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永康
在鍵盤上打出標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又感覺到了深入骨髓的錐心的疼痛。其實我現在最需要的是鎮痛,而不是筆記,但一個偶發事件——我不慎摔倒了,左腳跟骨粉碎性骨折,治療相當麻煩,必須臥床相當漫長的時間——于是“筆記”不期而至。也許這正是冥冥中一只神奇的手周密細致的安排呢。那就開始吧。
事情與桃花有關。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時,聽說某地的桃花開了,開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受到蠱惑,跑去領略現代桃花源的美妙,去“碧桃花下感流年”。在快到桃園里的一個坡坎處,鬼使神差地“馬失前蹄”,不僅沒看到桃花,還被迫歷經了一場“桃花劫”。事后,聽說此地正在搞一個“桃花節”。“劫”與“節”字音完全相同,我聽起來便有些吊詭。
幾個月后,桃子熟了。有朋友送來一箱,開玩笑地說,這桃子就是我受傷的地方的桃樹結出來的,吃了對養傷有好處。我惡狠狠地啃食著,有一種殘忍毒辣的快感。
我的錯誤是盲目和輕率。沒有權衡高度和坡度,也沒有顧忌年齡和因偏胖而不太靈活的軀體,以及已經開始疏松的骨質。當我把沉沉的自重和猛烈的墜力狠狠地一起集中壓在我左腳那可憐的腳后跟上時,它一下子就粉碎性骨折了。
無邊無際、沒完沒了的疼痛一下子淹沒了我。
這個部位,被忽視了幾十年,很卑微很低下,甚至很難啟齒說出它的名字,但從今往后我是忘不掉它的了,把它寫在文章里或許會有辱斯文,但我無法回避。它,就是腳后跟。
早年老師批評某人記性不好,最愛說的一句話是 “老師講的都記到腳后跟去了呀”。當年在文學講習所,一位大師級的作家授課,談到對人物的描寫要生動準確,就舉了他自己一個的例子——把一個人的笨,喻為“蠢得像腳后跟”。真形象,便記下了,再去看自己的腳后跟,真不怎么樣,形狀無美感可言,線條也比較草率,加上那里的皮膚因不受待見(少時常年打赤腳)而異常粗糙,還有重重老繭。的確是一副無比蠢笨的樣子。
從此以后,我也許就更加放低自己了,低到和“腳后跟”一個高度——卑微低下,習性粗疏。總在人生的最底層,但活得腳踏實地,活得沉穩平和。雖然會最接近某些濁氣,但也最接近地氣。
遠離了生活中熟悉的一些東西,身邊又增添了其它一些東西,比如藥物、紗布、繃帶,還有與我須臾不離的一對拐杖,它幾乎是在醫生給我作檢查的同時就配賣給我的,讓它伴隨著我養傷的始終。一開始,我對這玩意很不適應,但又必須依靠它,恰似某些人的不幸婚姻,即使很痛苦也不能甩掉,一個家還得靠這婚姻支撐下去。在目前的醫療條件下,也只有借助它頂替我的左腳,支撐起一百多斤重的皮囊,可以緩緩移動幾步,不至于長時間癱臥在床,長出褥瘡。
出事后,曾有好幾位朋友都問,需要拐杖嗎?那些拐杖是他們曾經用過的。原來,身邊折胳膊斷腿的人還不少呢。我居然因此感到一些欣慰。他們沒有把拐杖處理了,是不忍丟棄一件物品,還是需要留著紀念?我這拐杖日后也會留下了的,但絕對不想再次使用,而是希望以后轉贈他人——就像他們現在想轉送給我一樣。
醫生要求住院治療,我斷然拒絕不予配合。我寧愿自己忍著劇痛靠雙拐單腿蹦跳著上樓回家,隔兩天再蹦跳著下樓去醫院換藥。我為何不愿住院?除了吃喝拉撒不方便外,主要還是受不了別人來探視。這么多年來,我多次探視過住院的朋友,也曾代表單位去探視過住院的職工,我太清楚探視的程序和實質以及隱含在表面形式背后豐富的內容。
混跡江湖幾十年,人際關系不好也不差,如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來探視的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門可羅雀。我不愿意一次次給人家講述受傷的過程和治療的方案,也不愿意自己的狼狽相被更多的人看到,在痛苦中成為被關注議論的焦點;我不愿意看到親朋好友、同事同僚向我集中流露出安慰、同情、憐憫、關切等表情,我會傷感和負疚。當然,也許還有一些不可否認的偽善和敷衍,以及某人“你也有今天“的內心咒罵。至于物質,我更是不愿受領。千篇一律的花籃、水果以及或許快要過期的瓶裝、聽裝營養品,這些東西華而不實。實在的也有,有人會悄悄地把一個信封塞于你的枕下,里面是不多不少的“慰問金”,但那是你在預支透支或借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雖然我做到了不事張揚,仍有朋友知道了找上門來。我的婉拒都到了不近情理的偏執地步了,仍然不起作用。
于是,我想到了逃亡,逃亡到我的故鄉。
我這個人是個烏鴉嘴,說什么往往會應驗。不是我有什么特異功能,而是我在判斷和選擇一個結果時往往會因逆反心理而逆向思維,事物往往又不以正常人的意志為轉移,往往會有悖于人們的良好愿望。因為這,恰恰“成就”了我屢試不爽的“預測”。
沒想到,這次應驗到自己的身上了。前不久我寫了一篇叫《故鄉的悖論》的文章,文中說到,回故鄉的人有兩種,一是功成名就,志得意滿之人,裘馬洋洋,招搖過市,為的是衣錦還鄉,耀祖光宗;一是郁郁不得志者,在外面碰得頭破血流,斷腿斷手,悄悄溜回老家養傷接骨的人,為的是舔傷流淚不被外鄉人看見,不在外面丟人現眼。什么叫“一語成讖”,這就是了——那篇文章的稿費還沒收到,現實報應就先來了——腿部骨折了,要靜養。養傷之地,我毫不猶豫地“首選”我的老家——真的成了前面說的第二種人。
“近鄉情更怯“。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理解這句話。坐在車上,傷處的疼痛更加劇烈,但我仍然希望車開慢點,因為離老家越來越近,心境也越來越雜亂,我需要時間來梳理。這些年回去的次數并不多,且都是來去匆匆。在家人和鄉親面前,我是一個過客,是一個工作很重要也很忙碌的人物。我向來處事低調,既不顯擺燒包,也不落拓丟份,故鄉對我不離不棄,我對故鄉不卑不亢。“怯”是有一點的,那是對故鄉的敬畏。我設想自己纏著繃帶,拄著雙拐,在故鄉的小路上單腿跳躍著行走的窘態,像不像是一個打了敗仗的傷兵?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故鄉是一個人不可改變的遺傳基因,因為鄉情必然會滲入骨髓,如窖藏的白酒,不因年久而變味。
故鄉是天地之間的一個大容器,可以容納一切人和事。包容孝子,包容浪子,也包容逆子;包容成功人士,也包容落魄寒士;包容歡笑,也包容悲傷。雖然,許多人是因為厭倦它、背離它、嫌棄它而外出的。它送出的是一個個年輕的背影,迎接回來的多是老態的面孔。故鄉是起點站,也是中轉站,還可能是終點站。不論在哪個階段,它都始終如一地以歡迎和歡送的姿態向你張開懷抱或揮臂道別。避風港、療養所、宣泄場、蟄伏地,隱居處……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詞語,這些詞語顯示出我對故鄉的依賴,讓我有點像一個實用主義者。我為何沒有在自己健康快樂的時候回到故鄉呢?那些時候我在異鄉忙些什么?我為何沒有兌現給鎮上小學弄點圖書的承諾呢?對曾經的我來說,弄千兒八百本圖書并不是一件難事。我為何沒有擠出一天時間,給縣中學的學生作一次勵志的報告呢?這些年,我在各處賣嘴巴皮的時候還少嗎?……
我多次過家門而不入,最多也就是下車遠遠地眺望一會兒。我不是大禹,為忙著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為何如此寡情呢?原來,我曾經信奉一位偉人 “無產階級無祖國”的說法,后來又被我引申為“無產階級無故鄉”(現在看來真是偏頗和誤解),因此一直都在“反認他鄉是故鄉”。我荒唐地認為故鄉是一種情感羈絆和一種地域局限,會禁錮腳步和思想。
我低下頭來向故鄉謝罪。
本來,我是在春寒料峭時,滿腔熱情地迎迓春天的如期君臨,結果卻被二月的花神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并用一種讓我無可奈何又啼笑皆非的方式,把我的雙腳禁錮在春天的門檻之外。
對我來說,2013年注定只有三個季節,前面的冬天和后面的夏天比往年要長許多,有了許多時間讓我閑拋漫撒。沒有春天,就沒有春天里的勞作,農夫沒有春播就沒有秋收。眼下一些地方連年大旱,人畜飲用水都十分短缺,沒水育秧苗和栽插水稻,農民只好歉收一季了。我當然也歉收了,歉收就會餓肚子,我做好了“忍饑挨餓”的思想準備。當然,我也會像農民一樣,水路不通走旱路,細糧不足補粗糧,種些包谷雜糧和瓜果豆類什么的,聊以果腹。
年輕時我喜愛弄幾筆丹青,尤喜畫梅,題款總是“思君聊贈一枝春”之類。眼下,我孤獨地思念著遠方的朋友,但我手中已經無“春”可贈了。
這個春天被命運屏蔽。
陽光收斂了,雨幕遮擋著灰色的天幕,室內更加的陰暗,冷氣依然逼人。這哪是“人間四月天”啦?有幾滴水珠落在紙上,是雨水飄進來了嗎?不,是我在不知不覺間流出的眼淚——我,居然流淚了!
人到中年后,看破看穿看透了許多,心地平和良善了許多。讀書閱報看電視,便常常有鼻子發酸,眼眶濕潤的時候,似乎心中真有一個柔軟之處隨時被觸動牽扯。但那淚水也僅僅是在眼眶里打轉而已,我是不允許它流出來的。年輕時流淚,還可以說是清亮、純潔,一大把年紀了流淚,會被人家說成是“老淚橫流”,水質不好,會被說成“渾濁”。然而在當下,我真切地感覺到一種痛,不僅僅是傷痛,而是密布全身的神經和連接神經的心臟在痛的時候,淚水不聽指令地“悄悄地滑落”了。
在故鄉流淚不是恥辱。
春雨的淺吟低唱,是這長夜的更漏,給我躁動的軀體打著單調的點滴。我和這雨一起失眠,就用不著啼鳥和落花把我喚醒了。慢慢地我看見了熹微的晨光一點一點將我裹挾,像敷上了中醫熬制的膏藥,為我的人生鎮痛化瘀……
在沒有報紙看,沒有網絡瀏覽的老家,我過著簡單的沒有新聞的日子。這日子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思維空曠和視野單純。
四月二十日早上八點剛過,我被一陣劇烈的搖晃弄醒,恍惚中知道是地震了——這對四川人來說已是常識。后來得知,這次是四川雅安蘆山發生了大地震!
我下意識地翻身跳下床,但一陣劇痛讓我突然記起了左腿受傷還不能落地不能承重。我只好復歸床上,聽著外面的驚恐的喧嘩聲和倉皇跑下樓的腳步聲。我出奇的平靜,視死如歸的平靜,像一個參透生死的高僧。我不用跑,反正跑也跑不了,呆呆地等待災難的來臨吧。我慢慢把衣服穿周正,即使死也要死得體面一點。老家的人紛紛跑出去了,只有一個人沒跑,她一聲一聲喚著我,顫顫巍巍地走到我的床前,陪著我直到恐怖的消弭。你一定猜著了,這個從容淡定的人是我年邁的母親。
左腳淤血,腫如小桶。左邊的鞋子是穿不進去了,只好閑置。從此偏勞右邊的兄弟了。每當我看見墻角那只孤零零的無人問津的鞋,都會產生一些離奇古怪的想法,總覺得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被肢解了,甚至覺得那是一個棄婦,躲在一隅啞忍和飲泣。不勞動者不得食,既然沒有工作,就沒有俸祿——擦皮鞋時就沒它的份了,一副下崗之后的凄苦模樣,讓人目不忍睹。于是,我就用拐杖挑起它,放到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眼不見心不煩。
我去到故鄉療養,居然忘了帶它一起“逃亡”,有點像倉皇出宮的帝王,帶走了皇后,卻忘了帶走妃子。幾個月過去了,勞苦功高的右腳的鞋子,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了,歪歪斜斜像個流浪漢,鞋底快要磨穿,與鞋幫幾近分家,色澤也灰暗了許多。我就打算丟棄它,突然想起了它那個孿生兄弟。丟了這只,那只咋辦?我找出左腳那只鞋子,擦去蒙塵,兩只鞋擺在一起,想看看搭配起來還有沒有使用價值。一擺一比較就出現狀況了,左腳的鞋因這幾個月的休養生息,模樣周周正正的,還很光鮮;右腳那只就更加的丑陋不堪。妃子依然年輕貌美,皇后卻人老色衰,黃臉婆一個。
是讓兩只鞋子繼續組合為我效勞,還是都當垃圾丟棄呢?前者有些勉為其難,像一個童養媳和小丈夫,很不般配,更像穿越劇里一個年輕人從時光隧道回到現實,自己曾經的戀人已是垂垂老嫗,再綁在一起也是一種殘忍;后者又有悖我儉樸的生活習性,我不想暴殄天物。
最后,我找到了一個修鞋匠,把兩只鞋都送給他。破舊的這只可肢解了,用到其他的鞋子上。另一只的結局可能有幾種,其一:恰好有一只同品牌同款式同質地同型號的右腳的鞋,也送到了這個修鞋匠手中,即可促成一段“姻緣”;其二,修鞋匠送給失去右腳的殘疾人,讓其在他的左腳物盡其用;其三:繼續掛單,直到在孤寂中衰敗,成為廢品,和右腳那只殊途同歸……
處理好這個遺留問題,我仍然沒有輕松和解脫。因為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多這樣的鞋子,在我的頭上飛啊飛,找不到“落腳點”……
我的不敗金身在2013年被打破了,我躺下了,有了非常寬裕的時間來思考一些問題,思考得最多的是“我是誰?”。
幾歲時,偷偷摸摸看《水滸傳》,在某某回講到花和尚魯智深坐化圓寂時,施耐庵寫了幾句禪詩,其中有兩句讓我驚心動魄,沒齒難忘——“錢塘江上潮信來,方知我是我!”我首先是為自己喜愛的人物死去難過,同時也第一次接觸到生命和死亡的哲學命題,當然還有佛教的因果報應。
幾十年過去了,生與死的哲學命題早已被我放棄了,沒有必要去思考該上帝思考的問題,稀里糊涂就進入天命之年。天命之年后,我以為首先是要對自己有一個清醒的認知。活了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自以為有一雙火眼金睛,一般不會看走眼。但對自己的認識卻一直是模糊的,恰如醫生往往診斷不準自己的疾病。
魯智深參透了生死的玄機,預料到大限將至,只待潮信到來,便到佛祖所在的極樂世界去報到,這個時候,他對自己的來世今生看得非常清楚了,知道自己是誰了。世上能自我認知的人并不太多,因而才有先賢“人貴有自知之明”的勸誡。我想,這可能是一個人應該遇到的 “潮信”未到的緣故吧。這“潮信”并不一定就是死亡的信息預告,而是一種特殊的經歷和人生變故。
意外受傷也是經歷也是變故,使我對自己的認識逐漸清晰……
一條短信打斷思路,是朋友發來祝我生日快樂的。哦,又蠢長一歲了。
生日讓我一下看清了自己的來路。我是一個來路不“名”的人,三代才出一個貴族,這是誰都懂的道理,布衣們對人生的目標就不要定得太高,太高,往往會自尋煩惱。低一點,或許會有意外驚喜。生日也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去路,所謂去路,就是生命從誕生開始,一步步走向垂暮走向死亡的過程。這個過程有長有短,有苦有樂;有一帆風順,有一波三折;有大吉大利,有命運多舛。出發點不同,路徑不同,但終點是一個地方。正如曹雪芹詩曰:“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朋友,你會認為我這樣說是不是看破了什么而悲觀甚至厭世?非也。這恰恰是積極直面人生的豁達和領悟。
那么,“我是誰?”的問題就簡單了——我就是我,一個自生自滅的生命體,一個看重今生也相信來世的凡夫俗子。
僅此而已。
療傷已經快半年了,行走依然不能自如,依然一瘸一拐,依然有疼痛感和酸脹感。醫生說,別急,創傷需要時間來修復。這句話讓我覺得醫生是個哲學家,或許是個詩人。因為哲學家和詩人都說過“時間是治療一切傷痛的最好的良藥”。但這 “藥”雖好,總不能無休無止地吃下去吧,是藥三分毒啊!我真擔心長此以往,就加入到殘疾人的行列了。
一位名人說過,“傷害能凸顯堅強的靈魂”。我要說,“傷害最能凸顯的是改變”。一個小小的事故或故事,都足以改變人的生活走向和價值取向。然而大凡改變,都需借力。譬如我,就是借助受傷這一事件的“外來壓力”,來激發改變自己的 “內生動力”。
我的確是有所改變的,但不是變得更加堅強,因為堅強不應是我當下的性格主流。一百多天的皮肉之苦和精神掙扎,磨礪出了隨和、超然、寬容、隱忍……這些才是我的性格取向。意識到這一點,也算是我荒蕪了春天之后,在這個秋季的意外收獲吧。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