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敬人



2014年2月初,我受邀擔任2014“世界最美的書”國際評委。這是1989年經歷了東西德國合并后,由原東德萊比錫國際書籍藝術獎與原西德法蘭克福“世界最美的書”獎合二為一成“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評比賽事后,首次邀請中國大陸的設計師擔任該活動的評委工作。近年來,中國的書籍設計在國際出版領域中得到了較好的評價,這說明我們的書籍設計水平正在被國際出版界關注。中國的書籍設計藝術有著自身的特點,尤其是設計者將“裝幀”概念逐步向“書籍設計”觀念的范式轉移后,給中國的書籍藝術設計帶來了全新的面貌。自2004年上海新聞出版局組織中國最美的書參加這一國際賽事,已有13本中國的書籍設計獲得“世界最美的書”稱號,其中包括1金、1銀、2銅和9個榮譽獎。我想,這是組委會邀請我代表中國來擔任評委的重要原因,作為中國書籍設計師,我甚感榮幸。
本次賽事共有30多個國家的567本書參評,均為各國2013年評選出來的本國最美的書。經評委兩天近20個小時的緊張評審,9個國家的14本書摘取2014年度“世界最美的書”的桂冠。令人欣慰的是,中國有兩本圖書獲此殊榮,由小馬哥+橙子設計的《劉小東在和田&新疆新觀察》和劉曉翔設計的《2010—2012中國最美的書》分別榮獲銅獎和榮譽獎。我感到這和一個體育健兒參加奧運會或一部電影參評奧斯卡獎一樣,為國家爭得榮譽,是值得自豪的事——如果因此有更多的人拿起書來品讀書卷之美,我們的工作就是有價值的。
我擔當過多次國內外賽事的評委工作,但這次評選經歷仍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大的收獲是感受世界各國的高水平設計,從中找出自己的差距;其次是了解體驗了整個評選機制與評審全過程,對照出國內評審方法的不同。每個國家的書都是該國評選出來的最美的書,各國均有雄厚的實力,水準不差上下。這次參評讓我更清晰地認識到,在眾多好書中選出最美的書有多困難,獲獎的書確實稱得上最美,但是沒有獲獎的書未必不符合最美的標準。無奈的是獎項實在太少,獲獎率連3%都不到。有些好書沒能入選,從手邊流過,很是可惜;但最后的評選結果是經過評委們反復討論甚至爭論后投票的結果,少數服從多數終究是評選規則。畢竟每個評委的文化背景不同,對書的設計審美都有不同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講,留有遺憾是正常的,評判不可能達到絕對的一致。
評獎的第一天是評委們先看書,一天要看8個小時。我們在圖書館食堂匆匆吃完午飯接著看,看完后,每個評委領到14張不同顏色的票(色條),當晚投出自己認為最美的14本書。第二天,每個評委對自己投票的書向所有評委陳述理由,有一書多票的情況,每位贊同者都要說明自己的理由;接著對每一本書的去留舉手表決。經過好幾輪反復的斟酌討論,桌面上留下的書越來越少,氣氛也越來越凝重。要優中選優,難度越來越大,大家擔憂的是怕把好書選下去。評委們咬著牙,忍著痛,眼看一本本書被淘汰,最后剩下了14本,時間仿佛突然停滯了。評委們誰也沒有作聲,想來大家都在暗自為一些好書的離去惋惜與不甘。此刻,評審主席提議,每個評委可以從前幾輪曾淘汰過的書中挑一本,加入已選出的14本中,重新參選。評委們再次將入選的書一本本申述討論,舉手贊成或反對,少數服從多數,最終14本2014年度的世界最美的書塵埃落定,幾本好書被挽救入選獲獎,幾本好書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局,遺憾難免,這就是評選。但留在桌面上的還是可以成為眾多優秀作品中的代表,大家鼓掌通過。接著再次投票選出金頁獎1本、金獎1本、銀獎2本、銅獎5本、榮譽獎5本,以分數多少定出獎項。而我認為,其實它們之間的差別真的是微乎其微。評審結束后,每一個評委當場都要對14本獲獎書寫上自己的評語。這一天,我們從上午9點連續工作到晚上10點多,隔壁房間備有咖啡和茶點,大家隨時可以充饑。
可以看出14本最美的書的封面并不那么“光彩奪目”,說得不好聽,都有點灰頭土臉,并沒有亮麗的色彩。評委們堅持認為,書籍審美不是單一的裝幀好壞,外在是否漂亮并不是主要選擇,標準應是根據書的整體來判斷評選特別強調一本書內容呈現的結構創意、圖文層次經營、節奏空間章法、字體應用得當、文本編排合理、材質印質精良、閱讀五感愉悅,其中最看重編輯設計思路與文本結構傳遞的出人意表,以及內容與形式的整體表現。
獲得金頁獎的《MERET OPPENHEIM》是瑞士設計師的作品。這是記載一位藝術家生平的傳記類讀物,該書沿著主人公的生平軌跡的敘述構架,插敘插議式的圖像鋪墊,主文本與輔助文字的穿插編排,充滿歷史感的書信筆跡,打破常規的體例安排,使該書內容豐富但讀者的閱讀感受卻十分清晰。多種內文紙的應用和封面布面單色平裝簡樸而不失高雅,給人的第一眼視覺感受與第一次觸碰就能打動讀者的內心。
獲得金獎的是德國設計師的《Buchner Brundler》,這是一本關于建筑的書籍。在這本書中,海量的信息被邏輯嚴謹地整合成有序的閱讀系統。解析建筑的結構圖采用微薄的紙張通過不等長度的折疊,在書口形成遞進式階梯檢索方式,既合理又新穎,并與正文的嚴謹編排形成有趣的節奏對比;圖文印制的高質量體現了該書的高品味,繁復交錯的巨量信息并沒給讀者帶來負擔,反而能引發其閱讀興趣。這是一本典型的德國理性主義的設計,嚴謹到毫無瑕疵。
獲銀獎的《Katalog der Unordnung》是獲得該獎項圖書中的一本,全書多種字體混合應用,版面編排卻幾乎達到完美的表達,不可思議的無序與有序的對峙,產生了富有挑戰性且又能達到理想和諧的閱讀結果。露背裝訂便于書頁展開,該書的設計給人帶來一種輕松的愉悅感。
獲得銅獎的《79 97 LANGE LISTE》以大量購物的票據組合成文本,配合1979年至1997年在意大利生活18年的社會、文化、家庭、個人的照片,連接近20年時光變遷、社會百態、親情友情的歷史涓流,其主題敘述的切入點非常獨特,編輯設計力量的投入也很大,將瑣碎的生活記憶與國家社會進程有序地貫穿起來,其特有的開本讓讀者有一種別開生面的閱讀趣味。
《KEIKO》是這次獲獎圖書中唯一的一本純畫冊,設計者將造船廠的主題演繹成一塊(本)金屬板。不留空白的全黑攝影作品充斥所有頁面,三面書口全部涂成黑色,體現了金屬船體沉重的物質感和存在感。攝影作品印制強調黑到極致的強烈對比,閱讀時似乎能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真是一本富有音感的書籍設計。
《SOM FRA MANGE ULIKE VERDENER》是一本純文本的書籍設計,但并不簡陋。除了講究的字體和嚴謹的排版,巧妙之處是對標點符號的圖形化處理,以及與圖形符號相對應的黑色章隔頁,給純文本的閱讀帶來節奏感。主文本與注釋文的處理堪稱匠心獨到。封面上的弧線與內文隔頁形成有趣的連貫,全書在寧靜中略帶詼諧,不事張揚卻引人耳目。
小馬哥+橙子設計的《劉小東在和田&新疆新觀察》為中國贏得銅獎。這是一本充滿戈壁溫度和泥沙氣息的書,以筆記本的裝幀形式將畫家體驗生活和創作的過程用書籍設計的獨特語言真切地娓娓道來,豐富多樣的編輯方式,獨特的體例設定,不同的紙質觸感,給了讀者親臨實地的體驗刺激,可以看出設計師對文本信息的掌控力和奇妙的設計想象力。
《2010—2012中國最美的書》由劉曉翔所設計,這是他第三次獲得“世界最美的書”獎。該書以三聯折的編排手法貫穿整本書的閱讀方式;書中對圖像精心的拍攝和用心的布局使每面翻折被打開時都會引發一個個驚喜;書內隱藏著看不見的節奏韻律,結尾處的將全書信息矢量化的分析圖表又是一個獨具匠心的看點。該書是設計者與出版人默契配合的成功案例。
可點可圈的書還有很多。遺憾的是,設計非常優秀的一些書如俄羅斯的《俄羅斯歷史》、波蘭的《世界地圖》在評選的最后環節被淘汰,遇到同樣命運的還有奧地利的《未來菜譜》、挪威和西班牙的兒童讀物等等。獲得三次“世界最美的書”金獎的依瑪·布設計的特大體量的書因設計者已多次得獎未被入圍,評委似乎有意“怠慢”大書、精裝書而親近純文本的小書。那些光有漂亮的書衣而內文平平的書也只有靠邊站的份兒了。
體現書籍美感的設計,不僅要結構新鮮,要有翻閱的質感,還要講求細節。評委經常提到書籍的音樂性,指的是設計敘述要有節奏感。中國選送的《文心飛渡》是一本設計非常精致用心的書,博得許多評委好評,但由于整體版面結構過于程式化,稍稍缺乏節奏變化而被淘汰出局,令人扼腕。西方的評委對中國書籍設計藝術有較高的評價,他們看重民族文化元素的運用,比如豎排文字,在很多評委眼中就是東方韻味的表達;但評委們一致認為,設計的傳統性一定要與當代性融合才能體現設計者的功力和水平。
自中國的書籍設計參加“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評比10年來,中國除2013年沒得獎外,其它年份均有獲獎,每年14本“世界最美的書”中都有中國設計的書的身影。應該說在成績面前我們一直沒有放松觀念上的與時俱進,進步自不用說,但我們還要看到很多不足。比如大多數設計循規蹈距,體例結構十分單一,閱讀設計創想不夠,編輯設計語法欠缺,視覺語言程式化、簡單化,中文字體應用粗放,雙語編排很不講究,印制只看大效果而不注重細節質量,最典型的是過于注重外在書皮而缺乏內在敘述力量的投入……所以我們尚有進步的很大空間,須不驕不躁,繼續努力。
如今我國一年大概出版30余萬種書,在世界出版物數量中占有很大的比例,有許多書籍設計者也為此付出了很多辛勞。但設計效果真正上佳的書與出版總量相比,其優質的比率并不高,與我們出版大國的地位很不相稱。我期待未來少出一些不必要出的書,一方面省去大量人力、物力、心力的付出,另一方面還可節約自然能源;應加大力度出些精品美書,提升全民閱讀審美水平。我們的設計師應該逐漸從書籍的外在書衣打扮中走出來,和編輯、作者來共同探討一本具有最佳閱讀傳達結果的書,設計者要對書有自己的看法與想法,對文本的敘述要有不同的編輯切入點,用心的設計師可能會成為文本傳達的參與者,甚至是第二“作者”。
我們有很多設計師并不見得是水平差,但受制于比較固態的裝幀思維和委托人強烈的商業訴求,使得自己的設計能動力不能很好地發揮出來。在一些設計較為先進的國家,他們的出版社有藝術總監,但基本上不設專職設計,書籍的設計主要依靠社會力量。編輯們都成為圖書的“制片人”,他們是具有綜合能力的策劃者。他們對文本的理解、對設計師的了解。對印制技術的熟悉程度都比較高,我們中國的編輯與之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我覺得中國出版物水平的提升,不僅有待于改變落后的設計觀念,還要面對出版與編輯意識落后的現實,還有常被我們忽略的形而下的每一個工藝細節,而編輯設計給書籍設計師提出了更嚴格的素質要求和更高的跨入門檻。裝幀與書籍設計不是名詞稱謂的差異,兩者是折射時代閱讀文化的一面鏡子,這是提升中國書籍藝術水平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認識問題。
萊比錫是一座富有魅力的文化都市,有著悠久的書卷歷史。萊比錫國家圖書館是德國人引以為豪的人文遺產聚集地,這里收藏著大量國寶級的史料文獻,還有彌足珍貴的藝術圖書。2010年,我曾帶清華美院的研究生到這里來參觀,僅僅瀏覽部分藏品,就足以讓我們驚羨不已,有一種神秘感令人難以忘懷。這次以萊比錫世界最美的書評委的身份踏入圖書館,又使我多了一份親近感。兩天的閉關評審很辛苦,但收益良多:東西文化的碰撞,同行專業的交流,對世界各國優秀書籍設計藝術的飽覽及由此對我們固有觀念的沖擊,讓我覺得很幸運。坦白地講,去德國前,我憂心忡忡,生怕中國的書評不上,我回國“無顏見江東父老”;評上了,又擔心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虞。經歷了公平規則下的公開、反復、論證、評審,中國圖書的設計在567本書中脫穎而出,獲得14本“世界最美的書”獎中的兩本,展現了自身的魅力和實力,我問心無愧。看到中國的書籍設計同行們的作品能在激烈的競爭中獲獎,為國爭光,為中國的設計人爭氣,我覺得很自豪、很幸福。
推開圖書館裝飾著古老花紋的沉重鐵門,迎面吹來一股萊比錫的2月里的寒風,而我感覺內心特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