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憲文
峨眉山山雄水秀,風景奇麗。梵鐘古剎,再加云海、日出、佛光、圣燈等瑰麗的自然奇觀,古往今來不知吸引多少人前來游覽。蔣介石三十年代就曾來這里。蛾眉山是他人生旅程上一個小小的驛站,留下了斑駁投影……
與和尚唱和
一九三五年,蔣介石上峨眉山辦“峨眉山軍官訓練團”。“軍訓團”將報國寺一分為二:所有僧眾一律趕到前面的大雄寶殿,而將后兩殿辟為團部。蔣介石的辦公處則設在其中環境最為幽雅的七佛殿映翠樓。
軍人可以在講究“六根清凈”的佛門圣地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而和尚反倒不許越雷池半步——進入后兩殿。一天晚飯后,蔣介石在一名侍衛副官陪同下,來到大雄寶殿散步。他一會兒背著手端詳那些菩薩塑像,—會兒指點品評殿中匾額、楹聯。路過方丈室,見大門敞開著,一小和尚正灑掃庭除。蔣介石對室內墻壁上掛的字畫發生了興趣,信步踱了進去,一一打量。當發現其中—張單條乃是報國寺當家和尚果玲自題的五言詩,驚訝地問小利尚:“呵,這詩是你師父作的!他在不在家?”小和尚誠惶誠恐地答道:“師父下午有事進城了,還未歸來。”蔣介石突然來了詩興,向小利尚索取紙筆,凝思片刻,原韻奉和一首,壓在桌上,轉身離去。
果玲回到寺中,一見此詩,受寵若驚,喜不自棟。事過兩日,當蔣介石再次來到大雄寶殿散步時,見自己那首詩已被精工裱褙,懸于方丈室中,不免有幾分得意,對果玲也頗有好感。果玲呢,因有賦詩唱和在先,與蔣的見面和談話也不再有“伴君如伴虎”之感。蔣介石自此成了方丈室常客。有時,兩人還沏上香茗,擺開棋局廝殺一場。論棋藝,蔣介石不是對手,但果玲為了不使他掃興,每每故意失誤,造成或敗或和的結局。于是,蔣介石總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
“軍訓團”結業,蔣介石離開峨眉山前夕,對果玲說:“以后有事,盡管到南京來找我。”這原本是一句客套話,果玲不知是出于輕信,還是假戲真做,第二年果然來了個“煙花三月下揚州”——自樂山大佛腳買舟東下,直抵石頭城。他要到國民政府去晉見蔣介石,請他撥一筆專款整修寺廟,光耀這座舉世矚目的佛教名山。
一個利尚有什么資格面見蔣委員長,門衛毫不客氣地驅趕他走。果玲是見過世面的人,又能說會道,經再三陳述原委,終得以通報進去。約四、五十分鐘后,一侍從副官出來接見了他,并遞給他一紙便箋。果玲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用毛筆寫著“政務殊忙,后會有期”八個草字,落款“蔣中正”。這無異是下了逐客令。果玲不由得大失所望,可是,轉念一想,能得到這幾個字,也算不虛此行。
別看果玲是個吃齋念佛的和尚,對人情世故可是通曉練達。1939年春天,郭沫若還鄉省親游報國寺,曾有兩句詩相贈“果決方能精進,玲瓏便是禪機。”這雖是將其名字拆開來做文章,卻也正中了他為人處事的信條。果玲憑著蔣介石這份“手跡”,由南京到上海,由上海到江浙……通過各種渠道找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們化緣,歷時十一個月,竟募捐了一筆相當可觀的“功德”款,滿載而歸,以作整修寺廟之用。
滑竿隊與銀元庫
距報國寺約十五華里的新開寺,環境特別幽美,一些西方國家在此向寺廟租地,興建消夏別墅,以接待本國來峨眉山旅游的度假者。年復一年,這里便發展成了與峨眉山古樸、清幽的自然環境形成鮮明對比的山中鬧市。宋美齡隨蔣介石來峨眉山后,就住在這里一個名叫柯培德的美國人提供的房子里。為此,蔣介石常常來往于報國寺與新開寺之間。
但這一帶只有盤山繞嶺的小路,車輛絕跡。蔣介石只有靠滑竿抬上抬下,他令侍衛官從附近山村挑選了整整四十名精壯男丁充當“腳夫”,分編成若干個班組,發給特殊標志,佩于胸前,隨時聽候差遣。每抬一次,付給二角或二角五分銀洋。滑竿隊“領班”名叫袁盛隆。
蔣介石從報國寺到新開寺,一般選擇夜晚上路。第二天吃過早飯,再從新開寺回報國寺辦公。滑竿隊每兩人一組,行二十步即換班。不是他們腿力不濟,而是蔣介石要求甚苛:兩人一前一后必須合著絕對和諧的節拍,滑竿不得有半點晃動。侍衛官考慮到時間和距離長了,難免有閃失,于是來了個“二十步一換”的硬性規定。每次隨行的,除侍從室人員外,還有一支由一百零四人組成的精干衛隊。真是前呼后擁,浩浩蕩蕩。
白天來去,蔣介石總是握著一卷書,悠然地躺在用柔韌廣藤精工編織的椅轎中,目不斜視,表情漠然。偶有行人狹路相逢,不及回避,即便是婆婆大媳、幾歲稚童,也要被兇神惡煞的衛兵強令轉過身去,并將頭按下,直到大隊人馬遠去,方才放行。
一天晚上,滑竿隊又奉命從報國寺抬蔣往新開寺。隊伍出發之前,“腳夫”趙清和與另一人被一個姓范的副官叫去:“走,跟我去拿一點東西。”兩人隨范來至蔣介石辦公的七佛殿映翠樓,只見小院門口站著雙崗。進門后,范副官向值班軍官說了幾句,又在一個本子上寫了幾個字,大概是辦什么手續,然后四人一同穿過小天井,走近一間密室。值班軍官開了鎖,嘎吱一聲推開室門,趙清和借助那美孚燈往里一看,不由得驚呆了:白花花、亮晶晶的銀元堆了整整半間屋子,仿佛他家秋天里收獲的紅苕、洋芋。兩個軍官用畚箕將銀元畚來分別裝進兩個口袋,過秤后,即叫趙清和等兩人提上,跟著他走到另一間屋子。
金銀用屋裝,這是趙清和做夢也沒想過的。他見范副官還和氣,便好奇地問:“這么多錢,你們咋用得完?”范副官笑著回答:“國家國家,一國之家,這點錢算什么!”趙清和又問:“你們為啥不喊當兵的去拿?是不是存心讓我們這些‘鄉巴佬開開眼界?”“開什么眼界?蔣委員長有令:不能讓當兵的看見這么多錢。他說見錢眼花,易生邪念;清心寡欲,才能唯命是從。這事你們可不能對人講,否則會闖大禍的!”趙清和對范副官的話似懂非懂,但一直保守著秘密。事隔好久,他才知道還有幾個一起抬滑竿的伙計,也曾被秘密叫去搬運過銀袋,也是叫他們不準對任何人說。
“刺客”原是浪蕩子
新開寺所在尖尖峰山,既是峨眉山的一部分,又是—座相對獨立的孤峰,海拔一千多公尺,自報國寺而上,猶如華山“自古一條路”。蔣介石從來把自己的生命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十五華里山路,根據地形地貌共設了十七道哨卡,晝夜有衛兵據險把守,互成犄角,遙相呼應。扁柏坡上有一處凹巖最是難走,他索性找來石匠將原本就狹窄如線、危乎高哉的“鳥道”鑿斷,架起一座活動吊橋,每天早晨六點鐘放下,晚上九點鐘收起。欲上扁柏坡,離了此橋,猿猴也只能哀鳴。
上面說的還僅僅是路道上,蔣介石和宋美齡的住宅,其警衛森嚴就更可想而知了。一幢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樓,共十二座崗棚環繞,衛兵四個鐘頭一換。每天夜晚制訂不同的口令,局外人但聽一聲斷喝,答不上來,便會被抓起來審問。擔負此項重任的衛隊相當于一個加強排,代號為“一處”。
一天午飯后,一個姓陳的衛兵班長去水池邊清洗衣服。驀然,池水中倒映出一個頎長的人影。他猛一掉頭。見是一個西裝革履、頭戴博士帽,肩挎相機的陌生青年在那兒徘徊。訓練有素的陳班長就地躍起,一個箭步沖過去喝問:“干什么的?“‘我……我會委員長……陌生青年被他那猛虎撲食般的威風震懾,囁嚅道。
“現公事(出示證件之意)!”陳班長攤出右手。
“這……”陌生青年抖索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封佶遞過去。
陳班長看了看信封,又抽出信箋,全是英文,哪里是什么證件!他一抬手臂,“啪,啪”兩記耳光摑得那人直打趔趄。被臨時顧請專門燒開水的農民徐占銀聞聲跑過來看熱鬧,被陳班長喊住:“快轉去給處里掛個電話,就說有刺客,叫他們馬上來人!”徐占銀只得返回去走到江副官的辦公室,江不在,他又從沒打過電話,急得直搓手。稍稍遲疑之后,他決定摹仿江副官平時搖電話的方法試一試:“接一處!”電話立即通了。對方詢問什么事,徐占銀照陳班長吩咐的話講了一遍,接話人一聽,顧不得放下話筒便下達命令:“全體集合,槍上槽!”僅兩三分鐘,一隊全副武裝的衛兵跑步趕來,將那陌生青年五花大綁帶走。
幾天后,徐占銀從江副官的口里得知:來人并非什么刺客,而是成都某廳長的二公子,剛留學美國歸來。趁父親正給他謀求“肥缺”之際,邀約了一群紈禱子弟到峨眉山游玩。當他們聽說宋美齡住在新開寺,便拿她打賭開心:誰要有本事去拜會這位高貴而美貌的“第一夫人”并拍下玉照。大家便推他為“大哥”,回成都后隆重設宴慶賀。其中一個自視頗會舞文弄墨的“眼鏡”,還表示要在報上寫一篇妙文,保險讓他一舉成名天下聞。那個被當作“刺客”抓起來的花花公子,平時就喜歡露一手,又仗恃其父與宋子文曾打過一兩次交道,拍著胸口說:“看我的!”大家和他講好條件之后,便分道揚鑣,相約當晚在峨眉縣城仙鳳樓茶館會面。
這位吃了豹子膽的浪蕩子弟畢竟見過大世面,也還不乏小聰明。一路上被哨兵盤查時,他謊稱是去新開寺拜會來此度假的美國老師,并掏出一封同學自海外寄來的英文信,說:“你不信,拿去看吧,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約我今天去會他。”那些扛大槍的兵只知“立正”、“稍息”和瞄準,射擊,哪里認得洋文。看他那副洋場闊少的樣子,也不懷疑。誰知通往外國人居住區的大路瞞得過去,蔣介石、宋美齡住處卻“此路不通”。
花花公子沒能享受弟兄伙為他準備的盛宴,倒是飽嘗了皮肉之苦。他不得不竹筒倒豆子——把一切的一切都照實抖了出來。“一處”經請示蔣介石后,電告成都警察局派人將其押回處治。
保全“狗”命
“軍訓團”總教官兼軍洲處長周亞衛的太太,隨丈夫寄住在伏虎寺御書樓。周亞衛因每天忙于訓練公務。留下太太空房獨守,她正百無聊賴中讓人弄來一條黑白花的叭兒狗,脖頸上系個鈴鐺,再套根繩子,或牽著游玩,或抱著逗樂。有時天氣太熱,周太太便令勤務兵陪她將狗帶到兩華哩外的黑石包瑜珈河中去洗澡,自己也借此納涼、解悶。
一天中午,周太太硬要丈夫也同去給狗洗澡。周亞衛懼內,不敢不從。來到黑石包,夫婦倆坐在涼風橋上休息,讓兩個勤務兵牽著叭兒狗到橋下深潭里洗個痛快。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上游河岸傳來,周亞衛扭頭一看,見是蔣介石的開路衛隊,知道蔣介石從新開寺下山來了,趕忙站起身向河里的勤務兵命令道:“委員長來了,快把狗牽到樹林中躲起來!”蔣介石所到之處,雞不準叫,狗不準咬,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規矩。兩個勤務兵在亂石中跌跌絆絆地跑著。誰知那該死的叭兒狗貪戀水中之樂,偏不肯走,繩子越拉得緊,它越叫得兇。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間蔣介石的滑竿已到跟前。他一聽河里汪汪狗叫,不由得欠了欠身子。當看見后是兩個當兵的牽著條小狗,立刻令轎夫:“停下!”周亞衛見狀,連忙上前向蔣介石敬禮后解釋說:“那是賤內喂養的小狗,不想驚擾了委座……”蔣介石眼下正用著周亞衛,只得暫息雷霆之怒,但仍不以為然地說:“你是軍人,又是訓練團為人師表,怎么能到這大路邊上斗雞走狗?我看還是斃了它吧!”蔣介石說了要殺人,那肯定是人頭落地,何況一只叭兒狗。周太太聞言,如喪考妣,但又不敢放肆地哭鬧。只得流著眼淚道:“求委員長開恩不殺,我們寧愿將它送人。”
尾隨蔣介石到來的宋美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聯想到自己在山中的單調乏味、空虛無聊,很能理解周太太的心情。于是將滑竿移近蔣介石,勸道:“大衛,峨眉山乃佛教圣地,佛教戒殺生……”蔣介石見夫人出面干預,既不便堅持又不好改口,一哼鼻子不置可否地走了。宋美齡不無得意地對周太太說:“周太太,你若真的舍得割愛,就送給我吧!”周太太也破涕為笑:“夫人肯笑納,真是小妹一生的榮幸,豈有舍不得之理”說著便去喚勤務兵將狗抱上岸來。宋美齡揮手阻止道:“我和你說著玩的,哪就當真了。只是周將軍以后要盡量避免介入這類游樂活動,委員長剛才的話是為了他好。”周亞衛夫婦連連點頭稱是。
周總教官懼內,蔣介石其實也同病相憐。待宋美齡趕到報國寺走下滑竿,他不放心地上前詢問:“事情不是都完了嗎?你怎么眈擱這時候才到?”宋美齡故意說:“怎么個完法你可沒講呀,那狗是殺還是不殺?”蔣介石楞了楞,用手杖輕輕敲著地面:“我是說此等事軍人不可為。并沒有說夫人不可為。”一句話既討好宋美齡,又替自己下了臺階。
一條狗命就這樣保全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