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諸多學者對當下大學中的法學教育脫離實踐之現象進行了批評,并提出了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應該進行實踐化的轉向這一觀點。該觀點與大學中法學教育的效果和社會需要不相適應有緊密關系,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但本文認為,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不應完全以經驗為導向,更應重視法律精神、法律職業道德的培養和法律基本理論的傳授。
關鍵詞:法學教育;經驗導向;法律思維;法律善治
中圖分類號:G6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8207(2014)06-0054-05
收稿日期:2014-02-09
作者簡介:李杰賡(1979—),男,吉林白城人,長春工業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法哲學。
一、問題的提出
從1952年教育部對全國高等院校進行調整之后,我國法學教育的格局基本得以確定。[1]但十年“文革”之際,法學教育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一度中止。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之后至本世紀之初,法學教育才出現了繁榮景象,特別是高校法律專業招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明顯增多。然而,法學專業設置數量的增加以及招生規模的擴大,又使得培養的法學專業畢業生的供給與社會需求之間處于失衡狀態。[2]
在這一背景下,學者們對法學教育之目的及其任務展開了討論。絕大多數學者關注到了法學教育實踐的功能,因此強調法學教育應該以培養應用型人才為導向。比如王晨光、陳建民認為,我國法律院系的課程設置歷來以傳授法律知識為目的,很少考慮實際操作能力的培養,也很少考慮社會的實際需求。他們認為,課程設置和教學方法的改革必須以法學教育宗旨的改革為前提,即法學教育不僅要傳授法律知識,同時要培養和訓練學生的實際操作能力,并提倡“診所式法律教育”和“模擬法庭訓練”,以實現法學教育實踐之功能。[3]秦志凱通過對兩大法系法學教育模式的比較分析后認為,在法律教育中要淡化理論傳授,并加強技術訓練。[4]肖晗也認為,法學教育與法律職業嚴重脫節,在他看來,大批的非法學專業的畢業生甚至是未接受過正規教育的人進入法律職業界,使得不少法科畢業生不能在法律職業界謀得職位,造成了資源的浪費。[5]鄭志華則指出了受人文訓練過多、受職業訓練過少的危害。在他看來,我們的法學院的學生更多地是受到一種人文的訓練而非職業的訓練,離職場太遠,離實踐太遠。現行的這種法律教育狀況持續下去是危險的,小到危及法學院學生的就業問題,大到危害法律的實施、法治的踐行。學法律的都不會援引法律或講起法律來一葉蔽目, 亂講一氣,結果只能導致強權更為張目,關系更加蔓延 。[6]上述學者的觀點直接指向了當下法學教育不能適應市場經濟、法律職業要求這一客觀現實,因此,要求大學中的法學教育要服務于市場經濟,服務于法律職業。
有些學者則將法學教育與中國的現實結合起來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大學中的法學教育要培養具有綜合素質的法律人才,融合專業知識與技能、人文素質及倫理道德等。比如蘇力認為,“中國法學院要教育培養合格法律人,那么,在側重法律和職業技能訓練的同時,還必須把法律教育同中國社會發展的需要結合起來,應當引導學生更多地了解和真切感受我們面對的這個具體社會,更多了解中國和世界,更多了解經濟、政治和社會,不僅要在法律層面、技能層面、微觀層面和知識層面,而且要在中國和世界層面、經濟政治層面、宏觀層面和判斷層面。不僅要理解、能說,而且要能做事、會做事,能做成事,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法學教育還一定要注重學生的人格培養,包括對于中國社會、中華民族的責任感和使命感。”[7]張文顯則提出法學教育需要加快改革,需要加強素質教育,素質教育主要包括法律素質、文化素質和法律職業倫理的教育。[8]
上述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對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法學是實踐學科這一點上是有效的,即法學的實踐特性決定了法學必須與實踐相結合,中國的法律人必須了解中國的實際。同時,蘇力和張文顯亦看到了法學教育對法律人的人格培養和素質提高的重要性。亦如前述,大多數學者對法學實踐特性的關注是與大學中法學教育的效果與社會需要不相適應相關的,因此強調大學中法學教育實踐功能的轉向,且提出了淡化理論傳授、加強技術訓練的論斷。但在筆者看來,大學中的法學教育如果完全地導向于應用型和實踐化則是危險的。因為法學不僅是實踐之學,更是正義之學,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有其自身的規定性和目的。
二、大學中法學教育的規定性
大學是社會發展到特定階段的產物,大學的產生和發展標志著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越是文明的社會,越是需要有一批專業學者來構造一個系統的理論體系,成為所有社會成員的文化認同。而這些有智慧的知識精英形成的共同體,就是大學。”[9]近代意義上的大學對于中國來講是一種舶來品,是從西方引介而來的,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西方大學的傳統和精神。大學是一個民族精英的匯集之地,也就是說,這個地方是一群愛智的大學人進行知識生產的地方。大學精神在于大學人將目光投向了人類頭頂的天空,他們關注那些在我們看來是“無用”的知識,比如哲學、文學和歷史學,但沒有哲學、文學和歷史學的民族卻是可憐的民族,因為這樣的民族沒有記憶,沒有思想,沒有精神世界。恰恰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民族的希望源自于其有世界一流的大學。正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所說,一個民族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一個民族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10]法學教育是大學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其也應符合大學精神。法學是正義之學,即法學所研究的是在一個社會之內人們通過何種方式去訂立大家都遵守的規則,訂立何種規則,又通過何種方式將這些規則予以施行,才是正當的,才是公平的。法學內涵著法律人的共同的法律理想,其旨在實現人間正義,在對未來理想的法律圖景的追求上與大學精神是相契合的。
同時,不可否認的是,法學又是實踐之學。按照波蘭尼的觀點,從知識能否被明確地加以表達來看,可以將知識劃分為顯性的知識與默會的知識。顯性知識是指用語言符號可以明確表達出來的知識,即可以言傳的知識;默會知識是指用語言符號加以表達不經濟或不便利的知識,甚或是不能加以表達的知識。一般來講,默會的知識是“知道如何”的知識,卻難以用語言加以表達的知識,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知識。法律不只存在于文本之上,真正的法應當是文本上的法能夠被兌現的那一部分,現實中的法才是真正的法。因此,對于法學教育來講,不僅要讓學法律的學生掌握書本上的法,而且還要讓他們了解法律是如何運行的,法律運行的外部環境是什么樣的。對于默會知識的了解,學生必須在法律實踐之中才能掌握,而不能完全通過大學的課堂教育來獲取,比如英國的律師會館就起到了讓想進入法律實務界的人獲取這種默會知識的作用。
此外,即便那些以后想成為律師的初學者,大學中的熏陶亦是很有裨益的。正如龐德所說:“律師業務是一種學識淵博的職業,最好在求學時代能使他們受學術空氣的熏陶,毋使短視著職業上的利益。……我們堅決主張,凡是學習法律的,都要養成一種情緒,不以律師業務為純然賺錢的行業。縱然它也是維持生計的方法,但仍是一種學術性的技藝。操此業者,應具有為公眾服務的精神,因此法學院應當不只是個買賣性的學校。”[11]雖然龐德的上述論斷形成于上個世紀中葉,但對于今天的法學教育亦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無可厚非,法律學屬于最講求實用的學科,同時也是最可能通向仕途的學科,故自清末以降,斷了科舉入仕念想的人們紛紛涌向法科一途,致使我們的法學教育至今仍是官氣慎重,急功近利之風甚濃。[12]而當下的法學教育對有用知識和職業利益的關注,使得法學教育忽視了對基本原理、基本價值和基本精神的傳授。在筆者看來,如果忽略這些基本內容,法學教育將會產生依賴于職業技藝而從事背離立法精神和立法目的的執業行為,使法律成為不道德之徒牟利的工具,而不是維護正當利益的手段。
法學是實踐之學,緣于法學是關于法律的學問,而法律又是經驗性的。正如霍姆斯所言:“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霍姆斯在耶魯大學校友會晚餐的演講中指出:如果實踐性的知識是我們認為的有用知識,那么大學保持、發現并且傳遞了無用的知識,恰恰是這無用的知識成了將一個人培養成人的具體象征。[13]
因此,大學中所教授的那種看起來最為“無用”的知識,對法律人的素養和人格的形塑起著莫大的作用。在筆者看來,大學中的法學教育就是要讓那些有志于進入法學研究和法律執業領域的人們去思考我們到底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法律理性環境,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法律制度以維護我們所認為是正當的社會秩序。任何教育都是有限度的,大學教育也不例外,不可能通過大學教育達成所有的愿望。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應該把其重心放在法律精神、法律職業道德、法律基本理論等方面的培養和傳授上。原因在于: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不能只注重對現行法律規定的解讀。法律雖然在某個時段必須保持穩定性,但法律所調整的社會關系會不斷地發生變化,即使這種變化有時看上去不是很明顯。這也就決定了法律知識是一種變化的知識,是一種與時俱進的知識。因此,完全將重心放在關于法條的規定和解釋上,法學教育將永遠都是在教即將落后的東西。因此,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不能拘泥于對當下立法的解讀,法學教師更應當關注隱含在法律規定之后的法律精神、法律職業道德和法律基本理論。
三、大學中法學教育的目的
在英國,準備進入法律界的年輕人在律師會館通過演講、辯論、法庭模擬等方式,由有經驗的律師手把手教,從而獲得法律的技藝理性。“律師會館的這種傳統在今天的英美大學仍然依稀可見。以美國的耶魯大學為例,所有本科生被分配在12個學院中。每個學院的學生同吃、同住、同學。每個學院有一個住院的院長,叫Master。Master這個詞來自于行會里的‘師父,不僅管教學,還要負責徒弟的吃住。美國的許多大學還流傳著‘午餐沙龍的傳統,即邊吃午餐邊開討論會。”[14]在大陸法系國家,比如德國,德國的大學沒有嚴格的學制要求,一般在4-5年,法律專業的學習年限一般在5.5-6.5年,學生修完規定的課程或者學分,可以申請參加第一次國家考試(州法學考試),通過此次考試才能畢業并獲得法學碩士學位,此后可以申請繼續攻讀法學博士學位,也可以選擇從事法律實務工作。如果選擇從事法律實務工作,則必須到法院、檢察機關、律師事務所等單位進行為期兩年的實習,然后才能申請參加第二次國家考試,通過了第二次國家考試即取得了擔任法官、檢察官的資格,待有關司法機構法官、檢察官職位出現空缺時就可以申請該職位。但是,第二次國家考試的難度很大,能夠通過的人數不多,一般在2%左右。沒有通過此次考試的學生只能從事律師等自由職業,或者擔任企業法律顧問。[15]
相比之下,一方面,在我國沒有像律師會館這樣的機構去幫助準備從事法律行業的年輕人獲取技藝理性,雖然根據司法部發布的《律師執業管理辦法》、《申請律師執業人員實習管理規則》的規定,通過司法考試想從事律師行業需在律師事務所實習一年,但這一年的實習很難保證他們獲取技藝理性以便順利執業。而另一方面,我國法律職業準入的門檻相比大陸法系國家的德國要低。法學教育本應是精英教育,而過低的準入制度使得法律職業有被庸俗化之嫌。
法學教育與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或稱為法學院的教育并不完全等同,法學教育除了法學院的教育外,還應包括其它渠道的法學教育特別是側重于實踐能力的教育。而現實情況是,人們往往將法學教育等同于法學院的教育,實務部門乃至社會各界對法學教育的批評紛紛落到法學院的頭上。比較普遍的指責包括:盲目擴招,部分法學院軟硬件不達標,辦學渠道多樣,層次繁雜,教學內容脫離實際,教學方式單一等,焦點集中在法學院沒有提供合格的產品即適合社會需要的法律實務人才這一點上。公允而言,上述很多指責本不該由法學院承擔責任,事實上正是社會需求和市場導向才導致法學教育數量品種的擴張。[16]
由于我國的大學與市場經濟緊密相連,大學的專業設置更多地取決于其教育成果對市場經濟的貢獻率,而不是取決于專業科學性本身,即大學已成為學生謀生的通道,而不是探尋和獲取真理的殿堂,這就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大學內在的規定性。當然,這可能與我國的現實情況即優先發展經濟、擺脫貧窮狀態有著內在關聯,但我們不能為此急功近利而扭曲了大學的使命和擔當,更不能讓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承擔太多的額外負擔。
在筆者看來,大學中的法學應當被當作一門科學,應將重點放在法律精神、法律職業道德的培養和法律基本理論的傳授上,致力于培養具有法治精神和法律信仰的法律人,以利于法治社會建設。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雖然法學是實踐之學,但大學精神決定了大學中的法學教育首先應當是以追求人類理想為目的,而不是更多地關注利益。法治社會的建立,需要有法律職業共同體的存在,而法律職業共同體則是那些對法律具有信仰的意義共同體,即這種職業共同體不僅是業務上的而且是精神上和思維上的,他們在總體上要實現職業意義乃至人生意義。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應當讓法學專業的學生對法律有所敬畏、有所信仰。
第二,法學本身是一種正義之學,這也就決定了法律職業者(特別是法官)是以實現人間正義為目的的,雖然這種正義并非盡善盡美。要實現人間正義,前提是主持正義之人必須有實現正義之心。在法律的王國,法官應當只遵從法律和他的良心。大學中的法學教育首要的不是傳授技能,而是培養一種法律思維和法治理念。晚近一些學者主張大學中法學教育實踐化的轉向即看到了法學的實踐特性,因此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然而,在筆者看來,如果完全將大學中的法學教育實踐化則是得不償失的,更是危險的。原因在于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不僅要培養工具性的人才,而且更重要的是培養具有法律思維、恪守職業道德和具有法律信仰的人才。
第三,我們的法律淵源主要以成文化方式表現,在這一方面我們更接近大陸法系,即先由立法機關立法后由法院司法,而不是在遵守先例的前提下,由法官立法,因此,法律思維的邏輯化訓練必不可少。即使在英美法系國家,法學院也未完全導向經驗性的道路,當英國普通法在牛津大學被講授之際,主講人布萊克斯通先生在其就職演講時就開宗明義地指出,大學中開設英國普通法是極其重要的,但他試圖為以后想成為法律人的初學者和有教養的外行人提供英國法的“總括性的地圖”。在他看來,英國法是歷史上無數人智慧的累積,對于一位紳士而言,了解英國普通法是極其重要的。由此可見,大學中法學教育的目的是要培養學生對法律特別是本國法的熱愛、對于本國法原理的掌握,而不是停留在細枝末節上。
當然有人會提出質疑,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不能培養法律執業人才。正如前述,大學中的法學教育是有其限度的,歷來對大學中的法學教育予以詬病,其原因就在于我們并沒有弄清楚大學中法學教育的規定性,因此讓大學中的法學教育負擔太多。在筆者看來,大學中法學教育的重心不在于工具性人才的培養上,這一任務應當交給律師協會和律師事務所,即通過師傅帶徒弟的方式來掌握默會性的知識。筆者更同意賀衛方的看法,在他看來,不是一味地壓縮人文和社會科學方面的課程,也不應當把那些非常技術化的訓練放到本科階段進行,而是在明確區分法律教育與司法研修的基礎上,將教育課程與訓練項目加以通盤考慮和合理安排。[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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