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О一四年四月二十五日,《語文教學與研究》編輯部邀請本校九位中國語言文學教授,共同賞讀、評議他們從三十多萬份參加第十五屆“新世紀杯”作文大賽的作品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十二篇。這是本屆大賽特等獎作文的候選篇目。被邀請者覺得這既是應盡的義務,也是了解中學生實際,從中有所吸收的機會,其中六人調整日程如約赴會,三人送來書面意見。
乍暖還寒時節,春雨瀟瀟,如同元代詩人李裕的詩句描述的:樓閣參差細雨,簾籠料峭輕寒。六人以及東道主雖然都在一個單位,平日見面機會卻是不多,忙里偷閑,放下各自手頭事務,相聚在一起,還來不及互相交流近況,主持人就開門見山,讓大家發表對各篇作文的看法。有一人問:能不能先說說你們比賽主辦者的傾向?主持人說,編輯部這一個月都在加班加點看作文,我們是有傾向,但是不要影響各位,今晚就是聽你們的意見,最后只是以你們的投票來決定。我非常贊成、或者說非常贊賞主持人的表態,評獎公正才有公信力,做到公正的條件之一是主辦者不要把非文學因素施加到作文評獎中,而是讓評委會真正獨立地做判斷。
不過,作文競賽和數學競賽不一樣,評獎的主觀因素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九個評委拿出九個特等獎篇目提名,那也不能說有多么不正常。所以,又有人問,那么,你們主辦作文賽想倡導的是什么樣的作文,你們認為好作文的標準是什么?這是一個很合理、很重要的問題。主持人以前多次講過這個問題,他們提倡的是“說真話、有意思”的作文。我覺得,這雖然是一個老問題,卻仍然值得繼續探討。一種作文賽并不能覆蓋全部作文教學的內容,中小學作文教學,不應該只是設定單一的目標,而需要對學生進行多方面的寫作訓練,多種文體、多種風格都需要練習。主持人說的“說真話不說套話”,當然很對。但是,應用文寫作往往有嚴格的格式,既有格式就難免會要求說“套話”,偏離這個“套”還不行。我們看錢鐘書書信手跡,不少是寫在八行信箋上。據楊絳說,錢鐘書寫應酬的書信,不需要打草稿,提筆一口氣寫出來,最后一句正好是第八行的下半。那是他父親錢基博對他從小訓練出來的,錢鐘書為此腦殼挨了不少“爆栗子”。錢基博的這種作文訓練,收效很是不錯,這類傳統寫作訓練有值得我們借鑒之處。我以為,作文教學,應用文,書信、報告、演講詞……都是應有的內容。但是,一種作文賽,比如我們《語文教學與研究》主辦的作文賽,不必求全,而要有自己的特色,并且已經形成自己的特色。聽了主持人的說明,結合這一次看參賽作品的感想,我覺得大家挑選出來的十二篇作文可以用十六個字概括:寫身邊事,傳真性情,說明白話,有學生味。這也正是我們作文賽要倡導的吧。
到場的評委有備而來,他們事先仔細閱讀了十二篇作文,他們對“新世紀杯”作文賽已經形成的傳統和主持人的表述很是認同。這幾位從五十歲到八十歲的長者,手捧十幾歲的少男少女的流溢生氣的文字,帶著油然生出的愉悅之情,紛紛各道感受,其間還有拋去客套的熱烈的爭論。事實上,到場的六位評委,未到場的三位評委,并不是提出九種篇目,而是不約而同集中在于玥祺的《雙眼皮》和楊卓凡的《第一次登臺》兩篇上。這就應了一句古話——口之于味,有同嗜焉,作文賽的評獎還是有很強的客觀性的。
先發言的幾位選中的是楊卓凡的《第一次登臺》,我本來也看好這一篇。我覺得,一般來說,爸爸媽媽多半喜歡聽話的孩子,爺爺奶奶卻往往寵愛小調皮。人年紀大了,特別珍愛天真和童趣。我把楊卓凡的《第一次登臺》與仲宇的《罰站》歸為一類,只是后者調皮得更出格一些。不少家長讓孩子學鋼琴、學畫畫、學舞蹈,孩子們則苦不堪言,究其緣故,是大人注重了藝中之技而忽略了藝中之趣。趣是藝術的靈魂,缺少了趣,技術再高只是一個“匠”。演劉備的小孩,給自己、給同伴、給老師和家長,也給我們帶來多大的樂趣!誰看這篇能忍住不笑呢?至于仲宇的《罰站》的主人公,看漫畫看得如此入迷,被趕出教室還在笑。幽默感是很可貴的心理能力、心理品質,我以為,這個小孩將來很可能成為一位藝術家。
于玥祺的《雙眼皮》、游夢娜的《帽子》、張璐的《吃醋的樣子》也可以歸為一類,都是寫親情。前些年作文寫親情,出現很多煽情之作,大抵是虛構出天災、人禍做背景。這三篇寫的是極為平凡的日常細事,這反映出近幾年中學生作文可喜的變化。這樣做的前提,是小作者們善于傾聽,用眼睛、用耳朵,用全身心,關切自己的長輩。不善于傾聽,怎么能從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感受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喜怒哀樂、擔心和期望呢?這些作文背后,是孩子們的孝心、愛心。寫平凡的細事而要打動人,比虛構洪水、車禍、癌癥面前親人的相互支持要困難很多。于玥祺的《雙眼皮》之更勝一籌,在于看似不經意的細微末節,比如,寫到奶奶用小拇指的指甲蓋刮眼皮的感覺,“粗糙的指肚碰到我的睫毛”的感覺。游夢娜的《帽子》里有想象,想象回城之時沒有聽到的戴著草帽送她到村口的爺爺的嘆息聲,沒有看到爺爺流下的眼淚。發生這樣想象的動力,是對于爺爺的深愛。張璐的《吃醋的樣子》構思是很獨到的,就是少了觸動讀者心弦的細節。
于玥祺的《雙眼皮》和楊卓凡的《第一次登臺》都比較短,也都有層次感,文章有自然的而不是造作的波瀾。鄧斯顥的《臉為什么這樣紅》寫今天的孩子對父輩往日艱辛的了解,立意非常之好,內容也真實可信,只是幾個部分大體是平列的,因而也就平淡了一點。
高禹的《喜歡臭美的人》和李佳明的《走錯門》其實也是寫親情的,前一篇寫母子情,后一篇寫師生情。前者似貶實褒,一路鋪敘,寫媽媽愛臭美,最后陡然一轉,因為有了兒子,媽媽沒有心思打扮自己了。后者以自己的慌亂窘迫襯出老師的和藹耐心,不過,在全班學生“不屑”中細講第一道題,臨時讓一個走錯門的學生當組長,未免寫過頭了,反而有些失真。朱璇的《和為貴》講說故事中插進兩段閑筆:月光下的桃樹和清風里的蟬鳴,顯出作者的從容。英涵雯的《王婆賣瓜》化嘲諷的成語為正面的故事,大瓜小瓜的比喻,反映民間智慧。這幾篇作者審題時,都能避開熟套,另辟思路,頗為可喜。
其他的幾篇,各自扣住題目,李欣樂的《給英語降溫》接觸到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把住媽媽這個具體角度切入,可是寫起來單向發力,太平直了。梁鈺婧的《致郭敬明》假設極不相同的人來評價,把這個有爭議人物,放在棱鏡下審視,但全篇缺少警策之言。應對不同類型的題目,宜乎運用不同的寫作策略,要用心追求一點新意。
在議論中,有評委提到有的作文用詞造句的毛病。這是作文教學中要處理的最常見最基本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難題。學生作文,語句有毛病是正常的,作文教學的一大任務,就是教學生逐漸做到文從字順,對此不應該有疑義。但是有兩點需要討論,一是如何做到通順規范而又保持少年兒童的口吻,不強迫孩子模仿大人說話。二是,尊重語言既有的規范習慣又鼓勵大膽創新,新的詞匯、新的句式剛出現,總是要突破原來的框框。對于語句毛病明顯,作文新意突出的,尤其要熱情鼓勵,耐心誘導,避免失之嚴厲的指責。袁宏道給他的弟弟袁小修的詩集作的序里說過,小修的詩“有佳處亦有疵處”,他“極喜其疵處,而所謂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飾蹈襲為恨”。我們做老師的,做評委的,是喜歡粉飾蹈襲的“佳處”,還是喜歡本色獨造的“疵處”呢?也許有人會說,無疵豈不更好?天下多的是無疵的平庸之作,可是很難找到無疵的絕妙之文。文貴獨創,獨創難免有疵,或必定被部分人認為有疵。
我們的聚會要結束了,綿綿春雨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歸途上,淅淅瀝瀝的雨聲里,仿佛聽得見校園中樹木花草伸枝展葉,明日放晴,必是一番萬紫千紅的景象。
2014年5月4日于桂子山北區寓所
王先霈,著名文藝理論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