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論壇”上的日本人

姚瑋潔

一年一度的“世界和平論壇”，2014年6月下旬再次在清華大學主樓揭幕。

作為唯一由中國非官方機構舉辦的國際安全高級論壇，舉辦者、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說，“希望能有香格里拉峰會那樣的影響力。”

這場持續兩天的會議共有7名外國前政要、近50位駐華大使、110余位中外智庫負責人參加。在三場全體大會、18個專題小組、5場新聞發布會中，對于中國的和平崛起與發展討論熱烈。

在之前連續召開兩屆之后，2014年的“世界和平論壇”可能是交鋒最為激烈的一次，特別是關于中國的海洋問題。

作為中國重要的鄰居，來自日本的與會者并不多，但他們的表現更耐人尋味：謙卑的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溫和的前駐華大使宮本雄二和早稻田大學前校長西原春夫，還有激動的日本新潟縣立大學校長豬口孝。

他們的態度和觀點，在中日關系長期遇冷的時刻，成為觀察日本對于和平看法的一個窗口。

“為何沒有日本大使”

在開幕主旨發言中，中國國務委員楊潔篪率先闡述了中國對于和平與安全的態度：“中國不會拿自己的核心利益做交易，不會吞下損害中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的苦果。”

這個內容，引述自習近平主席的論述。在2012年舉行的第一屆“世界和平論壇”上，習近平作了開幕主旨演講。

在楊潔篪演講后，就是主題為“亞太大國關系和地區和平”的全體大會。第一個發言者是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

他曾于2009年當選為第60任日本首相，這也是他第三次參加“世界和平論壇”。

鳩山由紀夫批評安倍政府“強調中國威脅論，在積極和平主義的名義下試圖使日本國民接受解禁集體自衛權”。他還表示，盡管中日之間的經濟關系正在復蘇，但由于釣魚島問題和不同的歷史觀，使得兩國領導人無法互訪。他希望“建立東亞共同體，幫助本區域真正實現友愛”。

2013年，鳩山由紀夫在接受香港鳳凰衛視采訪時，曾就中國政府主張對釣魚島擁有主權表示理解。

他在提及釣魚島問題的歷史背景時說，“中國方面認為日本竊取了該島，這也是沒辦法的”，“《開羅宣言》中包括釣魚島這一解釋，從中國的立場來看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這位民主黨創建三元勛之一的政治家還強調，日本應承認存在主權問題的看法。

這次發言，在日本政界引起軒然大波。鳩山由紀夫不得不自動離黨。

事實上，這位前首相之所以在2010年辭職，是因為他未能兌現將普天間駐日美軍基地遷出沖繩。

這次演講后，鳩山由紀夫是所有媒體追逐的對象，盡管略顯疲憊，但他還是耐心回答了所有記者的提問。

在當天下午特別為他舉辦的一場媒體訪談中，鳩山由紀夫向本刊記者提到：希望向中國人民轉達，雖然中日之間的政治形勢嚴峻，但很多日本人希望和中國友好相處，希望中國朋友能了解來自日本民間的這種善意。

他的名片上，已經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鳩山友紀夫”。

在6月13日清華大學舉辦的第三屆世界和平論壇媒體吹風會上，就有來自日本大報的記者質疑閻學通為何連續三年都邀請鳩山由紀夫。

“我們知道鳩山由紀夫的態度，你們邀請他，而非其他日本政界領導，是否希望他發出對中國有利的聲音？”那位記者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問。

對此，閻學通回應：我們跟鳩山由紀夫的關系一直不錯，他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是我們邀請他的原因。俄羅斯安全會議秘書伊萬諾夫、馬來西亞前總理巴達維、法國前總理德維爾潘都是我們的老朋友，他們都是連續參加三屆論壇的人。會議是非官方的機構舉辦，沒有任何立場。

“與會者的名單上，為何沒有日本駐華大使？”另一名日本記者隨后跟進。

閻學通非常坦率：“我們給每一位駐華大使都發出了邀請函，應邀前來的有50多位，日本大使沒有來，可能是沒有時間。并非所有大使的時間都與我們的會議時間契合。”

以調解者自居的美國人

就在鳩山由紀夫演講后，美國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哈德利發表演講，他自稱 “采取一種非常坦率和開放的方式討論美中之間的緊張的局勢”。

此前在香格里拉對話中，美國國防部長哈格爾等，支持了安倍晉三對中國不點名的批評，乃至最后親自上陣攻擊中國。

哈德利在演講中尖銳地質疑中國：是不是致力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是不是有意愿犧牲一些利益建立這樣一種新型關系？

他在演講中明顯試圖將美國插手亞洲事務合理化：“很多人認為美國不出現在亞洲事務中，中國和鄰國的爭端會大大減少，實際上正相反。如果沒有美國，你們鄰國會對不斷強大的中國更加擔憂。美國軍事的存在，可以說幫助了中國在和平中實現雄心勃勃的發展目標。”

對此演講，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崔保國在提問環節中問了唯一一個問題：“中日關系惡化，正是始于大宗人民幣可以直接兌換日元不久。美國是不是不愿意看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世界第三大經濟體聯手協作，擔心對自己產生威脅，從而采取了一些行動？”

哈德利沒有正面回應，而是話鋒一轉提到了和平對于地區發展的重要性。但他的話中不斷出現“我和東京、北京都提到”這樣字句，頗以調解者和仲裁者自居。

在哈德利隨后參加的中美關系主體的分組討論中，他也接到了一連串問題：美國難道忘了當初的珍珠港之痛？美國怎么看待安倍政權走向極右？美國接受中國崛起嗎？

對大多數問題，他并沒有正面回應。

實際上，在今年的香格里拉對話上，美國人毫不掩飾參與亞太事務的意愿。

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葛維士也在22日上午進行的“日本政治走向和亞太安全”小組討論中表示：“中國必須接受美國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存在。中國應該考慮自己的一些所作所為，是不是逼著鄰國越來越靠近美國。”endprint

對于美國在亞太的作為，解放軍副總參謀長孫建國對《瞭望東方周刊》說：“他這種角色，有些方面我們是接受的，有些方面我們是不接受的。”

這位來自海軍的中將打了個比喻：明明是兩家有矛盾，拉偏架，不公正。

他以南海問題為例：“認為中國是以大欺小，其實在南海問題上是越南以小欺大。他們早就采油了，我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到現在才去采油。他們900多口油井，我們打了個井還沒采油，他們就撞我們的鉆井平臺。我們不得不保衛自己的平臺。這到底是我們欺負他們，還是他們欺負我們？美國是什么態度？認為是中國欺負了越南，這種角色，我們不贊同。”

柔和的早稻田大學校長

孫建國在主旨演講中指出，要警惕日本右翼政府在錯誤而危險的道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遠，警惕日本右翼勢力破壞戰后國際秩序的冒險企圖，警惕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

“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不能把自己的規則作為國際規則，不能憑自己主觀好惡用雙重標準說三道四，更不能支持慫恿恐怖分裂勢力，干涉他國內政、危害他國安全。”他說。

與葛維士這些美國人相比，出席同一小組討論的日本早稻田大學原校長西原春夫似乎顯得柔和許多。至少，他認為東亞的安全問題不是中國單方面的責任。

“對于安倍政府以修憲為目的的推進政策，大多數日本國民對安倍政府動向都感到不安，也不贊成。”他說。

西原春夫被稱為日本杰出的刑法學家、教育家與社會活動家，他也是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因為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交流，他還曾經獲得上海市政府白玉蘭獎章。

他強調，自己一直和中國是很好的朋友。

“我經歷了日本軍國主義國家的時代，日本曾在不斷富國的基礎上強兵，造成軍隊對政府的影響不斷擴大，甚至后來出現軍隊違反政府方針政策的現象，給周邊國家及中國造成了極大傷害，感到非常遺憾。”西原春夫說。

與日本有關的問題不僅涉及中國。俄羅斯前安全顧問伊萬諾夫就北方四島問題表示，在他擔任俄羅斯外長期間，長期需要面對這一棘手問題。

我們不缺鈣

在整個第三屆“世界和平論壇”期間，最激烈交鋒無疑發生在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來自日本新潟縣立大學的校長豬口孝，在6月22日上午“維護海上安全的國際合作”的小組討論中，與剛剛退休的中國駐希臘大使杜啟文激烈論戰。

同場還有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吳心伯、印度防務研究與分析學會的會長古普塔，以及之前發表過演講的哈德利。

在提問環節，有聽眾問：“安倍政府修憲是非常危險的，作出此種決定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豬口孝沒有正面回答，反而以古怪的口吻表示：“香港有媒體曾報道，中國軍方發明了一種在比較艱難的情況下進行作戰的技術，這樣很可能對某些緊急事件造成危險。我對此非常擔憂。”

他還補充說，2014年4月中國的海軍和海警曾用火控雷達照射日本飛機，后來取消，顯然“非常明智。”

聽到這里，坐在豬口孝左側的杜啟文迅速用鏗鏘的語氣簡短回應：“我認為這并不僅是一個戰略戰術的問題，外國的偵察機不應該過多接近中國海域，因為每一個主權國家都有權利保護其國家安全。”

“國際法也變得非常復雜，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也變得過時了，所以我們不能僅僅用國際法的概念來解決實際上非常復雜的問題。”豬口孝狡辯。

“我認為相互保持克制，在雙邊關系中非常重要，尤其對于大國關系，每個國家的政治層都應該對軍方進行良好的掌控。中日之間在東海上出現了一些兩國軍機靠近的事件，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日本的飛機進入了中國的防空識別區。中國從行使主權這個角度說，有理由對進入我們防空識別區的飛機進行識別和監視。”杜啟文毫不退縮。

在主持人吳心伯宣布會議結束后，豬口孝依然不依不饒地指責中方近期舉行的所謂“對抗美日聯軍的軍事模擬演習”。

聽到這里，現場的中國聽眾試圖與豬口孝辯論，但在數次被對方以古怪語調打斷后憤然離席，會場一片沉寂。

最后，還是杜啟文打破了沉寂：“我們大家一直在討論如何克制自己，從而減少緊張，增加信任。我作為一個外交官對哈德利先生提一個建議，美國仍在對中國的海域進行大范圍的抵近偵察，造成了地區形勢的緊張。有時難免誤判，甚至擦槍走火。這種做法帶有很濃厚的冷戰色彩，希望美國的有識之士多給出符合地區和平的建議，從而更加符合中美關系發展趨勢。”

杜啟文的這番話，指向美國，同時也堅決反擊了日本的做法，贏得一片掌聲。

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杜啟文表示：“希望媒體向讀者傳遞，一定要對政府有信心，我們的立場是對的。我們不是西方政客，不愿意事情還沒做就到處煽動民粹主義情緒，為自己撈分。我們是負責任的大國，請民眾要理解我們、支持我們。今天你也看到了，我們是據理力爭的，我們是旗幟鮮明的，我們不缺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