來世。
《界》似在說分明,卻所謂界亦最難分明。比如奴與主,僧與眾,今與昔,迷與悟,執與醒,悲與喜,死與活,佛與眾生。人為未來佛,怫本過來人,絲縷難分,血脈難離。小說回腸蕩氣而氣定神閑,淡然明凈而肝腸寸斷。母親毒死了最愛的孩子,孩子明知母親投下劇毒。仍安然飲下,只為要以命度化最愛的媽媽:“媽媽,三界無安,猶如火宅。你沉迷情愁愛恨,只能輪回于六道里,我去后,你要照顧好自己。我愛你,我要用我的死,表達對你的愛。我接受了死亡……我一點都不怨你,媽媽,佛祖都曾舍身飼虎,為了讓你醒悟,難道我還要保全這肉身?”字句滴血,讀來淚奔。無疑兒子脫開肉身的剎那,已然成佛,而雙目失明、下身癱瘓的母親,也未辜負兒子舍生取義之孝舉。在以心鐫刻真言的時候業已成佛。作者以幾個藏民族家庭史詩般的生活簡史,將人心對信仰與哲意的雙重追索,推舉到了人類命運的巔峰。
西藏,這里一直是世界上最為神秘的大陸之一,正如作者說的“這里山連山,峰連峰,多得像珍珠。而這里的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德吉村對面的這座雪山,就叫曲郭山。《曲郭山上的雪》,自一部影響巨大的電影《2012》開始,徐徐揭開的是一個天啟般的事件,貫穿于生活細節之間的,是全人類都在面臨的宏大主題:人類生存的母體——地球。在人類瘋狂撕掠下所面臨的巨大危機。世界是否已臨末日。似已成了無須回答的天問或天啟。作者將這樣一種關乎生死命運的、驚心動魄的追索,融置于曲郭山下的德吉村春播前的一小段時間。淡然、瑣碎、散逸,如寫意畫般的輕描淡寫,卻隱匿著文本力量的生機,這仿佛隱喻般的結構,不能不說是作者精神的張力與自信。當整個人類面臨“末日”抵臨前,無不絕望而著魔般地試圖享盡生命最后的極樂,這無異于另一種可憐而卑劣的撕掠,而德吉村的村民們卻在捐、在施予,施予他人,施予世界,施予出自己的一切所有,牛羊、糧食、錢物、甚至石料木材,放生一切生靈,甚至蜘蛛螞蟻和幼鼠。這已不止是善良,而是信仰的善果,這些青稞般素樸的村民,擁有著金子做的心,這一切,是平凡眾生對世間的布施和供養,更有若佛祖對迷惘紅塵與不古人心的憐憫與度化。
藏民族自古是個悠久而神秘的民族,更因此誕育出了數不清的奇跡與幻美,賦予了藏族人豐厚的思想蘊涵和靈動的精神結構。次仁羅布承襲了這一切彌足貴重的民族瑰寶,并以之醇熟地養育著自己作品的靈魂。他的小說從容冷靜又詩意鮮活,細微恣意又七彩紛紜,有的宛若藏區寺宇中的壁畫,有的則猶如唐卡,在蒼蒼高原之上,綻放出最頑艷璀璨的炫目華彩。有時又幾乎就是一卷卷經文,讀著的每個人便是在誦經了。這許是人間最美好的教化了,充滿真理的明澈與天真、信仰的溫暖與力量,自一個藏族人或整個藏民族最為真切與素樸的生活與心靈為文本建構,將藏民族對情感的審視、對萬物生靈的體察、對信仰與生俱在的神性感念、對未來的刻骨希冀,鐫刻得深情而徹底、放縱而深入,讀過如水滌洗心魂,如聞慈的經文流過悲的紅塵,雋永悲情,圣美而經久不息。次仁羅布作品中的宗教視域,非是講經布道的廟宇殿堂。而恰恰是以藏民族日常生活的自身場景為道場與壇城。結構出獨屬一方的文學品格。從而救贖著塵埃滾滾的世間。令更多心靈得以明心見性,于心頭靈魄之上,迎來“嘩啦啦撒落下來風金光,開出一朵朵如‘放生羊般純凈光潔的奪目白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