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秋軼


兩個老外開著租來的切諾基行駛在110國道上。在河北境內,被一路的“奇石”招牌吸引,進了一間古玩店。突然,一座“玉雕帆船”在他們身后轟然倒下,碎了一地。店主要他們賠2000元。討價還價后賠了50元。然后開車狂奔,過了張家口,還在瑟瑟發抖。
逃過一劫后,老外得出結論:“中國是一個充滿教訓的國家,我們還得學習。”
這個“碰瓷”故事叫《奇石》。作者何偉,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1994年第一次來中國,2007年離開,前前后后在中國生活了十年。他的“中國紀實三部曲”出版后紅極一時,“非虛構寫作”也由此升溫,至今不衰。
但何偉卻不說“非虛構”,他說自己是一個“報告文學作家”?!皥蟾嫖膶W”,這是個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詞匯。
這些年,他四處旅行,在三個國家安了12個家。好些故事是在旅館里寫成的。過去幾個月,他一直在埃及南部旅行。那里有考古遺址和小城風情,他喜歡和當地人打交道,享受“遠離開羅的生活”。
早在18年前,他的小城之旅就開始了。
江城往事
1996年8月的一個夜晚,長江上星光閃爍。何偉和同事亞當乘船來到涪陵。他們被“和平隊”派到這里,將在涪陵師專(現長江師范學院)度過兩年的支教生活。
半個世紀以來,幾乎沒有外國人在涪陵居住過。何偉和亞當一上街,就會被圍觀。人們還喜歡問:多少錢一個月;有沒有女朋友……這些問題,何偉都會如實回答。
有一次,他在街頭碰到一個藏藥攤子,攤主拿起一根虎鞭,往自己身上比畫,讓他買下來。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不用了,我自己有。
他喜歡四處游蕩,和農民、銀行職員、小店主都混得很熟,甚至能在校門口的小面館賒賬。人們發現,這個老外愛聊天、愛瞎逛,有點誠實,還有點善良。不久,他就學會了“搖褲兒(內褲)”、“牙刷”之類的四川話,也習慣了辣椒。
但完全融入并不容易。一堂討論課上,何偉說,每個地方都有種族主義和排外問題。班上最優秀、最愛國的學生立即反駁:“中國沒有!”何偉舉出例子:他和亞當去市區時,常有人對他們大吼大叫。學生說:“他們是友善的?!焙蝹ゲ煌?,認為那是糟糕的。
只有文學總能讓他們達成共識。何偉帶他們讀莎士比亞,演《哈姆雷特》。在共同閱讀中,何偉覺得,他們都是避難者。學生逃離了政治課,他逃脫了解構主義。“我們都很快樂,我們讀著詩,而外面的江流上,整個涪陵都在忙它自己的事。”
李雪順是何偉當年的同事,他說,當初何偉和亞當帶來了新的理念和風氣,卻沒被很好地重視,至今仍覺歉意?!霸谝粋€語言不通的異鄉,他懷著真誠的熱情來了解中國的社會與文化,一直得不到好的互動,他的苦悶是很深的。而他的苦悶正源自他的真誠?!?/p>
支教結束,何偉回到美國,跟一百多個學生保持著通信。他比學生大不了多少,他們更愿意拿他當朋友。一個叫D.J.的學生給他打電話,“我為學生取了英文名字。一個叫Adam(亞當),另一個叫Peter(何偉的英文名)——那個叫Peter的學生,是全班最笨的一個。”
在密蘇里家中,他迫不及待地把這段經歷寫下來。因為記憶太深,也因為急需錢,他寫得很快,四個月就寫完了,這就是《江城》。2001年,《江城》在美國出版,引起轟動,被認為是理解今日中國的經典讀本。
他在涪陵住過的那套公寓,如今快要成為一個景點了。
從鄉村到工廠
在美國呆了半年后,何偉回到中國,在北京開始了自由職業之路。他在京郊三岔村租了間房子寫作,房東叫魏子淇。魏子淇一家和三岔村,成為他觀察鄉土中國的樣本。
2003年,北京私家車激增,農家樂大發展,魏子淇借此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經常進京出差。何偉寫道:“在村里,他穿軍用膠鞋,抽紅梅煙,是個地道的農民;進城時,他穿意大利皮鞋,抽中華煙,夾著皮包,是個企業家?!?/p>
他和魏家人結下了友誼。離別時,他們還痛哭了一場。2008年,何偉專程回中國,和魏子淇一家去看奧運會??磁_上,他得知旁邊坐著奧運會摔跤亞軍的父親——也是一位中國農民?!澳欠N感覺很神奇?!?/p>
《尋路中國》出版前,何偉給了魏子淇一個副本,問問意見。魏子淇看后讓他作了一些小修改。
“在美國我從未這樣做過。但魏子淇的生活環境不一樣。他住在一個村莊,有熟人社會的壓力?!?/p>
有人問他,既是觀察者,又是參與者,如何平衡?何偉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新聞也應該有人情味?!?/p>
何偉的另一個觀察樣本是浙江麗水。很多外省人來這里打工。他記錄下了企業家的勃勃雄心和工人的苦悶迷茫。一個叫小龍的孩子,受成功學鼓舞,在工棚的墻上寫下:“學不成名誓不還;開心面對每一天?!彼蹲降竭@些細節,不過度闡釋,也不略過。
在麗水郊區,有一個畫家村。一個女孩每天在這里作畫,作品出口到歐洲,但她一點都不愛畫畫,也不覺得自己有天賦,干這一行純粹為了吃飯。何偉熟知并理解這種生存法則:“既有很強的謙虛傳統,又有很強的實用主義?!?/p>
麗水開發區的流浪馬戲團也讓他興味盎然。他們逐廠而棲,經常被驅趕,但很頑強,還有撒手锏:脫衣服表演。那些鄉下女人的笨拙舞姿,在何偉筆下,有點滑稽,也有點沉重。
打工者、脫衣舞女、留守兒童、工場主……他喜歡關注這些變動中的人。甚至能從他們的小指甲上覺察到生活的變化。他注意到有的成年男子留小指甲——脫離了體力勞動成為有閑階級的標志。
他曾開著一輛捷達車穿越中國。樂于向西方讀者解釋中國特色的標語,尤其是各種公路標語:40碼最安全;80碼有危險;100碼進醫院?!拔业哪康牟皇且屩袊@得奇怪或無序。我幾乎總能理解中國人的做法,他們的行為是合理的。我想向美國讀者解釋,讓他們對中國人不那么陌生?!?/p>
2011年,何偉回了一次中國。最后一站是涪陵。endprint
和十多年前相比,涪陵變大了,學校也從師專升成了學院。他當年教過的學生許多還在涪陵,已是中年。何偉說,涪陵給了他家的感覺。有時,他稱涪陵是他在中國的“老家”——這有開玩笑的成分,但更多的時候,他說,“我是認真的。”
在學院報告廳,200多人聽了他的中文演講。和當年相比,許多話題已不再敏感。窗外,長江依然奔流。
會有更多中國年輕人“走彎路”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新書《奇石》講了石彬倫的故事。他放棄麥肯錫的工作,自費研究長城,這在很多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何偉:那無疑是一件奢侈的事。當然,石彬倫的例子有點極端。
某種意義上,我就是這種人。從普林斯頓和牛津畢業后,我去了涪陵。在那里,一句漢語不會說,拿1000元一個月的工資。當然,這最終催生了我的第一本書和寫作生涯,但一開始,我覺得我可能和有前途的職業無緣了。但我還是愿意那樣做,我覺得這會讓生活更有趣,使我成為一個完善的人。
我敢肯定,今后會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年輕人作出這種“走彎路”的決定。但這條路很難。家庭越來越小,艱難時日在許多中國人的記憶中尚未遠去。所以,我很理解他們的壓力。我敢說,如果我在這種壓力下長大,我什么也做不了。
《瞭望東方周刊》:移民、外來者、小人物、流動人口,這些人為什么吸引你?
何偉:我在密蘇里州的一個小地方長大,19歲離家,去普林斯頓、牛津念書,然后到了中國,后來去埃及。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作為“外來者”在國外度過的。所以,我對離家在外的人有一種天然的興趣和同情。
我認為,離家的經驗往往使一個人更有想法和更善于觀察。他們不會自滿,很靈活,對新環境有洞見,所以我喜歡與這些人在一起。我喜歡中國的一點就是:有這么多人離開家鄉,到全新的環境中尋找他們的生活,這使他們更能干,更有趣。
《瞭望東方周刊》:很多時候,你筆下的人物像一群“未開化”的人。你寫他們時是怎樣的心情?
何偉:那是因為我在涪陵與中國相遇。涪陵是一個偏遠的小城,大多數人都有農村背景。和他們在一起,我很自在。我逐漸明白,中國發生了什么,答案的關鍵在他們身上。中國的故事就是農民進城的故事;沒受過教育的人成為體面人的故事;窮人致富的故事。當然,這不是唯一,但這是中國最重要的活力。
因為我不需要在《紐約客》上發表很多作品,所以能從容地去寫這些故事。我覺得這是我在中國做的最有意思的工作。
相信中國人能找到一條合適的路
《瞭望東方周刊》:你說“中國不是最漂亮的,但卻是最令人神往的”,你對中國很樂觀,為什么?
何偉:也許我錯了——有些外國記者是悲觀的。但我在中國這些年,我看到人們變得更自信,更有能力,更了解自己的國家和外面的世界。這使我感到樂觀,我覺得中國人都善于接受挑戰。當然,仍然有很多問題。但總體來說,我對中國很樂觀,相信中國人能找到一條合適的路。
《瞭望東方周刊》:你說中國的知識分子都不愛運動。除此之外,你對他們還有什么印象?
何偉:對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很難與普通人溝通;很難自在地與農民或農民工打交道;很難尊重這些人。我并不認為這不正常。在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受過教育的人和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之間的鴻溝很大。我認為埃及的知識分子在了解窮人方面可能比中國知識分子有更多障礙。
中國可喜的是,受教育階層越來越多,有錢人也普遍尊重教育。而在美國,情況往往不是這樣。在密蘇里中部,我的家鄉,有錢人對教育并不十分關心。他們更關心自己的孩子怎樣成為優秀的運動員。這很傻,沒有什么好處。
《瞭望東方周刊》:普通美國人對中國是什么印象?有無變化?
何偉:我第一次來中國時,大多數美國人認為那是一個非常壓抑貧窮的地方;然后,他們開始注意到中國的經濟發展,于是他們看到了中國人令人驚訝的勤勞和組織性。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威脅;現在中國給他們的印象是:可怕的污染,不斷上升的軍事威脅。我認為還應該問問背后的原因,但在(美國)主流媒體上看到的就是這些。
同時,還有一大群人在美國從事與中國相關的事業,所以很多美國人到中國出差或旅行——這是至關重要的,因為美國沒有去發展中國家旅行的傳統?,F在,很多美國的年輕人在學漢語。他們很多人懷有真誠的好奇心,這是一個好兆頭。
討厭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想法
《瞭望東方周刊》:當作家,自由旅行,隨意而居,做喜歡的工作,你在這個過程中迷茫、動搖過嗎?
何偉:我想我很幸運。但20來歲時經常感到迷茫。那時我想成為一個作家,但還不夠好,又找不到出路。
加入和平隊時我27歲了,沒有錢,也沒有工作經驗。我有很多旅行經歷,讀過很多書,寫過一些東西,但都算不上真正的成功。所以那時我很擔憂。不過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我在做我想做的事。在涪陵的生活是有挑戰性的,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回美國時,我29歲了,還欠著債務,沒還清大學貸款。我向所有的大報發出求職申請:《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等等,他們都拒絕了我,連面試都沒有一個。
那時我住在父母家里寫《江城》。 寫完后,談妥了一個出版商。稿費不多,但足以還清大學貸款。然后我買了一張飛往北京的單程票,嘗試做一個自由職業者。
我一直很討厭有一份正式工作的想法:去一間辦公室上班,有一個老板。我是一個很獨立的人,我知道我不會喜歡任何工作。我也知道,做一個自由職業者不容易。第一年確實如此,但也令人難忘,我學到了很多。
直到2001年,我的書出版了,也在為《紐約客》寫稿了,我才覺得,一切OK了。
《瞭望東方周刊》:天賦、教育、家庭等方面同等的條件下,一個來自發達國家的人是不是更容易成功?
何偉:當然更容易。那里有更多的機會,社會傾向于獎勵工作和人才,而不僅僅是依靠關系。
比如我,來自一個重視教育的家庭,因此在寫作和語言方面有一些天賦。但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在一個足夠大、足夠繁榮的國家長大,有《紐約客》那樣的雜志,和可以支撐出版業的讀者群。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如果我來自一個小國,即使是歐洲小國,都無法這樣生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