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婧,楊春洪
(1.四川大學 法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2.巴中市中級人民法院 研究室,四川 巴中 636000)
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表決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稱新刑事訴訟法),對刑事訴訟法作了一系列重要修改。其中新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第二款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據以定案的證據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據此規定,我國刑事訴訟證明增加了一種主觀評判的標準——至少在字面上要求如此。而在此前理論界和實務界有關于是否要在我國采用“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討論甚是激烈,且未達成一致立場。新刑訴法的規定意味著這一理論爭議暫時告一段落,但對于“排除合理懷疑”規定應如何理解與把握,其與1996年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證據確實、充分”規定有何關系等問題仍未取得共識。
按照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規定,我國的刑事證明標準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是一種客觀性極強的標準,要求在案件證明中必須達到與客觀事實相符的目標。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承認世界的可知性,認為人具有認識客觀世界的主觀能動力,并可以使主觀認識符合客觀實際,我國嚴格堅持這一馬克思主義觀點,從認識論的角度出發確立該標準。根據2010年的《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是指:(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每一個定案的證據均已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證據與證據之間、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不存在矛盾或者矛盾得以合理排除;(四)共同犯罪案件中,被告人的地位、作用均已查清;(五)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符合邏輯和經驗規則,由證據得出的結論為唯一結論”。
關于排除合理懷疑在我國刑事證明標準中的法律地位,此前主要存在“取代說”、“解釋說”和“補充說”這三種觀點。[1]“取代說”主張用“排除合理懷疑”取代“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而成為我國刑事證明標準,如今新刑事訴訟法已經將排除合理懷疑納入其中,就應該成為現階段我國的刑事證明標準。①“解釋說”認為,我國仍應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刑事證明標準,但在具體運作時用“排除合理懷疑”對“證據確實、充分”的具體含義進行闡釋,對“證據確實、充分”的要求必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2]“補充說”認為“排除合理懷疑”不能取代“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而成為我國刑事證明標準,而是應該與“證據確實、充分”并列一起而成為新的證明標準的表述。[3]在這里,筆者認為新刑事訴訟法中加入的“排除合理懷疑”不是將“證據確、充分”替換而成為新的標準,因此不同意“取代說”。但是單獨的“解釋說”與“補充說”都不能全面地說明“排除合理懷疑”的地位,應該是二者的結合,離開另一方任何一方都是不全面的。排除合理懷疑是對證明標準所作的細致的補充說明,將其增加為“證據確實、充分”不可或缺的部分。“排除合理懷疑”既是“證據確實、充分”的一部分,又是達致該標準的有力途徑以及評判是否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桿。因此,我們認為我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仍然是“證據確實、充分”,這從刑事訴訟法中的明文規定就可一目了然,刑事訴訟法第195條規定:“……(一)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據法律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有罪判決。”《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中也作出了說明:“這里使用‘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提法,并不是修改了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而是從主觀方面的角度進一步明確了‘證據確實、充分’的含義,便于辦案人員把握”[4]。
由于我國刑事證明標準具有統一性的特征,偵查終結、提起公訴、作出判決的標準均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字面表達,因此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也適用于偵查終結、提起公訴階段,因而在偵查、審查起訴中對證據的審查都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另外,在我國,排除合理懷疑不僅適用于綜合所有證據對全案最終待證事實進行認定,也適用于根據單個證據對某些次終待證事實進行推斷的論證中;不僅適用于罪與非罪層面的證明,也適用于對從重情節的證明;不僅適用于實體層面的證明,也適用于程序層面的證明。
相比舊刑訴法,有人認為新刑訴法提高了證明標準,也有人認為是降低了證明標準。但是在筆者看來,其實標準并未提高也未降低,而只是用了另一種話語來解讀原有標準,采用了一種更為科學、實際的說法來加以表述并解釋,使之更具可操作性。
一方面,無論在理論上還是立法層面,修正前的“證據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都不矛盾。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都主張對刑事案件的證明應該達到結論唯一,關于犯罪事實是否為被告人所為的問題必須得出確定的結論,而不能有他種解釋的可能,否則即屬錯案。原標準的“證據確實、充分”要求對得出的結論為唯一結論,而“排除合理懷疑”的最終目的也是得出唯一的結論。無論是“證據確實、充分”還是“排除合理懷疑”都要求對案件事實的認定達到唯一確定的程度,不能存在其他解釋,因此,二者在對案件證明結局上并不存在本質上區別。另外,根據龍宗智教授的觀點,“證據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在認識方向上分別著眼于建構和解構,②分別從正面和反面對案件進行認定,是一個問題的正反兩個方面。
另一方面,從實踐中來看,其實“排除合理懷疑”的做法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早就存在,而不是在刑事訴訟法的修改后才開始使用的,其“作為刑事司法實踐中的潛規則,發揮了實際證明標準的作用”[5]55,只是它沒有被寫入法律而已。早在本次刑訴法修正之前,就有多個省份出臺地方性規范文件,將排除合理懷疑規定在內,作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一個具體標準。如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河南省人民檢察院、河南省公安廳2008年3月25日聯合發布的《關于規范死刑案件證據收集審查的意見》中第69條規定:“死刑案件的證明標準必須達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并且能夠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08年10月16日發布的《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辦理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中第47條規定:“審判人員綜合案件全部證據加以分析判斷,認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并排除一切合理懷疑,依照法律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有罪判決。”另外,《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第(三)項:“證據與證據之間、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不存在矛盾或者矛盾得以合理排除”,已經蘊含了排除合理懷疑的意思,只是沒有以“排除合理懷疑”的術語進行表達;該規定關于間接證據定罪的第33條中:“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犯罪行為系被告人實施,但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四)依據間接證據認定的案件事實,結論是唯一的,足以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其中也借鑒了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這一規定雖未完全將排除合理懷疑推上我國刑事證明標準的高度,卻也標志著我國司法界對刑事證明標準在理解上的進步。在刑事案件辦理中,偵查人員、檢察人員、審判人員也早已有使用排除合理懷疑的做法,將排除合理懷疑作為認定事實、審查證據的方法。如2011年我們在M市H縣檢察院調研發現的肖某搶奪罪一案中③,針對偵查人員的訊問,被告人肖某一直拒不認罪,并辯稱其用于還債的錢是賭博贏來的,而不是犯罪搶奪而來的,后檢察機關查明其并未在賭博中贏得過錢物,從而對其提出的疑點做出了否定,即是采用排除合理懷疑的做法。是故,本次刑事訴訟法的修正不是確立了新的標準,而僅僅是使用外國名詞將我國自己的已有經驗固定下來,而這與舊法框架下的運用沒有本質區別。
在筆者看來,雖然新舊兩種標準沒有根本矛盾,但也應客觀地認識它們之間的差異性,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首先,原標準“證據確實、充分”是一個客觀性極強的標準,認為對被告犯罪事實的證明必須達到客觀真實,在證明過程中不能摻雜個人情感或主觀思維,而必須以客觀事實為依據,即“重證據的‘外部性’(證據間的相互支持)”[6]。而“排除合理懷疑”是自由心證下的證明標準,雖其仍以客觀的證據為依據,但在裁判中要求證據能夠令裁判者消除內心懷疑,而認定證據事實即可,即為“法律真實”,此時裁判者在認定時加入了個人的經驗認知和正義良心在內。現標準的“證據確實、充分”以“排除合理懷疑”作為補充和解釋,加入了主觀方面的因素,實現了主客觀相結合。其次,原標準的“證據確實、充分”需達到的程度是“結論唯一”,但是并沒有一個確切的標準來衡量是否達到“結論唯一”或“證據確實、充分”,在實際運用中會出現無法判斷的情況。而現標準的“證據確實、充分”以“排除合理懷疑”這一主觀化評判標準作為判斷依據,使得該標準在運用時更容易被理解、更具可行性。另外,正面“建構”與反面“解構”雖然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但這兩個方面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認識角度的不同使得二者形成認識的途徑和方法也大相徑庭,正面“建構”是從現有的證據出發,以證據形成鎖鏈,來構建一個未知的事實;“解構”則是從一個已經設想好的案件事實出發,審查現有的證據是否能夠支撐該設想的事實,是否存在使人對該事實產生懷疑的漏洞。司法界與理論界均認可我國刑事證明采的是印證證明模式,著重于所有證據互相支持,共同指向同一事實(即被告人犯了指控的犯罪)。而加入“排除合理懷疑”的補充解釋的現標準則更加著重于在證據中尋找漏洞,將有疑問的證據排除出定案的證據體系。
原汁原味地了解“排除合理懷疑”的經典內涵和基本要求,對于理解和運用新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證明標準意義重大。就其起源,排除合理懷疑不是作為一種案件事實的認定標準,而是前現代社會的一種“道德慰藉”,是消除陪審團審判案件時焦慮不安心理的“一劑良藥”。“合理懷疑的規則最初所關注的卻是保護陪審員的靈魂免受地獄之災”,“其初衷并非使陪審員得出有罪判決更為困難。它被設計為使有罪判決更加容易。”詹姆斯·惠特曼教授進一步指出,合理懷疑起源的前現代社會與我們當今社會大相徑庭,那時,宗教神學充斥著整個社會,主導著社會的運作與人們的日常生活。“不要論斷別人免得自己被論斷”在前現代世界里帶有現實的威脅,對刑事審判的形成產生了重大影響。在那個社會,法官判決被告有罪(即使是明顯有罪的)并處以肉刑(尤其是死刑),他就會被視為雙手沾滿了被告人的鮮血,將會受到來自上帝的和被告人親屬的復仇。惠特曼教授歸納了前現代社會用以減輕法官道德責任的四種道德慰藉程序:集體承擔、隨機選擇、責任轉移和職能否認。職能否認程序的一個特點就是認為“作出判定的是法律而不是法官”,從而使得法官在判決中,即使對被告處以死刑,也可以否認自己的個人責任,從而保護自己的劫數。排除合理懷疑正是在職能否認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只要證據達到了該標準,法官就可以宣稱“是法律作出的判決”。“基督徒要秉承更安全之道,這意味著他們要傾聽他們的懷疑”,“尤其不可寬恕這樣的人:其良心存有懷疑、并不想方設法消除,卻隨波逐流。”[7]前現代社會的刑事審判與我們現在不一樣,那時的案件相對簡單清晰,即使法官相信受審判的被告就是犯罪行為的實施者,但卻仍不敢輕易判決其有罪并處刑。這種對審判的恐懼,對于宗教神學中劫數的恐懼,便促使了排除合理懷疑規則的浮現。
從神學角度發展而來的排除合理懷疑是以一種“更安全之道”的身份登上刑事司法的制度舞臺。到了17、18世紀時,英美普通法逐漸將其從“道德慰藉”程序轉為“事實證明”程序使用。在當今時代,宗教與神學的影響已不復存在,但是在那種背景下發展而來的規則仍被繼續沿用,其在當今要解決的主要問題“集中在案件事實發現的理性維度之上”。通說認為“排除合理懷疑”術語首次在審判中出現是1770年的波士頓慘案(Boston Massacre),在該案中,檢察官提出“合理懷疑”而不是“任何懷疑”用以減少對被告的保護。發展至今,審判中通常用“如果根據證據對起訴事實存在合理懷疑,則確定被告無罪;如果根據證據對起訴事實沒有合理懷疑,則確定被告有罪”[8]這樣的術語來表達。
何謂“排除合理懷疑”,普通法中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但是我們可以從法院的判例中找到關于它的含義的代表性觀點。Miles v. United States 案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直接對“合理懷疑”的定義問題作出處理的首例,在該案中,法院將排除合理懷疑與“持久的信念”、“道德確信”這樣的措詞等同起來;在Hopt v. Utah案中,最高法院將合理懷疑解釋為基于理性的懷疑,并且是對所有證據進行不偏袒的比較和考慮之后產生的懷疑;在Dunbar v. United States案中,法院認為排除合理懷疑與“強烈的可能性”是等同的;在Cage v. Louisiana案中,法院指出合理懷疑是建立在真實存在的(real tangible)、實質性的(substantial)而非任意的(caprice)、揣測的(conjecture)基礎之上的懷疑。[9]此外,還有許多其他判例中也存在類似的解釋。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雖然英美法中對排除合理懷疑沒有具體的定義,但是理論界和司法界對它的理解仍有共識,即普遍認為合理懷疑就是“道德上的不確定”、“實質的懷疑”、“使人在作出重大行為時猶豫不決的心態”等,而不是任意的、推測的、毫無根據的懷疑,而必須是綜合全案證據產生的令人不確信的懷疑,當陪審團在認定事實時內心達成了對被告犯指控之罪的確信、消除了對犯罪事實的疑惑時,即可認為是排除了合理懷疑。
另外,對排除合理懷疑規則的理解,還有一種量化的標準,在英美刑事法中流傳著下表所示的一種定罪尺度,對“排除合理懷疑”標準作出了量化,如圖1所示:

圖1 英美定罪尺度[10]
從該尺度我們可以看出,對被告人犯罪達到90%~95%以上的把握,即可認為是排除了合理懷疑而認定被告有罪,若對被告有罪的把握沒有達到95%,則認為對指控的犯罪沒有排除合理懷疑,控方的證明責任沒能得以卸除,而只能宣告被告無罪。不管審判法院會不會向陪審團作出排除合理懷疑的含義界定、怎樣界定,只要每位陪審員能夠自己參照該尺度審視內心道德確信的程度,就能夠根據內心的確信作出判決。
如上所述,英美法系的“排除合理懷疑”是其內生的一項規則,雖然在其發展過程中經歷了各種爭議,但仍作為證明標準屹立于刑事訴訟體系中。在將“排除合理懷疑”納入我國刑事證明標準時,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室對其作出了解釋,稱排除合理懷疑是指“對于事實的認定,已沒有符合常理的、有根據的懷疑,實際上達到確信的程度。”“它要求法官在定案時,在理念上遵循一種原則,要達到‘內心確信無疑’的程度。”這種懷疑是法官在對案件事實作出認定時,根據司法良知以及自身法律素養而產生的確有把握的,而不是似是而非、疑惑不定、吹毛求疵的懷疑;是法官關于案件基本事實認定產生的懷疑,而不是與案件無關或不影響案件定罪量刑等無關緊要的懷疑。[11]
與英美法系不同的是,“排除合理懷疑”在我國不是獨立的證明標準,而是作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補充解釋在證明制度中發揮功效的。一項成功的法律移植并不是照搬照抄外國法律,而是根據本國法律基礎和國情對供體作出適當修正,使其“本土化”并為本國所用,此次引入“排除合理懷疑”規則也應如此。由于我國與英美法系司法環境不同,作為英美法系一項內生的規則,“排除合理懷疑”在英美有著適宜發展的法律土壤,齊全的配套措施如陪審團審判、全體一致規則、交叉詢問制度、證據裁判原則、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等,都在一定程度上為該項證明標準的穩固發展奠定了深厚的根基。而這些制度都是我國所沒有或不完備的,我國也缺乏適合“排除合理懷疑”發展的法文化基礎,因此該規則在引入我國刑事訴訟證明體系后,其內涵和地位已經發生了變化,在我國解讀該規則時,已不能按照英美式進行理解。
在我國,“排除合理懷疑”應是作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一個可操作的達成途徑和檢驗案件是否清楚、證據是否“確實充分”的標準,而不能代替“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成為刑事證明標準,并且其與“排他性”“結論唯一”之間也不應有本質的區別,這一觀點也得到了國內大多學者的贊成。④在把握和運用中國式“排除合理懷疑”時,必須全面地看到其積極性和局限性,針對其在實際運作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也應作出相應解決方案。
本次刑事訴訟法修改,將“排除合理懷疑”引入我國刑事證明標準,作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補充解釋,不僅是對域外成功制度進行借鑒的法律移植,更是一個經驗的總結,是我國刑事證據制度發展史上的一次重大進步,在我國刑事證據制度上有著重大的理論與實踐價值。
第一,在刑事訴訟法中規定排除合理懷疑,是對司法經驗的總結與升華。在我國,排除合理懷疑的規則,在很多地方性證據規定中以及司法實踐中早就存在,只是其一直游離在法律規定之外,未進入立法之列得到正式的法律肯定。作為一種“潛規則”,名不正而言不順,在刑事訴訟中,我們“無法在正式裁判文書中看到‘排除合理懷疑’的字樣”。[3]57本次新刑事訴法修改,把已有的經驗通過外國法名詞在立法中固定下來,給予其一個正式的“名分”,讓其能夠以“法律規定”之名進入刑事訴訟過程,更好地發揮作用。并且,各地出臺的證據規定在引入“排除合理懷疑”時,在表述方式、解釋把握等方面均不盡相同,可能會造成理解不一、“同案不同判”的局面。而作為刑事證明標準宣示者的刑事訴訟法將“排除合理懷疑”納入其中,全國人大法工委刑法工作室對其作出統一的解釋之后,全國之內對該規則的理解與把握便可統一。
第二,使刑事證明標準更具操作性。在未明確規定“排除合理懷疑”之前,我國雖然存在該做法,但是處于一種法外的狀態,運用起來不甚明確。實踐中運用的標準與法律文本中規定的標準脫節,操作中無法可依。刑訴法修改將其納入刑事證明標準中,使得法官、檢察官、辯護律師在司法活動中的行為能夠在法律中尋找明確的指導。另外,將“排除合理懷疑”作為尋求“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方法途徑,改變了原來通過“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據達到“證據確實、充分”證明標準這一矛盾而又不易操作的做法。
第三,為案件質量提供進一步保證。眾所周知,對犯罪事實的回復性調查必須依據證據進行,但是證據與犯罪事實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必然指向關系,即一項證據不能直接表明某事實必然存在,而只能說明其可能存在,另一方面則表明這一事實也可能不存在[12],即正面“建構”不可能完全準確地反映案件本身。某些證據表明犯罪是被告人所為的可能性更大,然而也會出現另外某些表明犯罪不是被告人所為的可能性更大的證據。為了保證案件質量,做到準確認定犯罪事實,就需要從反面解構,對各種證據進行批判性檢驗,經得住各種批判檢驗的證據才能保留在定案證據中,排除合理懷疑規則正符合這一要求。
第四,更好地貫徹無罪推定原則。綜合全案證據,若存在不能排除的合理懷疑、無法解釋的疑問時,事實認定者必須將該疑點作有利于被告人的解釋,而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并處以刑罰,這使得無罪推定原則與“疑罪從無”等人權保障理念更好地體現出來。
畢竟,“排除合理懷疑”是一個外來名詞,本次修法首次將其規定在我國的法律中,其也存在相當大的不足之處。
首先,法律只提供了一個概念,沒有對其規定具體的操作框架和實現機制,實際運作中可能出現無法運作的后果。本次刑訴法修改借鑒了一個外國名詞將我國長期的實踐經驗固定下來,但僅僅在法律文本中概括了這一概念,而有關于實踐中的具體運作程序和方式卻沒有規定,相對于原標準來說,也僅僅是多了“排除合理懷疑”這么一個理論說法而已,這就意味著在實際運用該標準時,我們仍然沒有可以參照的規程,仍然處于一個無據可依的狀態之中。這種僅能在“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概括標準的指導下進行刑事訴訟活動的狀況,使得其操作性較強的預期效果大打折扣。
第二,缺乏作為背景的法律文化基礎。普通法的排除合理懷疑規則在運用中的成功,不僅得因于普通法對傳統的遵循,還在于英美法中有其適宜的生長環境。排除合理懷疑規則在英美法系產生之初主要適用于死刑案件,發展到后來逐漸適用于各類刑事案件,加之英美法屬于判例法,法庭在審判同類案件時往往需要借鑒以往的判例經驗,根據判例斷案,對前案的遵循便是該規則得以發展至今的原因之一。另外,英美法系采用陪審團制度,陪審團作出有罪裁判須全體一致,以及英美法系建立的一系列證據規則,如非法證據排除規則、最佳證據規則等,都為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運用奠定了適宜的環境。而在我國刑事訴訟理論和司法實踐中,“客觀真實”的思想根深蒂固,輔助排除合理懷疑規則運作的配套程序和規則也是或缺乏或不完善,而在本次修法中也僅僅是將“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標準提出來而已,并未對其如何運用做明確規定,使得在我國運用該規則的環境不甚理想。
在將“排除合理懷疑”引入我國刑事證明標準后,實踐中如何適用該規則便成為一個問題,加之上述的局限性,有必要對這些問題與不足之處加以分析,并提出解決辦法。
首先,針對我國僅僅提出了“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概念,沒有規定具體操作程序而使得其預期效果大打折扣的情況,在今后的立法中可以對其作出具體規定加以改善。一項規定在文本法律中的制度,必須有完備的實現機制才能使其在實踐中發揮真正的效果。司法實踐中,司法人員在運用排除合理懷疑規定時會面臨具體如何把握、如何操作的問題,若沒有完備的操作程序,具體運用中可能會出現各行其是、隨意理解的情況。例如,合理懷疑應該怎樣提出、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據調查、事實調查如何展開以及如何認證是否排除了合理懷疑的問題等,都應該由法律或者相關司法解釋作出規定。
其次,一項制度能否在一個環境中得到良好的運行,在一定程度上也與其配套措施是否完備有關,因此,在我國有必要建立完善排除合理懷疑的配套措施和保障程序。在對排除合理懷疑的實現程序作出規定后,對其保障機制也應作出相應的規定或完善。如完善辯護制度,加強被告人的辯護權,被告人在訴訟中能夠提出疑點對控方的論證進行批駁性檢驗;完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在辯方提出對某一或某些證據合法性存有疑慮時,司法機關能能夠迅速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對該證據進行調查;也可借鑒英美的交叉詢問制度,在交叉詢問中發現案件疑點。
最后,建立完善案例指導制度。關于如何在實踐中理解和把握“排除合理懷疑”的問題,除了對其作出全國性統一的解釋之外,還可以通過建立案例指導制度來解決。由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具有指導意義的典型案例,總結司法實踐中的成功經驗,不僅可以彌補成文法的局限性,還可以指導下級法院的審判活動,并監督、約束自由裁量權,節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13]目前我國正在推行案例指導制度,因此,對于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來講,以后可以逐步舍棄制定抽象性、規范性司法解釋的傳統做法,而通過制定指導性案例、構建程序性案例指導制度的方式,對“排除合理懷疑”的解釋問題,進行更為精細化、技術化的規范和指導。
確定刑事證明標準必須堅持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基本原則,證明標準應該具有可操作性以及實際價值。將排除合理懷疑引入我國“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中,便是符合這一原則,能夠增加原標準可操作性的措施。
作為一項舶來術語,“排除合理懷疑”在我國有著不同于英美的含義和使用,它是對我國過去做法的經驗總結,是一項關于技術性問題的概念。將我國已經存在的經驗做法套上一個外國術語,并規定在法律中,作為原有證明標準的有益補充,從反面論證案件事實從而加強“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信度,是我國對證明標準認識上科學性的進一步提升。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將排除合理懷疑規則納入我國刑事證明標準中并不一定就意味著其已經是一項完美無瑕的制度,從而能夠發揮巨大的功效,其運用的效果還需要在實踐中進行進一步檢驗,并不斷地發展完善。這是我國司法發展中的一大進步,同時又提出了更大的挑戰。“合理”是一個很難把握的詞語,對其作出一個完全明確具體的定義是難以實現的,所以法官的自身修養以及判斷上的獨立性就凸顯出來,這一切都指向一個良好的司法環境。在今后的發展中,我們除了借助上述解決辦法之外,還可以寄希望于改善司法環境、提高司法人員素質、增強司法獨立等措施,來輔佐排除合理懷疑的運作。發展完善中國式的“排除合理懷疑”,任重而道遠。
注釋:
①具體參見高一飛:《法律真實說與客觀真實說:誤解中的對立》,載《法學》2001年第11期;樊崇義:《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進步與發展——2011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評介》,載《法學雜志》2012年第1期;縱博、楊春洪:《論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的論證圖表分析方法》,載《法律方法》2013年第13卷;楊宇冠、孫軍:《“排除合理懷疑”與我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完善》,載《證據科學》2011年第6期。
②龍宗智教授認為證據確實充分著眼于建構,主要體現為一個積極和肯定的標準,該標準適用于采用證據證明待證事實的情況,是對積極的證明活動進行的評價;排除合理懷疑則著眼于解構,主要體現為一個消極和否定的標準,即在證明過程中尋求其薄弱環節,進行疑點發現及其消除性檢驗。參見龍宗智:《中國法語境中的“排除合理懷疑”》,載《中外法學》2012年第6期。
③本案中被告人肖某涉嫌從銀行跟蹤被害人直至其住處樓下,在一樓樓梯口搶奪被害人王某五萬元現金。參見(2011)洪刑初字第16號。
④陳光中教授認為:“‘排除合理懷疑’寫入新刑訴法,是為了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如何判斷‘證據確實、充分’增加了一個容易操作的主觀性標準,但并不意味著放棄刑訴法長期以來堅持的“唯一性”的證明標準,應當將‘證據確實、充分’中的‘排除合理懷疑’作中國式解讀,包括‘唯一性’、‘排他性’”,參見《檢察日報》2012年5月14日第06版,謝文英:《“排除合理懷疑”包括“唯一性、排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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