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學文學院 400715)
《梧桐雨》與《漢宮秋》講述了帝妃之間的情愛故事及人生體驗。在元代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白樸和馬致遠對于時代理解的異同通過唐明皇與漢元帝形象的塑造顯示出來。以下從兩位帝王的愛情悲劇、政治窘迫、人生無力三個方面逐一闡述有元一代文人社會見解及人生感悟。
愛情是個道不盡的迷人話題,關漢卿《拜月亭》末尾提出“愿天下心廝愛的夫妻永無分離”,白樸《墻頭馬上》中說:“愿天下姻眷皆完聚”,王實甫《西廂記》中說:“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笨梢娙藗儗τ趷矍槎急в忻篮玫南M?。當情人愛情破滅時,就構成了人生悲劇。
這兩出雜劇中,唐明皇與漢元帝最終沒有與其愛妃成了眷屬。第四折中,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個癡情、被思念所折磨的男子形象?!段嗤┯辍分械谒恼蹖懓彩分畞y后,唐明皇退居西宮,畫了貴妃的真蓉養著,對畫思人,如:
【倘秀才】妃子呵,常記得千秋節華清宮宴樂,七夕會長生殿乞巧。誓愿學連理枝比翼鳥,誰想你乘彩鳳返丹霄,命夭!(帶云)寡人越看越添傷感,怎生是好!(唱)1p107
《漢宮秋》第四折寫漢元自帝從明妃和番后,一百日不曾上朝,對著美人圖,自生煩惱。如:
【醉春風】燒盡御爐香,再添黃串餅。想娘娘似竹林寺,不見半分形;則留下這個影、影。未死之時,在生之日,我可也一般恭敬。1p139
都寫與愛妃相離后,對畫思人,可是愈看愈痛苦,夢中相會也被雨打梧桐聲與雁叫聲所打擾,更添悲涼情景。
但是,他們的愛情是不同的。《漢宮秋》中馬致遠將歷史上漢、王在和番之前未曾蒙面的事實變成了他們在和番之前就互生情愫,實為后文的分離奠定基礎,基于之前的感情,才會使這種分離之苦顯得尤為撕心裂肺。所以,當漢元帝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妃子時,那種無能為力的悔恨之情使他更加痛苦。他作為弱國君主的不自由、無能為力感以及作為一個人對人生現狀的無能改變的窘狀或許要高于他們本身所有的愛情。
白樸在描寫李、楊愛情時對白居易《長恨歌》和陳鴻《長恨歌傳》寫君妃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作了關鍵性的兩點改造:一是還原李隆基強納子妃為己有的史實。二是將僅見于《資治通鑒》等正史有關安、楊的“穢亂”傳聞作為情節線索編入劇中。這與其所處時代有很大關系,他大約生活在1250—1324之間,其間正是蒙古統治者繼滅金之后,不斷揮師南下,最終滅亡南宋,完成統一時期。他出生時,金為元所滅已十余年,他身上的民族情緒不像宋、金遺民那樣強烈。他所處的時期正是蒙古族滅金之后,蒙古族非禮的、野蠻的文化與傳統文化中的“三綱五常”形成了尖銳的對峙。白樸當時正處于傳統文化解體、市民意識高漲的都市之中,他作為一個落魄的文人既親身感受到吏治毀敗、權錢肆虐、道德淪喪所造成的信仰破滅,體驗到科舉廢止、求進無門的失落與無奈,同時也在寄身其間的勾欄瓦舍之中領略到粗狂樸野的蒙古文化濡染下駘蕩無羈的享樂情趣,他雖寫唐明皇強納子妃,但并沒有斥責他們之間的感情。他想要表達的是元代異族統治的社會特點造成元代文人對正統倫理道德的不由自主的背離。
這兩出雜劇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個昏庸無能的帝王形象,他們沉溺于過去祖先所創造的輝煌業績中,沾沾自喜,缺乏危機意識,以至最后難以自保?!段嗤┯辍返男ㄗ又?,唐明皇開始了對祖先的大大夸贊:
(正末扮唐玄宗駕,旦扮楊貴妃,引高力士、楊國忠、宮娥上)(正末云)寡人唐玄宗是也。自高祖神堯皇帝起兵晉陽,全仗我太宗皇帝,滅了六十四處煙塵,一十八家擅改年號,立起大唐天下……1p80
先對其大唐江山進行一番夸獎,完全沉溺于自我營造的太平盛世中。加之十分昏庸、荒淫、養虎為患,不聽忠臣的忠諫,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如無視張九齡的勸解,寵幸安祿山,只為取悅美人,這與歷史上的殷紂王、周幽王又有何異?
馬致遠在《漢宮秋》中同樣也塑造了平庸、目光短淺的漢元帝形象,雖不同于唐明皇的荒淫,但最終將他置于窘迫的境地,同《梧桐雨》一樣,在楔子中,漢元帝同樣回顧歷史,居功自傲一番:
〔正末扮漢元帝引內官宮女上,詩云〕……俺祖高皇帝,奮布衣,起豐沛,滅秦屠項,掙下這等基業,傳到朕躬,已是十代。自朕嗣位以來,四海晏然,八方寧靜。非朕躬有德,皆賴眾文武扶持。1p118
不知西北塞漠的匈奴單于正在邊境上蠢蠢欲動,不知朝堂之上文臣諂媚,武將怯懦的隱憂。他昏庸不明,不分賢愚。遇事張皇失措,處事優柔寡斷,缺乏一代君王沉著冷靜,果斷剛毅的基本素養。這兩位作者將漢元帝和唐明皇寫得如此昏庸無能、缺乏政治遠見,旨在說明一個朝廷的政治興衰更替與帝王密切相關。
這兩出雜劇,尤其是第四折,唐明皇與漢元帝已經超越了帝王的形象,更多是作為一個平常人與心愛之人不得不分開的痛苦。這種對命運的無能無力之感其實縈繞每個人,這是一種痛苦的人生體驗,無關乎金錢地位,是生命中最不能把握的。
第四折述說痛失愛妃、失掉王位之后憂郁沉重的人生悲劇,從頭至尾都彌漫著感傷、失落、惆悵的悲劇氣氛,對過去的懷舊、現狀的孤獨、惆悵都侵蝕著他的心靈。在過去的歡樂與現在的孤獨的對比中,更能表現出一種無法消遣的繁華消歇、良辰難再、盛衰無常的哀傷。這樣的人生的人生體驗是人類所共有的,即使帝王也不可避免,如:
【黃鐘煞】……綠窗前促織叫,聲相近雁影高。催鄰砧處處搗,助新涼分外早。斟量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1p111
“淚染龍袍”就點出了榮枯以及命運的難以自主是每個人都不能逃脫的宿命。
《漢宮秋》第四折同樣是從漢元帝的追憶中表現出悲抑、凄婉的感情。如:
【十二月】休道是咱家動情,你宰相每也生憎。不比那雕梁燕語,不比那錦樹鶯鳴。漢昭君離鄉背井,知他在何處愁聽?1p142
是說每個人都會動情生恨,不獨有他,進而把這種感傷的感情提到了人生的層面上來。
兩位作者,依據自身所處的歷史現狀來表達自己對這一時代的感觸,由于雜劇在市民中流行,于是他們所取的是市民階級所感興趣的愛情故事,又由于自身文化素養以及受中原傳統文化根深蒂固的影響,又使得他們的作品不止圉于愛情層面,更深刻地表達對所處時代的感觸。異族文化的入侵,傳統信仰的背離使有元一代文人找不到出路,從而將興亡無定、盛世難逢的傷感情緒匯聚成人生的失落感和幻滅感,通過漢元帝與唐明皇的親身經歷表達出來。
注釋:
1.顧肇倉.元人雜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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