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本刊記者張靜根據資料整編)
“我的一生分三個階段:抗日戰爭時期,經歷了逃難、轟炸;新中國成立后,經歷了各種運動,特別是在‘文革’時勞動改造了很多年;1979年以后仍然有些波動,但沒有太大影響了。一個人受些磨難是有意義的,能鍛煉人。回首過去,無論什么境遇下,我都堅持自己的觀點。可以不說話,但不要說假話。”
——厲以寧
被稱為中國經濟學界泰斗的厲以寧今年已經85歲高齡,他有很多頭銜,也獲得了很多經濟學界的最高獎項。被評選為“中國經濟年度人物終身成就獎”,又被尊稱為“厲股份”等等,種種的成就已經不能再替代厲老為這個國家在經濟學界所做的貢獻,更無法衡量這一份難以評說的舉人成就,這樣優秀的一位大家,你想去讀些什么呢?年少的青年抱負?曲折的人生經歷?還是感人至深的“16字情書”?
厲以寧并非出身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糧店店員,母親沒念完小學,17歲就嫁入厲家。1930年11月22日,她在南京生下長子厲以寧,“以”是厲家的排行,“寧”是南京的簡稱。兩年后,厲以寧弟弟出生,父親開始經商,家境得以改善。
厲以寧4歲時舉家遷往上海,住在租界內,6歲入學讀書。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軍侵入上海的租界,1943年,他隨家人遷往湖南沅陵,就讀于湖南名校雅禮中學(當時它由長沙遷到了湘西沅陵)。年少的厲以寧遠眺山水,醉心文學,“總是把沈從文的小說當成枕邊的讀物”,還以“山外山”的筆名寫小說,為日后在詩詞方面的造詣打下基礎。
抗戰勝利后,1946年,厲以寧重返南京,進入金陵大學附中,對自然科學產生濃厚興趣。高中畢業前,全班同學去參觀一家化工廠時,他有如此感慨:“如果全國每一座城市都擁有這樣陣容齊備的化工企業,國家能集中全國的財力物力投入到工業建設上,那么,擁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華夏民族就不會淪落到落后挨打的境地了!”厲以寧決定走“工業救國”的道路。1948年被保送到金陵大學時,他選擇了化學工程系。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厲以寧決定參加國家建設。年底,他回到沅陵參加工作,在一家合作社當會計。此次重返沅陵,他已經把湖南視作自己的第二故鄉,直到花甲之年,他還填詞抒懷:“山城一別幾多秋,少年游,夢中留……”
1951年,厲以寧決定參加高考,并委托雅禮中學的同學、在北京大學歷史系讀書的趙輝杰代他報名。趙輝杰覺得厲以寧做過會計,便替他做主,第一志愿報了北京大學經濟系。7月,厲以寧在長沙參加高考,8月接到了北大經濟系的錄取通知書。他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被命運推上了經濟理論的研究道路。
當時,北大經濟系和中國各行各業一樣,一切以前蘇聯為權威,講授的是傳統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厲以寧談到,“羅志如教授開設的《國民經濟計劃》課程使我最早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在蘇聯式的計劃經濟與西方傳統的市場經濟之間,還存在著第三條道路。”
大學4年,8個寒暑假,厲以寧都沒有回家,全部泡在圖書館里,沉醉于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經濟學著作中。當時的經濟系代理系主任陳振漢稱贊他“成績優異,名列前茅”。
1955年,厲以寧畢業留校。他說,“我認為自己口才不好,愿意從事經濟系資料室編譯工作。”沒想到,兩年后,反右運動開始,陳振漢、羅志如等人由于起草了《關于經濟科學繁榮的意見書》,遭到嚴厲批判,他們的得意門生厲以寧也被認為是有問題的,一直被扔在資料室坐冷板凳,一坐就是20年。
正是這20年的冷板凳,讓厲以寧受益匪淺。面對資料室里大量的中外經濟學原著和幾十種國外經濟學期刊,他一頭扎了進去,接觸各種經濟學觀點,還翻譯了一些經濟學原著和論文。
更難得的是,逆境之中,幾位教授繼續對厲以寧言傳身教。陳岱孫、趙迺摶教授教會他“鬧中取靜”的學習習慣;羅志如教授跟他談世界經濟、談經濟學新的發展方向;研究經濟史的周炳琳、陳振漢教授不顧旁人非議,照舊和厲以寧來往,讓他幫忙收集和整理資料,暗中栽培他。
1966年,“文革”開始,厲以寧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寒潮早到,花徑驟成冰雪道。四野空空,小屋難防卷地風。狂風過處,催老青山多少樹。今夜難眠,萬戶千家一個天。”這是厲以寧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
1969年,厲以寧被下放到江西南昌縣鯉魚洲農場勞動。那里曾是血吸蟲病的疫區,據說連勞改犯都忍受不了那里的環境,不斷逃跑。在一張發黃的舊照片上,可以看到當時的厲以寧瘦得顴骨凸起,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腿上沾滿泥水,褲腿一邊高一邊低。他不再是詩人,更不是經濟學者,而是一個正被極度疲勞折磨著的人。
1971年秋,厲以寧被轉到北京大興農場。此后4年里,他又不斷在北京郊區“邊勞動、邊接受再教育”,直到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后,才徹底在學校里安定下來。
20年的動蕩中,厲以寧記了大量讀書筆記,寫了許多無法發表的文章,一小本一小本藏到床鋪下。改革開放后,正是憑借“文革”期間積蓄的這些“家底”,他擔起中國經濟學界領路人的重任。曾有人笑言,厲以寧出名太容易了,把過去那些壓在床底下的稿子拿出來發表就夠了。一句玩笑,幾多辛酸。
這20年的坎坷也讓厲以寧的經濟觀點發生了劇烈變化。厲以寧說到,“多次下放,使我看到農村的貧困和城鄉人民生活水平的低下,我發現自己在大學階段所學的那套東西同現實的距離是那么大。中國要富強,人民要過上好日子,看來不能再依靠計劃經濟的模式了。”厲以寧下決心探尋一條社會主義經濟的新道路。
2013年10月11日,厲以寧在一次新書發布會上說:“文章發表得再多,不聯系中國實際,對中國的改革沒有用處。”他希望自己的每一個研究都能“經世致用”。
1978年,中央停止“上山下鄉”,上千萬返城知識青年的就業一下子成了大問題。1980年4月,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和國家勞動總局聯合召開勞動就業座談會。會上,厲以寧第一次提出股份制,認為“可以號召大家集資,興辦一些企業,企業也可以通過發行股票擴大經營解決就業問題”。3個月后,他在中央的一次工作會議上再提股份制,一些學者贊同這個大膽的想法,國務院副總理萬里也表示支持,但反對者仍占多數,更有甚者,說厲以寧“明修國企改革的棧道,暗度私有化的陳倉”。1986年9月,厲以寧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我國所有制改革的設想》一文,此后又多次為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造大聲疾呼,從此得了個“厲股份”的稱號。質疑聲一直伴隨左右,但他不卑不亢,他認為,排除那些扣帽子式的所謂“爭論”,正常的學術爭論是學術繁榮的必由之路。
1987年5月,承包制作為股份制的替代方案被提出來。“首鋼的周冠五是承包制的代表人物,在他的帶領下,改革后的前3年,首鋼凈利潤年均增長45%。”但厲以寧認為,承包制具有本質性缺陷,它在把部分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交給承包者后,企業產權的界定反而更模糊了,發包者與承包者之間的利益沖突加劇,雙方更容易發生侵權的行為。1995年,首鋼因過度擴張陷入困境,周冠五被免職。隨后,首鋼走上股份制道路。
1997年1月,第三次全國工業普查結果出爐,39個大行業中,有18個是全行業虧損,股份制改革勢在必行。9月,股份制正式寫入十五大報告。厲以寧說,這是中央在正式文件中第一次對傳統所有制理論作出重大修正。從此,石油、電力、電信、民航、銀行等領域的國有企業紛紛轉變成股份制企業。
“我從來不想當官,只想做一個學者。”30余年教書生涯里,厲以寧培養了大批學生,其中不乏李克強、李源潮、張茅、陸昊等政界要人和許多商界精英。
厲以寧說,他現在還在給本科生上大課,聽課的學生擠滿教室。據一位大三學生回憶:“厲老師講課大多數時間不用講稿,只在卡片上列出提綱。講課時,他或站,或坐,或走動,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他會忽然注視著某個同學,請他發表自己的看法,或者講完一段后問大家:‘你們看有沒有道理?’”
厲以寧批改學生的論文非常認真。1988年至1991年,李源潮攻讀北大管理學碩士學位。2009年,李源潮回憶說:“我當厲老師學生的時候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干部,而厲老師已經是很有影響、受人尊重的著名教授。他審閱我的碩士論文時,從題目、結構、觀點到打印格式,都給予細心指導,花費了大量心血,甚至用錯的標點符號,他都發現并向我指出來。厲老師這種扶持后生、誨人不倦的精神,每每想起,我都十分感動。”
滕飛是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黨委副書記,2000年至2010年間師從厲以寧。他回憶道:“有一次跟厲老師到貴州畢節去調研,厲老師婉拒了當地政府安排的參觀活動,主動提出:‘我們自己走走看看吧。’他走到哪兒,就直接跟那兒的農民聊天,獲得第一手資料。”
滕飛說,厲以寧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也像學者那樣觀察生活。“厲老師沒請保姆,自己做飯,還常去菜市場買菜,老百姓感受到的東西就是厲老師感受到的東西,所以他能真實了解目前經濟運行得到底怎么樣,非常有質感。”
2004年,著名經濟學家董輔礽重病在床,無法繼續輔導博士生,便懇請厲以寧將這幾位博士生收入門下。厲以寧欣然答應:“我和董老師是多年好友,董老師的學生就是我的學生。”現任中國鋁業國際貿易公司副總經理的程志強就是這幾位博士生之一。
學術之外,厲以寧對家庭充滿了柔情。他與夫人何玉春的緣分始于湖南沅陵。當時,厲家租住在沅陵何家的房子里,厲以寧與何玉春的哥哥何重義是雅禮中學的同學,但7歲的何玉春對厲以寧并沒多少印象。1957年,何玉春已從華中工學院電力系畢業,分配到遼寧鞍山鋼鐵公司發電廠工作,她去探望隨哥哥定居北京的母親,和厲以寧重逢。兩人一見鐘情,開始了“異地戀”。
一天,何玉春接到厲以寧的信,信中只有16個字:“春:滿院梨花正惱人。尋誰去?聽雨到清晨。”這首《十六字令》被同學們稱為“世間最短的情書”。當時,厲以寧是“有問題的人”,工資比何玉春還低2元,但何玉春毅然選擇了他。1958年春節,兩人在北京結婚。婚后第五天,厲以寧要去京郊勞動,何玉春得回鞍山工作,厲以寧滿懷離愁:“昨夜頻頻雙舉杯,今朝默默兩分飛,新婚初解愁滋味,咽淚爐前備早炊。”
從此是13年的兩地分居,每年只有兩周探親時間。1958年底,女兒厲放出生;1963年,兒子厲偉出生。1969年,厲以寧下放江西,將一雙小兒女留在北京,交給自己的母親照料。
1970年12月,何玉春放棄一切調到江西。夫妻倆住在放農具的茅草房里,房間一角還有黃鼠狼做的窩,但能在一起,已經讓厲以寧無比滿足:“往事難留一笑中,離愁十載去無蹤。銀鋤共筑田邊路,茅屋同遮雨后風。朝露冷,晚霞紅,門前夜夜稻香濃。縱然汗漬斑斑在,勝似關山隔萬重。”
改革開放后,國內外學術機構競相邀請厲以寧講學、考察,何玉春常伴其左右。厲以寧身兼多項社會職務,何玉春就當“秘書”。在收發室,學生們經常看到何師母替厲老師取信件,有時多得拿不動;在家里,她是厲以寧著作的第一讀者,厲以寧說:“她是電氣專業的高級工程師,經濟學不是她的本行,她在閱讀書稿時,感到這兒或那兒還不夠簡明,不易被人們看懂,我就進行修改,直到她滿意了為止。”
2008年,在金婚50年時,厲以寧寫道:“攜手同行五十秋,雙雙白了少年頭,凄風苦雨從容過,無悔今生不自愁。”北大的女教師無不感慨:何老師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在于厲以寧有多大名氣,而在于厲以寧為她寫詩,從青春年少寫到了滿頭白發,從新婚燕爾寫到了兒孫滿堂。
厲以寧的學生程志強說:“厲老師不僅在治學上是個大家,在治家上也是一個大家。”夫妻兩地分居13年,厲以寧既當爹又當媽,著意培養孩子的進取心。他曾說:“如果孩子有能力,我不必留錢給他們,因為他們有能力自己掙;如果孩子沒有能力,留錢給他又有什么用呢?”
記者手記:
往往人們說起厲老,都被“經濟學家”的稱謂所傾注,毫無疑問,他是中國最著名、最能影響決策的經濟學家之一。他年事已高,卻依然帶著沙啞的嗓音去講課,他的每次亮相、每次發言,都會引起人潮涌動、各界關注;他的觀點嚴謹、獨到、鮮明;從“厲股份”到“厲民營”等從他學術觀點中提煉出的名號,總代表著當時討論的焦點。
然而他的故事卻為他的諸多成就增添了很多色彩!這些色彩也充溢著這位值得我們憧憬的老人的精彩人生!我們除了為他喝彩外,更多的是要敬仰他!學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