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寶俊,男,江蘇省特級教師、中學高級教師,國家《科學課程標準》研制組成員、教育部課程與教材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全國優秀科技輔導員、無錫市名教師、無錫市“教育名家”工程培養對象,蘇教版小學《科學》教材組核心成員。長期扎根于一線課堂,潛心于科學教學理論和課堂實踐的研究,在全國上過百余節公開課,做過兩百余場專題講座,發表論文五十余萬字,成為“蘇派”科學教育的領軍教師。
從當初的一名鄉村教師成長為如今的國家課標組專家,執筆“技術與工程”領域的相關內容,成為中國科學教育史上將“工程學”引入小學科學教育領域的第一人,在短短十八年中,似乎每兩年我就會登上一個臺階。如此不斷地前行,在不知不覺中登入科學教育的殿堂,窺探科學教育的內核。我常常反思,在我成長的路途中,是什么一直在激勵著我,堅定地朝著心中的目標邁進?
初教自然
愛因斯坦曾問:一條魚對于它生存于其中的水能有多少了解?而我則愿意做一條躍出水面的魚。一個人一旦在事業上成功,就如一朵騰躍而起的巨浪,人們只顧著欣賞浪花的飛濺,卻絕少關注大洋里浪潮的涌動。很多時候,人們只關注跳高者所躍起的高度,極少關心承載他的土地的細節。其實,所有的思想都建立在一定的基礎之上,我的成長也是這樣。在走上工作崗位最初的青春時光,我的腦袋更多的時候只是口袋,這口袋里面的東西主要來自周圍環境的浸染,尤其是我可愛的學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教師們用他們的行動把自己對教育事業的虔誠都灌進了我的頭腦,無數未經省察的教育細節都埋在“口袋”深處,如同一粒粒思想莊稼地里的種子,天然地散發著它們的氣息。直到1996年,一件小事讓這些種子們長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在我的抽屜里,有一面小小的證書:揚州市郊區自然教學優質課評比三等獎。這張面積最小的證書,是一個區級三等獎。然而這張證書卻開啟了我的科學教育的大門。1996年我教低年級的課,同時兼職自然課。恰巧那一年區里舉行自然教師教學大比武,第一次上自然課的我代表鄉鎮參賽,執教二年級《搭支架》。那是我第一次執教自然課,第一次到區里上自然課,我的自然課教學技巧當然是很糟糕,所以只得了個三等獎。
盡管是三等獎,然而自然教學的魅力一下子吸引了我。從那以后,我就沉浸在自然教學探索的王國中了:《晝夜的形成》《毛細現象》《熱脹冷縮》《磁鐵的性質》《花的解剖》《食物的營養》……一節節設計新穎的課,使我從揚州的同行中脫穎而出,尤其是第二年,以一節《聲音的產生》而名聲大振。
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也可以成為特級教師的是我的師范老師夏巍然主任。那時候,我還是自然學科的一個新兵。1998年,在揚州市青年教師自然教學基本功大賽中,我認識了夏巍然老師(以前雖然以前在師范里有所接觸,但由于夏主任不擔任我們的課,所以并不熟悉)。這一次自然教學比賽,使我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他也“發現”了我。1998年暑假,揚州市舉辦自然教師實驗教學培訓,夏巍然主任邀我講實驗創新的相關內容。前幾站我都是獨立講課,在經歷了寶應、高郵、廣陵區等幾個縣市的講課以后,我在邗江實驗小學(瓜州小學)遇到了夏巍然主任。他聽了我的報告之后,對我說了一段改變我一生命運的話:“你具有特級教師的潛質,要好好努力!”他還分析道:“有的老師會寫文章,但不會上課;有的老師會上課,但不會講座;而你同時具備這幾樣基本功,而且講座、上課都很大氣……”聽了夏教授的鼓勵,我當時心潮澎湃,仿佛已經是特級教師了。從那以后,我就立下了做特級教師的宏愿,那時候,我還在QQ的自我介紹中寫道:特級教師是我的夢想……但過了沒多久我就把這一段話刪除了,因為,那時候我立下的幾乎是一個盲目的宏愿,其實那時候我離特級教師還遠著呢!
和路培琦老師的親密接觸
在我的專業領域里,有幾位全國聞名的特級教師:天津的路培琦老師、浙江的章鼎兒老師、上海的李子平老師。最初,我是從錄像帶和文章中認識他們的,而看到本人是在1999年的一次全省的自然教學活動。1999年春,省教研室盧新祁老師在無錫東絳舉行“科學精神和科學教育研討會”。在會上,我第一次看見了路培琦老師,同行的還有浙江的章鼎兒、北京的王大光、上海的陳國麟,湖北的姜允珍以及李子平老師等。這些曾經在書籍、雜志上、錄像上出現過的名字都一一出現在主席臺上,這是我第一次親睹這些大師。會上,專家們分別就科學精神和科學教育做了專題發言,我做了詳細的筆記,只覺得過癮。在整個會議的過程中,我的目光一直搜尋著這些大師的身影。
最后一天晚餐,會議組織者舉行會餐,上了一些酒水。因為比較輕松,我也和同行的伙伴開始推杯換盞。雖然喝得不多,但到晚餐結束時,我也是面色紅潤了。
走出餐廳門口時,我忽然發現餐廳門口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路培琦老師,他神情比較悠閑,好像正在等著誰……于是,我大著膽子走上前去,向路老師作了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路老師,您好!我是揚州的一位村小的自然老師……”路老師聽說我是“村小”的自然老師,就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好呀,好呀!走,咱們好好聊聊,村小自然課就是需要像你們這樣的年輕老師……”
就這樣我被路老師拽到了他的房間。我真后悔呀,早知道有這樣的機會,我絕對不會喝酒的,你看這面紅耳赤的,多丟人呀!也記不清和路老師談了什么,只知道路老師說了一大堆勉勵的話,我心里熱乎乎的!臨別,路老師還給了我一張名片,名片的一角半截蠟燭正在燃燒……
這一張名片搭起了我和路培琦老師聯系的橋梁,我至今珍藏著!
然而那時候我并沒有成為特級教師的可能。讓我成為特級教師可能的是我加入蘇教版小學科學教材組。2000年8月,我調到揚州市武塘小學。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學校派我到南京參加省教研室舉辦的“自然教材培訓會”。在會上,科學課程標準研制小組第一次把新的科學《課標》拿出來亮相,征求意見。這是我第一次讀到課標的原稿,全新的理念一下子吸引了我。
第二天,從“小道”消息得知,課標核心組成員也將到會,尤其讓我興奮得是,路培琦老師也會來!雖然我們在電話、書信里已經交流多次,彼此的聲音、文字都已熟悉,但是,估計路培琦老師已經不記得我的容貌了,我也渴望著和路老師第二次見面。
晚餐的時候,在華東飯店的餐廳,我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路老師。他穿一件白色暗花紋T恤,正在自助餐桌前拿菜呢!我趕緊走到路培琦老師跟前,對路老師說:“路老師,我是曾……”還沒等我說完,路老師就一把握住我的手,溫暖的手很有力道:“曾寶俊!哎呀,曾老師,揚州的曾老師,我們通過好多次電話,今天終于見著了!”我說:“路老師,您先吃飯吧!”他說:“好好,吃過飯,到我房間來,咱們好好聊聊……”
這是我和路老師第二次見面。正是這一次見面,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這一次會議除了《課標》征求意見之外,還開始物色《科學》教材的編寫人員。晚上,我來到在路培琦、郝京華、章頂兒的房間,聆聽大師的交流。在交談中,他們發現我的“談吐頗有思想”(章老師語)!
第二天,會議結束。本來我是要回揚州的,但是郝京華教授讓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開會。一起開會的還有中國科協的葛霆司長,我第一次和這么高級別領導坐在一張桌子上真有點兒拘束。會議主要討論新的教材怎么編,各抒己見。我是一個小人物,專家們侃侃而談,我是插不上嘴的!雖然我也有一些想法,然而在這樣的場合里,我只能保持沉默。
中途休息,在走廊上遇到路老師,我就和路老師談了談我的想法,他說:“你的想法很好,很有創意,可以供大家思考、借鑒呢!等會兒你一定要發言!”當會議再次開始的時候,路老師首先發言:“揚州的曾老師有一些新的想法,大家可以聽一聽!”于是,我就大著膽子介紹了我在學校里所探索的《冷和熱》的單元設想,誰知這個方案一下子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大家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教材思路……后來,第一版的蘇教版科學教材中就有一個單元叫做《冷和熱》。
正是由于路老師的鼎力推薦,我走進了蘇教版《科學》教材組!2000年8月,路培琦老師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尋夢江南
2004年暑假,我從繁華的古城揚州來到富庶的江南小鎮——華士。來到華士實驗學校,必將拋棄原先在揚州的所有榮譽和地位:學校科研主任、區教研站長、市兼職教研員……然而,當華士實驗學校的夏青峰校長問我“加盟華士實驗有什么條件”的時候,我說:“讓我做專職科學老師吧。”這句話不那么鏗鏘激昂,卻簡單而堅定。吸引我的是無錫、江陰這里的科學老師群體和濃郁的科學教研氛圍。
在如此的一種淡定的心境中,我走上了華小的課堂。其實,非常簡單,我就是為了做一個科學老師,做一個非常純粹而又虔誠的科學老師。我放下了以往所獲得的諸多榮耀,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人生清零”。所謂“清零”,就是回到原點,將自己定位于一個初入門的師范學生,扎扎實實地埋頭于課堂,潛心于自己的“小兒科”研究(“小學兒童科學啟蒙教育”簡稱“小兒科”)。
江蘇江陰華士實驗學校是一所開放的學校,各級各類活動層出不窮,教學類、教育類;國內的、國際的;競賽的、研討的……然而,對我來說,這里更是一個廣闊的大舞臺,而我則是一個個恣情的舞者,在這里盡情地舒軀展體,用全部的心靈歌詠著、演繹著、升華著……在中國陶研會的調研活動中,我執教的《電磁鐵的奧秘》讓與會者嘖嘖稱奇:這才是陶先生的“做中學”;在中央教科所附屬學校掛牌儀式上,我執教的《空氣的存在》讓到會的專家連連稱道:這樣的課堂有一種說不出的美!真正的道德就存在于這樣的課堂中;在全國一百多名校長觀摩團面前,我執教《人腦的研究》,風趣的語言,精彩的課堂,讓全體校長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學生一起互動起來。在全國科學教育研討會上,我執教《一炷香能夠燃燒多長時間》,更是點燃了中華科技深厚文化的底蘊……
2006年我被評為“無錫市名教師”,2007年被評為“中央教科所優秀工作者”,同年底,被評為“無錫市教科研帶頭人”。就在這樣一個土壤里,我重新得到了江陰、華士同行以及行政的認可。2008年,我的特級教師之夢重新燃起!
課比天大
我一直追求著完美,其實這也算是一個不著實際的目標。在學術的道路上,我一直在潛心追求,追求圓滿。然而,我必須有所缺才能回歸我的真實。我曾經有個宏愿,在科學領域做到通透,就是無論是在理論、知識、上課、評課、課題、實驗、操作、講座等諸方面都要精彩,通而透!似乎唯有那樣才算是一個優秀的老師。然而事實上,我的課經常留有遺憾。其實,那才是真實的我,一個并不完美的我,一個具有明顯缺點的我,一個有著極大上升空間的我。
很多年前,我看浙江特級教師章鼎兒老師的錄像課《聲音的產生》《淀粉與碘酒》,就像讀偵探小說一般,也常常有路轉峰回、蕩氣回腸之感。這是一種課堂的境界,也是我追求的目標。我的成長主要靠內驅力,內驅力來自于對事業的理解、對學生的情感,來自于一種信仰、一種追求。當我走上講臺或接觸學生時,一切煩惱、困難與痛苦都會拋到九霄云外。全國著名的特級教師路培琦老師有次執教公開課后,有老師問他備這一節課花了多少時間,他想了想回答說:“用了一輩子!”這個答案聽起來好像有點夸張,但他確實以教為樂,以善教為榮,這是他一輩子的追求。著名豫劇藝術家常香玉有句名言“戲比天大”,遷移過來,我覺得“課比天大”。
評上特級教師之后,我對自己提出了更為嚴苛的要求——每一堂課都不再是普通的課。因為別人會用一種特殊的要求對待我的課。在評上特級教師之前,我可以上沒有思考的課,可以上平淡無奇的課,可以上一般意義上的課。然而現在,我常常審視自己的課堂——我的課堂是不是體現了自己的風格?我的課堂是不是追求了一種最優化?我的課堂是不是體現了我的思考?
我以為,我們的每一堂課,都應該是我們汪洋恣肆的“表演”——演示、板書、互動、才情、智慧在孩子們和聽課者眾目睽睽之下一覽無余。我的課堂,應該時而行云流水般的平滑,時而鴉雀無聲般的等待,時而慷慨激昂般的噴薄,時而百川歸海般的澎湃。課堂上充滿無法預約的“精彩”,這里有我們精心預設的“包袱”,更有我們意料之外的驚喜。我們的課堂就是一個面積不大但空間巨大的舞臺,是我和學生表現自我的廣闊天地、舒展情懷的自由空間;我們的課堂又不能是舞臺,因為這里沒有事先編好的“臺詞”,沒有矯情的表演,一切都在自然的運行中,一切都在我們機智的調控中,一切都在學生的獨特體驗中。
有人說,好課總是會有遺憾的!我看未必,雖然不敢說每一節課纖毫不差,但至少我認為,一堂課一定要讓自己滿意,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至于別人聽了你的課,所提出來的意見或建議,有的也許正確,有的根本就不正確,留待自己更進一步去提升吧。其實,在闡述上述觀點的時候,我知道,我仍然沒有絕對的把握讓每一堂課都成功,但我知道,一路走來,從這些失敗的課堂中,我逐漸尋找到了課堂的奧秘所在,尋找到了課堂內孩子們的狀態。我想,人真的是在不斷的跌跟頭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
很多老師看我現在的課堂,常常會有這樣一種莫名的距離,因為我的課是那么不可模仿。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忽視了課堂原來的語境。我的課堂總是試圖復原科學概念及其當初的生存環境,重現概念的具體的語境。在我的課堂里中,經常可以看到精彩的語境對話。《物體運動和力的關系》是我的代表課,它使我的科學課堂教學超越了科學教育的專業領域,而邁向引導兒童進行哲學思考。《物體運動和力的關系》開篇便提出這樣一個研究任務:用木塊表示一個物體來模擬它的運動。對此,我們所熟知的標準答案是:對木塊施加一個力,木塊會沿著力的方向運動。這句話人人明白,個個都懂,然而我卻偏偏從無疑處入手,我連續發問:你打算用木塊表示什么物體,它會怎樣運動?用木塊可以表示哪些水平運動的物體、豎直運動的物體、旋轉運動的物體?世界如此之大,一塊木塊怎樣表示那么多的物體?六個人用一塊木塊來研究,可以怎么研究?哪些東西可以代表木塊?……如是,我一步一步,如偵探小說般剝繭抽絲,層層遞進,最后給出一個顛覆性的結論——“一塊木頭”實質上是大千世界,正所謂“納須彌于芥子”,課堂上其抽象的哲學思維功能和性質與當下的科學課完全不同。
在這堂課上,我提出問題——給出標準答案——質疑標準答案——提出新的問題……頂針般的推理此伏彼起,使人不得不屏住呼吸,緊追不舍,直到最后包袱抖開,方可長吁深嘆,拍案叫絕。把一堂科學課演繹得如偵探小說一般好看,固然需要教學的藝術,更需要對課堂有特別的思考和理解。
一條魚躍出水面,看到了他所生存于其中而不察的水。我的課堂常常是顛覆性的。在很多人忙于繡花賞花的時候,我愿意拋棄繡花的麻袋底子。
(作者單位:江蘇省江陰市華士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