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廣場舞已成為城市居民最常見的健身方式之一。但廣場舞帶來的噪音污染卻影響了附近居民的生活和健康,侵害了居民的生活環境權。本文從生活環境權與忍受限度論入手,結合日本的相關學說和判例,探討我國公民如何通過行政、刑事和民事訴訟等途徑實現侵害生活環境權的法律救濟。
關鍵詞:環境權;廣場舞;環境污染;噪音污染;生活環境權
中圖分類號:D923.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8207(2014)06-0080-04
收稿日期:2014-04-20
作者簡介:王愛群(1972—),女,內蒙古呼和浩特人,大連大學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民商法。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廣場舞風靡全國。廣場舞音樂一響,一方是隨著高聲播放的音樂歡快舞蹈的人群,另一方是不堪其擾的周邊居民。而人們對于噪音的困擾往往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解決,“投訴無門、投訴無果、投訴難”已經成為共識。[1]于是,廣場舞之爭升級為廣場舞之戰。潑糞、開槍、放藏獒、設置高音喇叭[2]等事件屢屢發生,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之一。最近,關于廣場舞問題引發了社會各界的議論,人們從公共道德等角度研究了廣場舞現象,甚至有許多人探討了廣場舞與新秧歌運動、忠字舞、交際舞乃至氣功熱的關聯,[3]但從侵害生活環境權的法律角度去研究廣場舞的卻為數不多。本文擬對廣場舞產生的噪音所涉及的法律問題進行分析,闡明廣場舞是否構成侵權以及其侵害的是何種權利,從生活環境權與忍受限度論入手,結合日本的學說和判例,通過對廣場舞擾民問題的分析來思考我國侵害生活環境權的救濟渠道和解決途徑。
一、生活環境權與忍受限度論
(一)生活環境權
⒈生活環境權的性質。環境可分為生態環境和生活環境,生活環境權包括日照權、眺望權、親水權、寧靜權、嫌煙權、清潔水權、清潔空氣權、景觀權等人格權益。由于環境權的主體是公民,公民的環境權益包括人身權益,因此,侵犯生活環境權的后果往往表現為對公民身體健康的損害。[4]學者們對于環境權的性質有不同的認識,有的學者認為環境權是人權,或者是人權的組成部分;[5]有的學者認為環境權應屬于居民共同擁有,誰都可以自由且平等地加以利用,應把它作為人格權看待;[6]還有的學者認為環境權是一種財產權。[7]筆者認為,生活環境權應屬于人格權或“法律上保護的利益”,而對于環境權的侵害,應視為侵犯了人格權或“法律上保護的利益”。
⒉法律上保護的利益。在日本的審判實踐中,因發生噪音、采光權的喪失而造成身體、精神的損害以及生活上妨害的,多數的裁判例認為該種侵權是屬于法律上保護的利益受到的侵害。[8]侵害行為發生時,對被侵害人發生生活妨害、健康損害的,“平穩的日常生活”這樣的利益則被視為法律上保護的利益,而這種利益在實踐中得到了廣泛的承認。如對于寵物的糞尿以及飯店發出的惡臭,法院認為是侵害了生活環境權(或人格權)。[9]就連葬禮場的營業,也認為是侵害了周邊居民的“在日常居住生活的場所中有關宗教感情平穩的人格權或人格利益”。[10]在上述審判實踐中判斷是否侵害“法律上的利益”的標準則是看該行為是否超過了“忍受限度”。
(二)忍受限度論
所謂忍受限度論是指將違法性和過失一元化,設定忍受限度這樣的判斷框架,對侵害的利益種類、侵害的承擔、侵害行為的性質、停止侵害對雙方當事人產生的影響以及社會影響等多種因素進行比較衡量,在能夠是屬于超出忍受限度的侵害時,才可以作出停止侵害的判斷。[11]但是,并非只要有“平穩的進行日常生活的法律上的利益”侵害的事實,法院就會支持原告損害賠償的請求。一般侵權行為的成立,還要有違法性、故意過失的要件。關于這些要件,基于行為的停止侵害請求的認可“忍受限度論”開始產生和發展。關于違法性,通常將其理解為“違法性的本質是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時必要的一般性、客觀性法律責難”。[12]而忍受限度論在違法性理論的基礎上,再加上一些生活妨害性糾紛的特殊性考慮,如場所的接近性、加害行為的持續性及無形侵害等。判斷一種侵害生活環境權的行為是否超出了忍受限度,在許多裁判例中都考慮了多種因素。這些因素主要包括:⑴侵害行為的樣態和程度;⑵被侵害利益的性質和內容;⑶有無防止損害發生的措施及內容;⑷加害人和被害人的位置;⑸居住的先后關系;⑹地域性因素。其中在判斷“侵害行為的樣態和程度”時,還要考慮加害行為有無持續性及其內容;是否違反行政法規;加害行為是否具有公共性和公益性。判斷“被侵害利益的性質和內容”時,還要考慮被侵害人的生活狀況;被侵害人的病患;被侵害人的營業活動、客觀要素外的特殊性。
(三)忍受限度說在實踐中的運用
忍受限度說的理論在日本實務中得到了廣泛運用,日本審判實踐中常常運用忍受限度理論去判斷侵害生活環境權的行為是否具有違法性。
⒈施工噪音與忍受限度。例案為日本公害等調整委員會于2012年9月10日裁定的施工噪音案。原告是施工現場附近居住的夜班勞動者,由于施工噪音造成了健康損害,原告不得不通過搬家來規避損害,因此向被告提出損害賠償的請求。公害等調整委員會裁定:建筑施工噪音的相關法律規制是以通常的生活狀況為基礎(白天活動,夜晚就寢)采取的合理噪音抑制措施。夜班勞動者雖然屬于特殊生活狀態的人,但也享有為維持健康所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生活環境權利。要求原告在白天的施工中因噪音在標準值內,就必須忍受是不妥當的。從維持健康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生活環境困難的角度,可以在合理的期間作出請求。本案在判斷侵害行為的樣態和程度時,法院考慮了上文中提到的“被侵害人的營業活動、客觀要素外的特殊性”。雖然施工噪音沒有超過規制標準值,但由于申請人為夜班勞動者,白天的噪音妨害了申請人的睡眠,公害等調整委員會認定了被申請人的行為超出了忍耐限度。
⒉營業噪音與忍受限度。例案為日本埼玉縣地方法院熊谷支部于2012年2月20日判決的健身中心噪音案。[13]原告是健身中心附近居住的居民,因被告管理經營的健身中心發出的噪音而產生了精神痛苦,向法院提出請求損害賠償。法院在認定違法性時充分考慮了被告有無采取防止損害發生的措施。法院認定健身中心發出的噪音為57-58分貝,超出了環境標準值55分貝。但被告因原告提出治理噪音的請求,已花費了550萬元設置了波板狀墻壁,150萬元鋪設了防止球碰到墻上的網,70萬在墻壁和柱子上貼了隔音裝置,采取了一些噪音防止措施。法院認為原告發出的噪音雖然超出了標準值,但其為減小噪音程度而采取了相應的必要措施,因此不能認定其行為超出了忍受限度。
⒊生活噪音與忍受限度。例案為東京地方法院于2007年10月3日判決的生活噪音案。[14]原告在東京都板橋區的公寓居住,被告與妻子和兒子在原告的樓上居住。該居住的區域屬于第一種高層居住專用地區,噪音標準為27-29分貝。經原告取證,被告每天發出的噪音值為50-65分貝。原告提出,自從被告搬到該公寓以來,其兒子跑、跳等噪音給原告帶來了生活上的困擾。這些噪音超出了東京相關條例規定的標準,即超出忍受限度。公寓的物業管理部門、警察曾多次警告被告,但仍未有改善。因此,提出了損害賠償。法院認為該案中的公寓屬于允許有孩子的家庭居住的隔音效果不太好的公寓。但本案中被告發出的噪音非常大,又經常是在夜間甚至深夜發出的,因此,被告有責任管教其兒子并對噪音加以改善。但被告只是鋪了毯子,此外沒有再采取進一步的對應措施,屬于“沒有誠意的做法”,再加上被告還對原告用不禮貌的口氣說“不可能比這個再安靜了”、“有意見對建筑物說”等,對原告的請求未作出應有的回應,使得原告由此產生了精神上的痛苦和食欲不振、失眠等癥狀。據此,法院最終判決被告支付原告36萬元的賠償金。
從上述案例中可以看出,日本法院在判斷是否超出忍受限度時,都是依據侵害行為的樣態和程度、有無防止損害發生的措施、居住的先后關系及對糾紛的處理態度等多種因素來判斷被告行為的違法性的。判例只根據忍受限度去判斷侵權行為有無違法性的理由是:人們既然每天都在進行共同生活,就不可能不對他人產生影響,在換位思考前提下,一定范圍(忍受限度內)的生活妨害則不屬于應當用法律解決的問題。如“自己支配的土地以外產生的影響,不是權利行使的范圍,但是在社會生活上應當忍受的范圍內的話,即使侵害了他人的權利也不應當認為該行為具有違法性”。[15]
二、廣場舞噪音與侵害生活環境權
(一)噪聲污染與噪音標準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以下簡稱《噪聲防治法》)第2條的規定,噪聲是指在工業生產、建筑施工、交通運輸和社會生活中所產生的干擾周圍生活環境的聲音。環境噪聲污染是指所產生的環境噪聲超過國家規定的環境噪聲排放標準,并干擾他人正常生活、工作和學習的現象。根據《聲環境質量標準》的相關規定,以居民住宅、醫療衛生、文化教育、科研設計、行政辦公為主要功能的,需要保持安靜的區域,噪音晝間限值是55分貝,夜間是45分貝。以商業金融、集市貿易為主要功能,或者居住、商業、工業混雜的,需要維護住宅安靜的區域,噪音晝間限值是60分貝,夜間是50分貝。即便是高速公路、一級公路、二級公路、城市快速路、城市主干路、城市次干路等區域,噪音晝間限值是70分貝,夜間是55分貝。
(二)廣場舞噪音侵害了居民的生活環境權
社會生活噪聲包括人們的社會活動和家用電器、音響設備發出的噪聲,如果超出了噪聲標準則為噪音。據此,廣場舞播放的音樂若超過噪聲標準則屬于噪音。據多地的統計,廣場舞帶來噪音的分貝遠遠超出了國家規定的噪音標準,普遍達到70-80分貝左右,有的甚至超出90分貝。[16]根據普通人對噪音承受能力的標準,10-20分貝幾乎沒有感覺,20-40分貝相當于輕聲說話,40-60分貝相當于室內談話,60-70分貝屬吵鬧,有損神經,70-90分貝很吵,90-100分貝吵鬧加劇,會使聽力受損,100-120分貝使人難以忍受,幾分鐘就可暫時致聾。而一般住宅的噪音標準,白天為55分貝以下(相當于小聲說話的音量),夜間(晚上10點到第二天早上6點)為45分貝以下(相當于下小雨的音量),這是可以忍耐的“忍受限度”。可見,廣場舞引發的高分貝噪音不但超出了心理“忍受限度”,還超出了人體生理承受限度,長期置身于該環境會給人的精神和健康帶來莫大損害。因此,不論從法律、法規規定的標準來看,還是從忍受限度來看,廣場舞噪音無疑造成了對居民生活環境權的侵害,受害人理應依法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三、侵害生活環境權的救濟途徑
(一)行政救濟的可行性
各國對噪音污染的行政救濟手段主要采取罰款。如美國所有噪音超過45分貝的聲源都被禁止使用,如果音量太大,將處罰款;在日本,不聽從公務人員的制止,發出人聲、樂器、收音機等異常巨大的聲音,損害環境的靜穩給近鄰帶來麻煩的,可以處以拘留1日以上30日以下、罰金1000元以上1萬元以下。根據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8條的規定,違反關于社會生活噪聲污染防治的法律規定,制造噪聲干擾他人正常生活的,處警告;警告后不改正的,處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罰款。《噪音防治法》)第58條中規定,在城市市區噪聲敏感建筑物集中區域內使用高音廣播喇叭;違反當地公安機關的規定,在城市市區街道、廣場、公園等公共場所組織娛樂、集會等活動,使用音響器材,產生過大音量干擾周圍生活環境的;違反規定由公安機關給予警告,可以并處罰款。可見,在這一點上,我國的相關法律規定并沒有忽略這一罰則,和國外的做法是相同的。對于超出標準發出噪音的行為,受害人可以根據上述規定提出行政救濟,有關機關亦可以依法對行為人處以行政處罰。我國廣場舞造成的噪音污染現象雖然比較普遍,附近居民怨聲載道,但真正實施行政處罰的卻極其罕見。
(二)刑事救濟的可行性
在國外,噪音污染情節嚴重的,可以通過刑事手段進行解決。如在日本,持續發出噪音經勸阻不聽的,可以構成暴行罪,給周圍居民造成失眠或抑郁癥的,可以構成傷害罪。日本曾經出現過因拍打被子、大音量播放CD給鄰居造成失明等損害而以傷害罪的名義被逮捕的人。前不久,中國人在美國跳廣場舞被抓也引發了中西法律差異的討論。[17]有人認為在我國噪音污染問題無法通過刑事手段解決。事實上,我國的法律對噪音污染的規定和美國、日本并沒有太大差別,美國和日本也沒有直接在刑法上規定噪音污染的罪名,其適用的是暴行罪和傷害罪的規定。據此法理,我國也同樣可以根據損害的程度和社會危害性,對于情節嚴重、后果嚴重的噪音行為加以刑事制裁。國內外文化差異不是本文討論的對象,但是本文認為,僅就廣場舞噪音污染而言,中國和國外最大的差異是執法力度。目前,雖然我國關于環境治理的法律已相對完善,但許多問題仍不能得到有效解決,其根本癥結決不是無法可依,而是執法不嚴,違法不究。
(三)民事救濟的可行性
關于噪音污染損害賠償,受害人可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64條、《噪音防治法》第61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要求行為人停止侵害和承擔賠償責任。在我國審判實踐中,因噪音污染尤其是廣場舞噪音引起的民事訴訟并不多見。筆者認為,當遇到行政不作為的時候,受害居民可以通過提起損害賠償和停止侵害的民事訴訟解決問題,該類訴訟很大程度上也能夠起到防治廣場舞噪音發生的作用,而不用去選擇潑糞、鳴槍、放狗等偏激做法。法院也可以參考前文中的忍受限度理論去判斷侵害行為的違法性,從而認定行為人的民事責任。
被侵害人享有的生活環境被廣場舞產生的噪音等行為侵害,屬于法律上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從被侵害人的角度看,如果自己的生活環境受到了影響,理應受到法律保護,受害人可以通過行政、刑事和民事訴訟的途徑保護自己的利益,而并非解決無門。
當然,既然在社會上生活,就不能把對自己生活環境的影響全部都消除。通常情況下,只要遵守了行政法上的標準,多數情況下是社會生活上應當忍受的加害行為。對于被侵害人的特殊情況,應當重視侵害人在知道自己的行為對其造成侵害后有無采取防止措施以及防止措施的內容,另外,當事人之間的對話和按照受害人抗議采取防止措施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處理此類糾紛時應當重視當事人之間的協商解決,如果侵害人采取了妥當的防止措施,則不應承擔生活環境侵害和損害賠償的責任。現實中,訴前的協商是鄰里糾紛的最佳解決方法。因為鄰里關系不是一次性的關系,在紛爭前后仍然持續,因此,從換位思考的角度出發去解決問題是最為妥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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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