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等



倫敦地鐵去年剛剛過完150歲生日,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地下軌道交通,它見證了大不列顛歷經工業革命步入現代文明的滄桑過程,至今仍穩健地扮演著霧都的生命線。地鐵是高度發達的城市文明的縮影,城市的功能分區與客流的身份特征,往往共同塑造著地鐵站點的風格。
面對地鐵,英格蘭土生土長的攝影師亞倫·約曼(Aaron Yeoman)采取的是另一種視角,比起龐德名詩《在地鐵車站》中“雨打落花”般的地鐵乘客,他更關注車站本身“這棵黑樹枝”的質感。他不惜徘徊久等、低峰抓拍、在游覽中掉隊,只為記錄下一個個車站人煙稀少甚至空無一人時的景象。
在約曼看來,修建于不同時期的倫敦地鐵線路有著各自獨特的風格和細節,比如皮卡迪利線(Piccadillyline)地鐵站的建筑設計是充滿機械幾何造型的裝飾藝術,建于1990年代的銀禧線(Jubilee Line)支線則非常現代化,外觀線條流暢。他想通過攝影來捕捉的,正是日日來往的乘客和人群所忽視的每個車站的特色。如果說軌道交通為城市注入了流動的血液,那么一個個深埋地下的站點就像一顆顆“時間膠囊”,凝固了各種城市發展的瞬間。
緣起:都市叢林
約曼生長在英格蘭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2009年去紐約旅行時對攝影產生了興趣。當時他隨身帶著“一鍵式”傻瓜相機,但回國后對大部分“到此一游”的照片感到失望。于是那一年,他購買了人生第一臺單反相機,開始在城市環境里尋覓拍攝對象。古老的倫敦有許多美麗卻不大引人注目的建筑,他對此投入了大量精力,而地鐵站更是吸引了他的目光,“它們作為拍攝對象再適合不過了,結構和細節都非常壯美。每個車站都有不同的個性,我力圖捕捉它們。”
地鐵作為拍攝對象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的公共場所和交通設施屬性。約曼總是先輕裝上陣,在車站踩點散步,構思取景,同時觀察客流時段,等時機合適再帶上器材拍攝。而且根據倫敦地鐵安全條例,三腳架不能帶入車站,拍照也禁止使用閃光燈,約曼不僅全程手持拍攝,還要不停調節合適的感光度。在這種不辭辛苦的嘗試下,倫敦地鐵的標志“小圓盤”—一個簡潔明快的紅色圓圈,在他的鏡頭中得到了各種角度的展現。
拍攝于2012年3月的《都市叢林》(Urban Jungle),用約曼的話說,取景自他最喜歡的站點之一—銀禧線西敏站,“這里非常有鏡頭感”。于1979年啟用的銀禧線在1999年擴建延長,加設10站,成為地鐵網中唯一一條可換乘所有其他線路的要道。西敏就是加設的站點之一,建筑風格更加現代化,內部也更有“堅韌、陰暗的都市范兒”。《都市叢林》放大并強調了混凝土墻和“小圓盤”標志的細節和質感,用刻意營造的嘈雜氛圍,襯托出紅黑兩色的鮮明碰撞。
西敏站的站牌出現在《都市叢林》的畫面里,而更多作品的地標則深深隱藏在風格之中。約曼喜歡把照片上傳到網絡,讓網友競猜站名,同時感嘆都市人行色匆匆,無暇觀察身邊的風景。約曼坦言,攝影于他是莫大的享受,這個愛好令他自豪,網友的評論與意見也促使他精益求精,繼續拍下去。同時在參加2014年索尼世界攝影獎建筑類別比賽時,評委會給了他很高評價,約曼說,這都是他職業生涯中難忘的驚喜。
魚眼中的東西南北:曲線與對稱
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最棒的感覺是成功拍出之前構思的畫面,而且技術層面上也完成得非常好。有時候某些創意沒法實現,我會嚴格地挑剔自己,想拍出高質量的作品,這是很重要的。”約曼說。他必不可少的裝備是三洋(Samyang)8mm魚眼鏡頭和李牌(LEE )高密減光鏡,它們幫助他捕捉倫敦地鐵管道式結構的獨特軸線與曲面,同時最大限度地擴張地下站臺的視覺空間。除了鐵軌和站臺,地鐵的主要“成分”無非是通道和自動扶梯,這些天然的分割線時刻啟發著約曼的構思,“想要對稱均衡地表現它們,所以經常尋找畫面的對稱點”。而列車本身作為一種短暫停靠的變量,常常制造出不可復制的瞬間。
在中央線的邦德街車站,約曼拍攝了《彎曲》(Curvation)—倫敦地鐵系列作品中他最喜歡的一幅:陰暗地底一條分外鮮亮的步行通道。拐彎處的橙色瓷磚和帶著污跡的奶油色方磚互相映襯,天衣無縫地烘托出隧道的曲線。這讓約曼想起了更擁擠也更精密的柏林地鐵—它的大部分站點都用這種鮮亮的橙黃裝飾。而在環城線的樞紐堤岸站,另一條通道帶來了別樣的體驗:它藉由樓梯直通地下深處,墻體綿綿不斷鑲滿藍色瓷磚,勾勒出水波一般的線條。這條通道行人鮮少,但約曼遇見了一個乘客,樓梯盡頭的小小黑影瞬間激活了地底深處的視覺效果。他之前曾經來過這里,為沒帶魚眼鏡頭而惋惜,全副武裝再度奔赴時,魚眼再次立下功勞,幫他出色地捕捉了現成又自然的曲線。“真酷,我喜歡。”約曼給這幅作品命名為《落井》(Down the Drain)。
等待列車則是另一種難忘的體驗。為了拍到兩列東西相向同時運行的列車,約曼幾進幾出倫敦西部的謝潑茲布什站,不是列車進站的時間不湊巧,就是回家檢閱戰果時發現不如人意。直到最后某天臨近中午的低峰期,終于天時地利,他沒等多久就有兩輛列車同時進入站臺,兩道紅色車身轟然掠過畫面,站臺仿佛一面鏡子,分割開兩個方向的兩個世界。另一幅作品《向北或南》(Northbound or Southbound),則表現了另一種微妙的抉擇感。整個倫敦地鐵網中,只有兩個站點設有島狀站臺,克拉彭站就是之一。兩輛列車同時進站時,站臺呈現出奇妙的對稱效果。為了拍攝有兩輛列車的站臺,約曼試了好幾次,最后的成功又像是偶然的。他剛剛進站,就遇到乘客走上樓梯等候,然后下一輛列車幾乎同時到達。他爭分奪秒地抓拍下這個瞬間,這種機會似乎只為籌備已久的他降臨,不會再輕易出現第二次了。
時空之旅:貝克街與阿爾德維奇的前世今生
2011年年底,約曼偶然路過大約是全倫敦最有名的車站—貝克街站(Baker Street)。雖然影視作品大紅大紫,但福爾摩斯的故里原先并不在他的拍攝計劃中。只是向對面站臺驚鴻一瞥時,他還是忍不住舉起了相機。
貝克街站與倫敦地鐵同壽,如今是一個大換乘站,在地下修建了好幾層供不同線路使用的站臺,忙忙碌碌,不怎么招人喜歡。一對櫥窗和長椅像一雙眼睛一樣,鑲嵌在陳舊的砌磚墻洞中,右邊的海報被撕得干干凈凈,中間鼻托一般的“小圓盤”也顯得沒精打采,地面和墻體都留有淹水的痕跡。那個瞬間,約曼被“那種看來再平常不過的空洞感”深深吸引。充滿福爾摩斯雕塑和壁畫的車站不那么像真正的貝克街,他拍攝的《空窗》(The Vacant Look)還原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沉郁和陰暗,地鐵站似乎也成了偵探小說演繹法封閉空間的隱喻。從貝克街站,約曼看到了倫敦地鐵的過去與未來。《空窗》里顯然飽受時間腐蝕卻并不因流行文化而改變的站臺,令他開始暢想貝克街的發展前景,這個車站具有潛在的生命力,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真正繁華而不僅是繁忙的站點。
于是,除了技術層面的追求,車站的認同與定位主題開始隱約出現在約曼的作品中。拍攝于銀禧線圣約翰林站的《升自深淵》(Ascend from the Depths),畫面主體是進出站的主扶梯,旨在體現對稱感和別樣的“小圓盤”標志。整個空間仿佛被扭曲了,兩側海報林立延伸至遠方,卻無一人駐足。這個車站的歷史比較復雜,初建時在大都會線,后來遷到了貝克魯服務區,1979年又遷到了銀禧線,見證了幾次重要的變革,一直在追趕著潮流,卻“有點小糾結的認同危機”。
而拍攝歷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故事,也與歷史主題有關,約曼吐出了一個名字:“幽靈車站”。這不是恐怖故事,而是倫敦交通博物館組織的年度參觀活動。皮卡迪利線奧德維奇站(Aldwych),原名河岸車站,當年翻新1907年產古董電梯的計劃由于成本太高長期擱置,車站內部仿佛容納了兩個不同的時代。而由于客流減少,這個車站終于在1994年關門大吉,不過建筑和格局仍完整地保留了原貌。約曼興奮地在網上買了參觀券,成了探秘奧德維奇旅行團的一員,但是他大概不是個讓導游放心的觀光客,他一直在等其他游客前往游覽的下一景點,好落在隊尾拍攝無人的畫面,但是“非常值得”,他說,“這個車站太有鏡頭感了,簡直像是時光倒流。”
奧德維奇站現在是著名的電影外景地,拍攝過《地鐵驚魂》、《愛國者游戲》和《驚變28周》,還用來培訓員工和試用新設備。而它內部滿溢的歷史感并不是無源之水。車站開放以后,東側隧道和站臺只用了六年,在戰爭時期曾騰出來,作為大英博物館埃爾金石雕的避難所。其他區域也曾在二戰中用作防空洞。約曼直接把作品命名為《時間膠囊》,剝落的天花板,布滿孔洞的磚墻,蒙銹的鋼軌,倫敦地鐵的舊貌被完整地包裹在標志性的管道結構中。
在它關閉的這二十年里,并不乏開啟者,但是和如今繁忙的諸多站點一樣,車站本身作為時空的魅力,只有在悄寂無人的時候,才能紛紛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