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詩歌理論研究

（廣西大學文學院 530000）

愛倫·坡的詩歌理論較為系統地闡述在他1848年的演講稿《詩的原理》一文中。而早在1846年對其自身成名詩作《烏鴉》創作過程進行解析的《創作哲學》一文中，我們就可以讀到坡的一些創作主張；另外，在1831年的詩集序言《致B先生的信》、1842年對霍桑《故事重述》的評論當中，也有他關于詩歌和小說創作的理論；除此之外，他的詩歌理論還摻雜在他的一些詩歌和小說創作當中。總體上來看，坡的《詩的原理》是對其此前詩歌理論的一個概括和總結。雖然坡關于詩歌理論的論述文字篇幅并不是很長，但從他特別強調的“詩僅能為短詩”這一論點出發，我們還是可以得出坡關于詩歌創作的一整套理論體系。

一、詩的篇幅問題

坡的詩學觀點最引人注目的當屬他首次提出的“短詩說”。對長詩和短詩的討論，在《詩的原理》一文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坡首先強調“長詩”不存在，他認為：“詩和科學論文是相反的，詩的直接目的是獲得快感而不是真理。2”并且，這種快感也不同于小說，是朦朧的快感而不是明確的快感。坡把他所說的這種快感解釋為詩對靈魂升華所作的刺激。坡認為，詩的價值也正在于這種刺激對靈魂升華的作用，而不是像一些評論刊物3那樣，把為做“長詩”而付出的堅持不懈的努力與詩作的價值混同。坡認為，由于心理上的必然，所有的刺激都很短暫，那種使詩成其為詩的刺激在長詩中是不可能持續的。同時他也認為，詩的篇幅不宜過短；他的主張是：詩的篇輻應保持在一個既不過長也不過短的幅度。因為，心靈要獲得升華，需要持續不斷地刺激。過短的詩雖然可以不時地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但它們卻不能產生一種深遠持久的影響。也就是說，短詩最終達不到坡所謂的“升華”之效果。因此，在《創作哲學》一文中談到《烏鴉》一詩創作的時候，坡把詩的長度限定在一百行左右。

另外，詩之所以不能太長，還因為詩如果太長，讀者就難以獲得一種整體的效果，“至多經過半小時，刺激的程度就松馳——衰竭——相反的現象跟著出現——于是這首詩，在效果和事實上，都不再是詩了。”坡認為，如果詩過長，讀者不能一口氣將詩讀完，就很難獲得一種“可貴的”完整的印象和效果，因此它的價值也因此大大受損。這是從讀者接受的角度出發來談詩的——他并不否認一首“長詩”各部分的價值，只是在“心理上的必然”的支配下，詩歌各部分的價值在審美活動中，會因刺激的衰竭而受損。因此，他僅把《伊利亞特》看作是一系列抒情短詩的組合。在這個觀念的指導下，坡對荷馬史詩作為詩的成就，無情地否定了，他同時認為“《失樂園》至少有一半篇幅本質上是散文”。并且他斷言：“如果說真有什么長詩在什么時候盛行過的話（對此我表示懷疑），今后也絕不會再有長詩廣為流行了”。實際上，坡似乎把“長詩”看作僅次于“說教詩”的劣詩。

那么詩歌篇幅的具體尺度怎么衡量呢？——坡給一般詩的長度限定為：“押韻詩不要超過一小時的閱讀長度。好詩的最高境界只能存在于這一長度范圍內。4”亞里斯多德曾經在對悲劇和史詩的區分當中提出了，悲劇的長度應以“太陽的一周”——即一天為限，而史詩的長度則不受限制。我們知道，詩的性質和悲劇是相接近的。同時，亞理斯多德認為一個美的事物必需具有一定的體積或長度——以人能把握的程度為限，似乎也可以解釋坡詩不能過短或過長的觀點。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坡對詩歌長度的理論是以亞理士多德的美學觀點為基礎的。

二、詩的本質

在坡看來，詩的本質是一個“過程”和一種“追求”，而非一種目的。即便詩的直接目的是獲取快感，那也只是為了最終實現一種升華：“于我而言，詩并非一個目的，而只是一種激情……5”快感是獲取激情必要的刺激，而不斷獲得的激情是最終實現升華的準備。

在上述的這個基本觀念下，坡把人的精神世界分為三個部分，即純粹智力、趣味（審美力）和道德感。智力關聯的是理、趣味關聯的是美、道德感關聯的是道義。可以看出，精神的三個部分中，與詩相關聯的是趣味，由此，坡對智力和道德感進行了批判。我們知道，智力和道德感的結合必然會產生一種欲將某種影響施加于人之目的，而它們共同造就的詩就是坡所謂的“說教詩”。坡把說教詩視為詩的“異端”。他認為“它（說教詩）對詩歌創作造成的危害可以說比其它有害因素加在一起造成的危害還大。6”

對詩歌中的“理”，坡特別強調要進行限制，他認為詩中“理”的成分不應過重。因為“它（理）不會對嬌花嫩草動惻隱之心。詩中所必須的一切正是與理毫不相干的一切……”他把理和趣味分別比做不能調和的油和水。在此，坡并非否定“理”或道義，他只是從詩的立場出發，不認可“理”和道義在詩中的說教，因為他認為“理”所要求的嚴謹與詩所要求的華麗是截然相反的；而道義的目的性也和詩的趣味性不能相容。有必要的話，詩中也可以摻雜少量的“理”，但必須進行嚴格地限制，以不損害詩的整體效果為前提。坡的這種觀念也實際體現在他的詩歌創作之中，例如，坡在《十四行詩——致科學》中就報怨道：

“科學喲！你是時間忠實的兒女！

……

為何要這樣蹂躪詩人的心坎兒7”

這里面的科學就屬于“理”的范疇，它對詩所造成的傷害實質上和“道義”是一樣的。

按照坡的觀點，詩的本質和美感想關聯，但又不完全等同于美感。他認為美感是人類心靈深處的一種天性，這種本能的天性讓人去追求美，詩歌的本質正在于對美的“凝神觀照”，從而獲取快感以達到升華之效果：“它不僅是我們對人間之美的一種感悟，而且是對天國之美的一種瘋狂追求。”總而言之，詩的本質是一種“無限接近超凡之美”的審美過程。而詩的內容（或用坡的話來說：范圍）就是美。

三、詩的技法

阿奎那在《神學大全》中提到過：“至于藝術家，總想賦予他的作品以最好的傾向，所謂最好，不是絕對的，而是有關于他所預定的目標的。8”這樣看來，按照預先設定的目標來做詩的觀點古已有之。雖然阿奎那所宣揚的宗教神秘主義也許和坡的主張并不完全一致，然而按照坡的說法，我們也可以得出：“詩是‘做’出來的”這樣一種詩學觀點。而坡討論中的這一點恰和與其相去不遠的浪漫主義流派那種“情感的自然流露”“靈感的閃現”似乎已程分道揚鑣之勢了。從他《創作哲學》中的大段論述來看，其詩作《烏鴉》是以詩人預設的某種效果為基調，而整首詩歌的創作的過程也是在自己有意識的指向下“生成”的。由此看來，坡是主張“做詩”的，不僅如此，從他的語意中，不難看出詩人以這種“技藝”引以為傲。他的這種主張可以聯系起德謨克利特宣揚的那種強調“天才”和“技藝”的觀念，這也算是對美國方興未艾的浪漫主義的一種反撥，也是有人反對把坡劃歸浪漫主義流派的原因之一。

四、詩歌的音韻

坡特別強調詩歌的音樂性，而西方文論中對詩歌音樂性的論述也是從亞理斯多德開始的，且歷來為詩人和批評家所重視。坡對詩歌的節奏和韻律都做出嚴格的要求。在《致B先生》一文中，他提到“音樂是（詩的）本質因素。因為我們對美妙聲音的領悟是一種最朦朧的觀念。音樂與可以使人愉快的思想結合就是詩。”在《創作哲學》中一文中，他就談到了在《烏鴉》一詩的創作中，自己對節奏和韻律地把握。該文中，他指出了自己為達到詩的音樂性，主要采用了疊歌和押韻的手法。他用詩節末“Nevermore(永不復返)”的單調地反復，做為《烏鴉》的基調，又利用句末的長圓音“e”和可以被拖長的輔音“r”達到綿延的押韻效果。從而構成了詩歌的音樂性。由此可見，他對詩歌音樂性的強調是在實踐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五、詩的整體效果

坡強調詩的整體效果，也可以說是作品的風格。對詩歌長度和音樂性的要求正是為獲得這種整體效果服務的。在贊揚朗費羅的《漂泊者》9的序歌開頭(1845朗費羅戰爭)部分時，他就稱：“全詩情調一致的優雅自如的韻律，特別是因其總體風格的自然。”

在談《烏鴉》一詩的創作中，坡正是在選定了“悲哀的情調”之后才開始創作的。根據這一“悲哀的情調”，詩人才慢慢確定了韻律、節奏、乃至詩歌中的意象。與對小說創作方法的要求一致，為了達到一種特定的效果或目的，坡非常重視詩歌的布局，其實他所說的這一點與亞里斯多德悲劇六要素說中的“情節”所強調的布局也不無相似之處。

雖然坡強調詩歌的整體效果，而且也論及到了風格的問題，但卻沒有詳加論述，未免有點語焉不詳。只是在除了悲哀的情調之外，坡還在對其他詩人具體作品的分析中列舉了以下幾種風格：“令人喜悅的悲傷”“優美”“高貴”“極富想象”“哀婉”“崇高”“空靈”10等。這些風格特征即可視為他所謂的整體效果。

六、愛倫·坡詩歌理論的背景及價值

美國在獨立戰爭之前，詩歌和其他文學作品的內容主要以宣揚宗教和政治主張為主流。獨立革命之后，以凝聚清教徒團體意識的宗教詩歌和吶喊政治獨立的詩歌漸趨式微。在這樣一個新生的國家里，人們有的是廣闊的土地和建設家園的美好憧憬。然而，歷史的斷層和文化的空白卻讓美國早期的哲人和詩人陷入精神恐慌之中，在對舊大陸留給他們的對文明的緬懷之余，美國的作家們把眼光投向了大自然，加之受到歐洲思潮的影響，浪漫主義在美國開始興起。以略早于坡的歐文和庫柏為代表，美國才算是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本民族文學。而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坡是美國文學批評理論的創始人，也是最早一批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家之一。

美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歌關注的焦點是人的生存狀況和美國新型民族生存狀況及其與舊世界的關系。愛倫·坡的一生充滿坎坷，他的人格為主流社會所不容，與此同時，他的詩歌創作和詩論在本國也受到了無情的怦擊。如果說坡屬于浪漫主義作家，那么他也一位獨特的浪漫主義作家，他的詩歌意象怪異、意味深長，他的美學追求也與同時代鐘情于山水花鳥的美國浪漫主義作家不同，坡的詩歌想象馳騁于古典的歐洲理趣、神秘的東方玄學、以及難以捉摸的天外世界各荒誕的內心世界。他追求“陌生化”的美、遙遠的美、異地異國情趣的美。與美國主流的浪漫主義詩人相比，坡更敏銳地感到新世界秩序的斷裂及其產生的心理震撼。他對舊世界的迷惘和對新世界的困惑使他對未來的世界充滿焦慮，他試圖在傳統和現實世界中找到人類生存的答案。

坡的小說詩歌理論及創作得到的評價雖然褒貶不一，卻實實在在地為美國文學批評理論打下了基礎。坡生在美國浪漫主義興起的階段，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坡的詩歌及其理論繼承了形式主義、唯美主義的理論傳統，擺脫了美國獨立戰爭時期宗教、政治意味濃厚的民族文學發展主流，是美國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先驅。同時，坡的詩歌理論及其創作在西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對波德萊爾、馬拉美等人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注釋：

1.埃德加·愛倫·坡.詩歌原理[R].伍蠡甫編.西方文論選（下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11.

2.埃德加·愛倫·坡.致B先生[A].劉象愚.愛倫坡精選集[M].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9.

3.坡在文中諷刺英國文學評論雜志《評論季刊》（The Quarterly Review）以詩的長度來論詩的價值.

4.埃德加·愛倫·坡.霍桑〈故事重述〉二評[A].劉象愚.愛倫坡精選集[M].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9.

5.奎恩.埃德加·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上）：序〈烏鴉及其它詩〉[A].曹明倫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3.

6.參考埃德加·愛倫·坡.詩歌原理[R].曹明譯.http://www.doc88.com/p-246838236880.html.

7.奎恩.埃德加·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上）：十四行詩——致科學[M].曹明倫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3.

8.圣·托馬斯·阿奎那.神學大全[M].伍蠡甫編.西方文論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8.

9.參考埃德加·愛倫·坡.詩歌原理[R].曹明譯.http://www.doc88.com/p-246838236880.html.

10.參考埃德加·愛倫·坡.詩歌原理[R].曹明譯.http://www.doc88.com/p-24683823688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