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父親

◇葉雪松

一

父親是六指。

在老家，能和父親開得上玩笑的人從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六枝兒”。

“六枝兒”就“六枝兒”吧，父親不但不惱，反報以淡淡一笑。當(dāng)然，能和他開這些玩笑的都是些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小舅子們。

老家的人都說父親心眼兒多。在老家，凡是長著“六枝兒”和“拱肩兒”的人，都被看做是心眼多的人，而父親，偏這兩樣都占全了。

爺爺和奶奶頭胎是個男孩兒，奶奶回憶說，伯父長得虎頭虎腦兒，很惹人喜歡，不過，三歲時夭折了。大伯的夭折，無疑摘去了爺爺奶奶心頭上的一塊肉呀！每到春暖花開時，伯父的墳頭就長滿了好看的野花，爺爺總會到伯父的小墳前痛哭，他一邊哭一邊祈禱，我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一定會賜給我一個和墳?zāi)估锾芍耐瑯庸郧善恋哪泻旱摹?/p>

許是爺爺奶奶的虔誠感動了上蒼，果然，在生下兩個姑姑后，父親降生了。爺爺奶奶在高興之余有些不滿意的是，父親的右手的大拇指旁又長著一個小手指。這是一種畸型，有人說，趁著孩子小，骨頭沒長硬，把那個多余的小指做掉。

爺爺奶奶沒同意，他們?nèi)匀粓猿謱⑦@個多余的小指留下來。大伯的夭折給他們的心里蒙上了一層一生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們又怎能讓這個兒子再有什么閃失呢？于是，爺爺奶奶又給父親起了個乳名叫“三丫頭”。奶奶后來告訴我，我和你爺爺之所以給你爸起名三丫頭，是想蒙一下閻王爺。閻王爺愛勾走葉家的男丁，我們叫他三丫頭，不就將閻王蒙過去了嗎？

父親年輕時長得很帥氣，單眼皮，白皮膚，唯一的缺點就是長著六指，多少還有點“拱肩兒”。鄉(xiāng)親們都說父親比一般人“尖”（方言，就是心眼兒多，辦事不吃虧）。雖然大伙兒都這樣說，可我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現(xiàn)父親究竟“尖”在哪兒。父親對我說，他辦事，明明是吃虧的事，大伙兒卻都說他占了便宜。不過，母親夸起父親倒是一套套的，她說，一般的事情都瞞不過你爸的眼睛，他想事都會想到別人前頭。

二

我們家很窮。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七歲那一年，家里賣掉了原來的三間舊草房又東挪西湊了一點兒買了四隊郭五姥爺?shù)姆孔勇淞藨簟Ｄ菚r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父親告訴我，當(dāng)時搬家，是幾個人抬著破家具搬到了四隊的。

為什么從原來的二隊落戶到了四隊，說起來，至今讓我聽起來鼻子酸酸的。二隊那個時候每個壯勞力的工分是五分錢，而四隊卻達(dá)到了一毛一分。這對本來就貧困的我們家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那時候姥爺在四隊頗有些威望，我們家落戶四隊的事兒也就容易多了。我們家落戶到了四隊，境況果然大有改善，不欠隊里的錢了，還能吃飽肚子。

不過，那時候，也是瓜菜半年糧。當(dāng)時，一家子總共七口人團團圍坐在兩個拼湊起來的炕桌上，桌子上放著的大都是蘿卜、倭瓜、大蔥之類，主食也只是紅眼高梁米和玉米餅子，油星兒是件奢望的事兒。

那時，爺爺奶奶早就喪失了勞動能力，母親身體纖弱，養(yǎng)活一家七口的擔(dān)子，差不多就壓在父親一個人的肩頭。可父親并無怨言，靠著他的精明，很快，就羸得了四隊那些小舅子小舅媳婦兒們的好感。

父親剛剛來到四隊，正趕上秋收時節(jié)。天湛藍(lán)，高梁紅，小舅子和小舅媳婦們兒就想見 “為難”一下這個新落戶的郭家姑爺子，于是就有人提出和父親打賭比賽“掐高粱”，誰輸了就送給贏家一瓶老白干。父親答應(yīng)了。

當(dāng)時，挑戰(zhàn)父親的是隊里最能干的莊稼把式陸殿發(fā)，雖然陸殿發(fā)不是姥家人，但也以小舅子自居。實際上，陸殿發(fā)之所以敢和父親挑戰(zhàn)，是看到父親有些單薄，再加上父親那干起活來看似不得勁兒的六指。陸殿發(fā)信心百倍，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美酒的醇香。

火紅的高粱穗兒在父親的手中跳躍著。

父親贏了。陸殿發(fā)也沒食言，將一瓶老白干放在了父親的眼前。當(dāng)晚，父親便請陸殿發(fā)喝酒，陸殿發(fā)始終也沒明白他為什么輸了。后來，父親告訴我，他當(dāng)時除了手上的一把掐刀外，還在口袋里預(yù)備了一把。掐高梁講究的雖然是眼疾手快，掐刀的鋒利也決定著效率。陸殿發(fā)不輸還往哪兒跑？

父親靠著他的“狡黠”和韌勁，贏得了全體社員的尊重。當(dāng)年，便被選為唯一一任“郭家隊”（我母親姓郭，四隊是母親的娘家）的外姓隊長。

人們都說，老郭家這個女婿不簡單。

三

父親嗜酒。

我懂事時就發(fā)現(xiàn)，父親有喝酒的嗜好了。父親常說，不喝酒不抽煙的人都很自私，因此不可托付其終身。這話雖然偏激了些，細(xì)品卻不無道理。

父親好酒不假，但在那個糧食比什么都金貴的年代，酒更是奢侈品；一年之中，喝酒的機會并不多，可我卻看到父親喝醉過好幾次。

我讀五年級時，母親為給我們兄妹改善一下伙食蒸了幾碗雞蛋羹。雞蛋這東西對現(xiàn)在的孩童來說算不得什么，可對那時候的我們來說，無疑是美味佳肴。就在母親將攪好的雞蛋放在蒸屜上時，父親回來了。那天，父親有些喝多了，就將蒸屜里的雞蛋潑在了地上，罵母親不會過日子。在我的印象里，這是父親和母親唯一的一次吵架。母親哭了，哭得很傷心。

這些雞蛋是攢著交給公家的，當(dāng)時，幾家?guī)讘裘磕甓家o公家交一頭豬或雞蛋什么的，類似于前幾年農(nóng)民交公糧。如果母親給我們改善一下生活，雞蛋的數(shù)量就不夠了。不過，我看過，父親醒酒后悄悄流了淚，并親手為我們兄妹一人蒸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羹。那天正逢落雨，我看見父親眼中少有的慈愛。

我上初中時扁桃腮肥大，傷風(fēng)感冒上火便腫大得喝不下水，醫(yī)生建議去把扁挑腮摘掉。父親帶我去了省城的二姑家。晚上，二姑炒了一盤豆芽兒，可能是二姑沒加小心，鹽放多了，當(dāng)天晚上，父親喝多了，并和二姑吵了起來。

關(guān)于父親和二姑，打小便有一些小過節(jié)。二姑讀書很好，因為家貧，爺爺奶奶只好讓二姑放棄學(xué)業(yè)回家，而把希望寄托在了父親身上，父親并未因為學(xué)業(yè)改變命運。這使二姑很記恨爺爺奶奶，說他們偏向男孩兒，從此，姐弟間便蒙上了一層陰影。父親對我說，你二姑還在記恨我，這么多年了，她怎么還打不開這個心結(jié)呢？當(dāng)年，還不是因為咱家窮嗎？打那兒后，父親沒再去過二姑家。

父親去世一年后，我去沈陽看望二姑，對二姑說起父親去世的事，七十歲的二姑還是滾下了晶瑩的淚水，一邊哭一邊說：“你爸尖了一輩子……”

四

我和弟弟讓父親操碎了心。

父親曾把希望寄托在我這個長子身上，盼望我能跳出農(nóng)門光耀門楣。我們家老輩哥仨兒，爺爺是老二。除了我們家外，另外兩股都在外有吃皇糧的。那時，我書讀得不錯，父親對我說，你好好讀書，只要考上，砸鍋賣鐵家里也供你。在家里條件那么不好的情況下，父親專程去城里給我買來我夢寐以求的拉毛圍脖和剛時興起來的羽絨服來鼓勵我。可我還是讓父親失望了。

農(nóng)村人，媳婦娶得早。我回家務(wù)農(nóng)后，媒人便給我介紹對象。那年過年，父親帶著我去女方家中，晚上便夢囈連連。我至今仍記得那時父親夢囈的內(nèi)容。他是擔(dān)心這門親事不成。這門親事因為我最終還是失敗了。父親對此很憤怒，甚至操起椅子打我。

那時候，父親四十幾歲，和我現(xiàn)在一般大。

弟弟的婚事也讓父親操碎了心。弟弟的第一次婚姻失敗了，父親和母親便想著法為弟弟張羅親事。農(nóng)村人娶媳婦要付彩禮的，為了讓弟弟早一天成家，父親和母親趕著毛驢車賣雞蛋粉條什么的穿行在各個村落之間，想起父親冬日里趕著毛驢清瘦微駝的背影，我的淚水就止不住流下來。

父親，本來可以和媽媽過自己舒心的日子，可弟弟沒有成家，父親奔波的腳步便不能半步停滯。因為這個，在我和弟弟之間，我曾一度認(rèn)為，父親是偏心的。后來父親對我說，給他娶了媳婦，死了化成了風(fēng)，也能閉上眼。

弟弟成家不久，父親就患了腦血栓。

五十八歲患了腦血栓的父親，在與病魔拼搏了八個年頭的一個冬日離開了我們。人們都說，父親的心若放寬，這病就能好利索，可你父親心眼兒小呀！父親為什么心眼兒小？他是在為他的子女們擔(dān)心呀！那時我離了婚，父親無時不擔(dān)心我的婚事。臨終時拉著我的手一遍遍流淚，可是說不出話來。我知道，父親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屋里沒人”（鄉(xiāng)下方言，就是沒有妻子）的我呀！

直到這時，我才理解父親的“偏心”！當(dāng)父母的，哪兒來的偏心呀，哪個孩子過得不好，他們就惦念哪個！看著殯儀館那高高的煙囪，我在想，父親真的乘風(fēng)而去了。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我多么希望父親仍然活著，能和我一起品嘗美酒的醇香呀！

可父親，卻再也喝不到了。

去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我和女兒撥開悶熱濃密的玉米地去給父親上墳。看著那被雨水沖刷變得低矮長滿蒿草的墳頭，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我五歲時因為牙疼父親背著我去舅舅家的情形。

飄飛的紙灰和沙沙的風(fēng)聲中，我分明看到父親在沖我微笑：“小子，知道你會來！把你帶來的那瓶酒打開，咱爺倆喝一杯！”

看了看一旁年幼的女兒，我的心不由一陣抽痛。

天地玄黃，人世滄桑！

淚水，再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