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宜家

任蕙蘭

有個瑞典老頭，他掌握遍布全球26個國家的303家商場、13.5萬名員工，卻總是穿Tesco超市買的衣服褲子出門；他精于文字卻要偽裝成閱讀困難癥患者；英語流利卻在媒體面前故意秀一口蹩腳口語；只是偶爾喜歡小酌兩杯卻偏偏對外宣傳酗酒成性……即使再仇富的人也無法對宜家的創(chuàng)始人英瓦爾·坎普拉德（Ingvar Kamprad）產(chǎn)生怨恨，他是全球第五大富豪，卻表現(xiàn)得像個笨拙的窮老漢。

不幸的是，他的一切偽裝都被在宜家工作超過20年的約翰·斯特內(nèi)博（Johan Stenebo）剝開，他曾擔任英瓦爾的私人助理。斯特內(nèi)博2009年撰寫的《宜家真相——藏在沙發(fā)、蠟燭與馬桶刷背后的秘密》（Sanningen Om Ikea）近期推出了簡體中文版，讓國人對這一家具帝國有了全新認識。

撕下虛偽的面具

“有人說我是世界首富，那是假的，純屬杜撰，宜家一直屬于基金會，我和我們家都沒有從宜家得到一分錢。”斯特內(nèi)博記得，英瓦爾多次做過這樣的聲明。但宜家龐大的利潤到哪里去了？

他在書里介紹，英瓦爾編織了一張極其復雜的公司和基金會網(wǎng)，通過基金會和信托公司來控制宜家。表面上這些基金會由一些律師管理，實際上英瓦爾對基金會的一切有絕對權力，他能夠隨意任命和解雇基金會和信托公司的董事。他還通過讓資金在批發(fā)公司、零售公司、貿(mào)易公司、進口公司和荷蘭基金會之間流動，從而名正言順地在有商業(yè)活動的國家避稅。

事實就是，英瓦爾的財富超過很多國家的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

宜家多年來像只“不粘鍋”一樣，利用媒體擺脫負面新聞，而它的光鮮外衣卻被20年來第一位來自內(nèi)部的爆料者撕開。英瓦爾的納粹老底也被起出來，英瓦爾三個平庸兒子的權力爭斗成為笑柄，內(nèi)部密探制度被曝光……當然，約翰抖出的真相還不光局限于英瓦爾家族。

這個國外租客首選的家具品牌，在國內(nèi)成為有品位和生活追求者的“標配”。還有宜家餐廳，年輕人從瑞典肉丸和小紅莓果汁里嘗到了北歐生活方式，老年人從會員咖啡里品出“夕陽戀”。但約翰揭露的真相，叫人如何面對“高洋上”品牌碎了一地的節(jié)操？

環(huán)保一直是宜家的宣傳點，比如在印尼的婆羅洲上進行熱帶雨林恢復試驗，但別忘了，宜家是全球木材消耗大戶，平均每年耗費全球1%的森林資源。前幾年，宜家一度禁止對外發(fā)布《家居指南》，因為英瓦爾擔心，有人會根據(jù)這本購物手冊，去推算出宜家每年砍伐的樹木數(shù)量。

而宜家采購的原料還包括來源不可追溯的木材，面對上游供應商非法砍伐天然林，長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供貨商中就包括中國的盜伐林木者。當你抱著宜家輕柔的羽毛枕頭時，如果得知相當一部分羽毛是從活鵝身上拔出，是否還能覺得美好？這些鵝在屠殺之前，往往要經(jīng)歷好幾輪煉獄般的拔毛，這也是低價鵝毛的秘密所在。

和Zara等快時尚品牌一樣，宜家也經(jīng)常被人指責抄襲著名設計師的作品然后低價出售。英瓦爾對此的辯解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新設計。但是如果宜家發(fā)現(xiàn)有其他品牌商品存在山寨行為，則會不遺余力地調(diào)動全球的法務團隊，毫不留情地將之訴諸法律。

脈脈溫情的藍色大門后面還有對人權的漠視。你擺在客廳的咖啡桌，可能是第三世界某個供應商使用的童工生產(chǎn)的。一位宜家高管對外回復是，這總好過讓她們流落街頭淪為雛妓。

專訪約翰·斯特內(nèi)博

約翰這個老員工說出這一切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私怨使然？他對《新民周刊》娓娓道來。

《新民周刊》：你怎么會想到寫這本書揭露宜家的隱秘？

斯特內(nèi)博：對于這個問題最簡單的回答是，我覺得有種強烈的愿望去展示一幅關于宜家的圖景，更全景、也更細致入微。一直到我寫書的時候，宜家在媒體上很少受到批評，標榜自己是一家“好公司”。我并非完全不贊同，但反過來說，宜家不止是這樣。事實上，在很多領域宜家離“好公司”差很遠。它的環(huán)保政策、對待性別歧視的態(tài)度以及少數(shù)族裔問題等方面，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在宜家70年的歷史中從沒有一個前雇員打破緘默，說出宜家的故事。我感覺這是我的責任，去告訴大家關于這家我愛的公司的故事，以及它背后的精神。

就像你所看到的，我的書里沒有一絲一毫對公司的怨懟，也沒有出于我個人立場的悔憾。寫這本書沒有讓我成為一個富豪，因為我沒有在書里面曝光很多秘聞和丑聞，雖然我可以這么做。然而它確實讓我成為一個精神上更富足、更快樂的人，因為我的信念就是為大家做一件有意義而且有必要的好事。自從我的書首次發(fā)行，宜家很快調(diào)整了它對于某些問題的態(tài)度和立場。應該說，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為了世界變得更好。

《新民周刊》：英瓦爾有沒有讀過你的書？他有沒有聯(lián)系過你或對你的書作出評價？

斯特內(nèi)博：英瓦爾在瑞典媒體報道中對這本書的評價很少，但他很憤怒。他主要的批評集中在關于他個人的那章以及宜家的避稅手段。由于他的子公司和基金會網(wǎng)絡非常復雜龐大，他辯解說我在公司的職權沒有大到可以徹底了解如此錯綜復雜的組織架構。這當然是真的，毫無疑問。但為了理清英瓦爾帝國的組織結構，我運用自己已有的知識，以及長年在他身邊工作的機會收集材料。

此外，我也靠自己的常識去判斷。正因為了解英瓦爾本人，我知道很多他錢財上的事以及他和宜家之間的關系，正如我了解他的性格和品德。在這個基礎上，我繼續(xù)往前推進，并立足全局層面重構他的資金往來渠道、控制的公司情況以及避稅手段。結論就是，他雖然矢口否認，但他確實是所有基金的唯一受益人，也是整個商業(yè)帝國的權力中心。我的書出版六個月后，我的推斷被一群瑞典電視臺記者證實，就像我在書中描述的一樣。英瓦爾在堅如磐石的證據(jù)面前無可辯駁。

《新民周刊》：你在書中披露了英瓦爾本人的許多秘密，以及宜家內(nèi)部的權力斗爭。你有沒有擔心過這些內(nèi)容會讓牽涉其中的人感到不快？有沒有人公開質疑過你故事的真實性？

斯特內(nèi)博：事實上，我這本書的真實性至今沒有受到過任何人的公開質疑，包括牽涉其中的宜家職員。對于我的前同事們而言，我相信因為我寫的事在宜家內(nèi)部大部分高層都知道，我只是表達了宜家大門里面很多人的感受和想法。endprint

《新民周刊》：不同國家的顧客在宜家購物時會不會表現(xiàn)出不同的消費習慣和消費傾向？

斯特內(nèi)博：從消費習慣來看，我的經(jīng)驗是不同國家顧客表現(xiàn)得都差不多。主要原因是宜家不斷完善全球市場定位，一件商品能吸引全世界不同地方的消費者。即使一件商品的市場定位是典型的斯堪的納維亞風格，它也能獲得全球其他地方消費者的青睞，因為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在家居和時尚選擇上趨于一致，都和父母那一代的品位和傳統(tǒng)不同。

《新民周刊》：一些中國的老年人會在宜家餐廳喝杯咖啡相親，很多父母也會在周末帶孩子到宜家餐廳的兒童樂園玩，在其他國家宜家餐廳是不是也被顧客視為公共休閑場所？

斯特內(nèi)博：我確實不清楚宜家餐廳在其他國家是不是常見的約會地點。

《新民周刊》：很多人抱怨中國宜家賣的家具質量比其他國家賣的低，中國賣場的供應渠道是不是和其他區(qū)域有所不同？中國顧客在宜家賣場的選擇也少很多。宜家是怎么看待中國市場的？

斯特內(nèi)博：就我所知，宜家中國市場的供貨絕大部分來自本地。這有幾個原因。首先，避免關稅成本可以讓宜家保持價格優(yōu)勢。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這可以幫助宜家建立強大的中國供貨商網(wǎng)絡，產(chǎn)品先在本地市場測試，如果成功再大量出口。最后一點，由于中國城市零售市場的激烈競爭，宜家供應的一些產(chǎn)品只在中國市場銷售，這些產(chǎn)品價格極低，質量也很一般。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賣低質量的便宜商品既沒有必要也不討好。宜家多年來成功的要訣是不會因為低價而降低商品質量。很明顯，宜家在中國的做法背離了這個原則。

《新民周刊》：之前一些中國的供貨商感到宜家給的價太低難以生存，它們直接拿和宜家一模一樣的產(chǎn)品在市場上出售。宜家壓低供貨價格的戰(zhàn)略是不是能獲得可持續(xù)發(fā)展？

斯特內(nèi)博：宜家和供貨商之間的關系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就經(jīng)常被外界質疑。宜家的傳統(tǒng)戰(zhàn)略是和供貨商建立長期可持續(xù)合作伙伴關系。宜家拿到更低的產(chǎn)品報價，從中獲益，而供貨商得到的回報是更大規(guī)模的訂單，從而實現(xiàn)雙贏。然而，這項戰(zhàn)略只有在雙方緊密合作互相信任時奏效。

現(xiàn)在宜家經(jīng)常利用規(guī)模優(yōu)勢壓低供貨商的價格，而沒有給對方足夠的訂單增長作為補償。英瓦爾本人非常天才地在50年前制定了這個策略，他一直是全球供貨商的親密盟友。但他離開公司以后，宜家漸漸變成在商業(yè)上目光短淺的保守公司。宜家新的商業(yè)模式不可避免會損害中國的供貨商。

《新民周刊》：你的書提到了宜家的產(chǎn)品矩陣、“三A一王”、量價關系等策略，詳細披露了宜家的商業(yè)模式，你覺得會不會有人將來能學習并且取代宜家？

斯特內(nèi)博：事實上，我不認為有人能仿效宜家在家居行業(yè)的成功。入行的門檻，不論是錢還是能力都要求很高。最重要的是，宜家的成功來源于工作在那里的人，他們是怎么做的，他們是怎么解決問題的。如果要取代宜家，首先要復制一個英瓦爾。他的多面天才和旺盛活力是獨一無二的，也是宜家成功背后最重要的解釋。

《新民周刊》：自從你的書出版之后，宜家有沒有做出一些改變？

斯特內(nèi)博：是的，我簡單地舉一些例子。宜家改變了它在西伯利亞和中國的木材采購戰(zhàn)略，對環(huán)境更友善。宜家內(nèi)部帶有性別和種族歧視的政策規(guī)定也得到改變。宜家帝國的權力結構和避稅手段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所共知，但在從前還被謊言掩蓋。最后一點，英瓦爾的三個兒子淡出了決策層，也不再現(xiàn)身媒體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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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帝”英瓦爾

英瓦爾為了自己和公司的形象，極為高明地使用了夸張的手段，夸張的程度幾乎接近撒謊。這位全球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豪會因為嗜酒、讀寫困難、英語糟糕，而大大激起外界的興趣，就像他跟記者說自己“有點愚笨”一樣。要是有人想知道，英瓦爾的大腦是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聰明的，他絕對會聰明地掩蓋這一事實，而且他很清楚他這么做的原因。

就說讀寫困難這件事吧，所謂讀寫困難就是幾乎無法閱讀，或者無法寫字，或者兩者都不會。即使能拼寫，也總是拼錯。但是英瓦爾卻并非如此，這么多年來，他與宜家集團的經(jīng)理們交流，都是通過信件、傳真。他親筆書寫的郵件成千上萬。也有拼寫錯誤，但總是拼錯同樣的單詞，而且拼錯的方式都一樣。比如，他把“article”拼成“artickle”。

而且，由于拼寫不正確造成根本不能理解的情況是很少見的。如果是拼寫有障礙的人，一般來說，拼錯的方式是隨機的、不一致的，并且很難識別。英瓦爾的信件和傳真完全不像患有讀寫困難癥的人所寫，除了十來個詞匯有他自己的拼寫習慣之外，他的信總是拼寫正確、結構嚴謹。

他還有一個缺點，就是所謂的“英語很差”。但是，有一次我在他的瑞典家中，非常驚訝地聽到他在那里自言自語，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使用的都不是簡單的詞匯！那是我第一次領悟到，原來他的許多弱點和短處，只是他用來對付記者和員工的幌子。

這個極為成功又非常富有的人，喜歡用他的弱點來吸引記者的注意，使他們對他產(chǎn)生興趣。此外，倘若記者不是北歐人，英瓦爾又可憑借糟糕的英語回避尷尬的提問。有誰會為難一個外語不好的老年人呢？宜家的員工們也被他迷惑了：他雖然是他們的老板，卻一直普普通通，身上還有那么多的缺點。試想，如此不平凡的人顯得如此平凡，就像他們中的任何人一樣，難道不令人心生同情嗎？

英瓦爾接受采訪時，是絕不會談他遇到的困難和問題的，而是用他所謂的小缺點制造煙幕，轉移注意力。在大家的眼里，他是一個非常誠懇實在的人，記者們沒有不聽信他的。結果，記者本來應該聚焦宜家的某些敏感問題，卻不知不覺轉移到宜家創(chuàng)始人身上的小缺點上面了。

這樣英瓦爾便達到了兩個目的。一方面，討論他的缺點占用了記者的時間和注意力，而英瓦爾很善于扮演這個角色，他表現(xiàn)自如，松弛有度。另一方面，他和記者之間可以營造一種親切和諧的氛圍。心腸再硬的記者，看到老人眼含淚光，向你敞開心扉，也會為之動容。于是，記者準備好的探針，已被他悄悄地拔掉了。就在記者緩了一口氣，開口說話的時候，采訪的時間已經(jīng)結束了。整整一小時，都是英瓦爾漫長的講述，講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摘自《宜家真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