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琳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2013年3月《倫理學研究》第2期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見死不救”入法的道德困境》。作者從“小悅悅事件”提起話題,在道德視角下把“見死不救”的情形分為三種:損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嚴重違背基本道德,必須入法;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不違背基本道德,不可入法;而陷入道德困境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在一定程度上違背道德,基于法律和道德存在的交叉關系和領域,可以入法。無獨有偶,2013年7月,一則標題為“男子救落水女因其太重放手自保,賠死者家屬5萬元”的新聞引起了巨大的爭議。盡管施救者(吳波)在放手自保后還采取種種救援措施,但慘劇最終無法避免。有人譴責他“為何要放手,沒有盡到救朋友的責任”,認為他“說到底就是見死不救”。
上述情況如果按照《“見死不救”入法的道德困境》來分析,吳波對女子的施救本是利人利己守法的行為,到最后卻無奈地變成了違法的損人損已的“見死不救”。由此可見,將“見死不救”情形簡單地分類入法是不妥當的。因此,值得追問的是:“見死不救”的情形是否全部包含在上面三種情形當中?在一定程度上違背道德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否真的可以入法?違背道德的這個程度該如何界定?如將此種見死不救的行為列入刑罰,意味著將道德法律化,那么道德能否法律化?我們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討論,駁斥將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入法,論證其不入法的理由以及入法之外的解決策略。
在《“見死不救”入法的道德困境》一文中,作者總結到:使道德陷入困境的是“利人利己”的這種見死不救的情形,一個與受害對象并無特殊關系和聯系的普通民眾,在施救對自身并無危害的情況下,是否應該施救。他給予了肯定的回答,認為這并非是“道德入法”,因為對自身并無傷害的施救要求并不是高級道德的要求,而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基本道德要求,而基本道德要求通常體現在法律中(聶長建,2013)。這意味著“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違背了社會的基本道德,同時道德要求被提升為法律義務,施救是守法,不救則違法。
如此說來,在險情發生后,吳波下意識地去救人,此時的他還沒有意識到施救會對他自身造成生命危險。這時,救人是義務,不救是違法。如果施救成功,利人利己,皆大歡喜;遺憾的是,因被迫選擇放手自保,從此背負“見死不救”的罵名。經過縱深剖析,我們還不禁要追問,吳波放手的行為是否違背了社會基本道德?他從施救到自保是否從守法變成違法?為求自保而放手,就應該被譴責?難道只有在吳波英勇犧牲之后,社會授予他“英雄”的稱號,這些譴責者才能做到無話可說?在道德上,他是否有義務冒著生命危險繼續救人?落水者家屬認為吳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并要求其賠償,則更令人莫衷一是。假設吳波沒有放手自保而身亡,按照《民法通則》規定“一方是在為對方的利益或者共同的利益進行活動的過程中受到損害的,可以責令對方或者受益人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屆時女方家屬是否會依法賠償吳波家屬?只能說,這肯定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有學者表示,救人首先要保證自身的安全,量力而為是明智之舉,不能盲目地認定“見死不救”。也有律師認為,在整個案情里,吳波無任何過錯,且在道德上盡到了救助義務,不需要承擔賠償責任,社會不應過多地去譴責他。總的說來,從法律層面看,吳波并沒有制造意外落水的險情,也沒有法律上的救助義務,且在險情發生后盡力施救,所以不涉及承擔責任的問題;從道德層面看,所給的5萬元只能說是出于人道主義精神以及對死者家屬的同情,自愿對死者家庭的慰問,不能稱之為“賠償”。
道德是調整人與人之間的行為規范;而法律是規范人與人關系的最低標準,其基本要求是不損人。如果混淆它們之間的不同,試圖用法律來解決道德問題,必將引發人們的恐懼與抵觸。結果也只會適得其反,法律的尊嚴會遭到折損和踐踏,社會的道德狀況也會每況日下。盡管法律和道德存在交叉關系和交叉領域,但由于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現場情況的復雜性和不可預測性,將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入法實為不妥。現實生活中的人們似乎已經形成一種慣性思維,當道德規范不見成效時,總是盲目地將其訴諸于法律,試圖用法律來解決道德問題。雖然國家提倡法治,但請不要忘記:法律不是萬能的,自由才是法治的核心價值。
即使將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入法,在之后的實際操作過程中還會面臨很多困難:第一,如何確定范圍。能否具體到周圍十米、二十米、還是五十米之內的范圍?如果事故現場只有幾個人,還比較容易掌握;但如果圍觀者眾多,又該追究誰的責任?是對所有人都進行集體起訴,抑或只追究其中幾個,而這幾個又該如何確定?同時,現場難免會有老、弱、病、殘、孕等特殊群體,他們是否應該排除在外?第二,如何舉證。毫無疑問,利人就是被救者受益,那么利己呢?如何界定救助行為有利于自己,抑或是對自己沒有傷害?假如當時的旁觀者確實是有心而無力施救,如開頭提到的吳波,難道還要堅持以身犯險去救人?或者為了能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人人都要練就一身過硬的本領,比如會游泳、能潛水、懂拳術、還得具備高智商和敵人斗智斗勇,否則如何能證明見死不能救人?凡此種種問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入法之后只能流于形式,結果也只能是導致法律權威的下降。
現代社會主張人權本位,法律是為了保障公民權利。一系列的法條法規無不告誡人們:你是自由的,你可以行使自己的任何權利,但絕不能損害或侵犯他人的權利,否則等待你的就是法律(鄧邵建,2011)。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法律告訴我們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卻沒有強迫你應該做什么。“從理論上講,見死必救的義務對應的只能是受害者的生命權,但生命權針對不同的主體可演繹出不同的法律義務。”(周安平,2013)從法律的角度來說,政府機構或利害關系人有義務救治公民的生命,而一般的公民主體只需盡到尊重他人生命權利的義務即可。也就是說除非負有特定的義務,否則,不作為就是不犯法,因為不作為犯罪強調的是“能履行義務而不履行”。而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一旦入法,人人都有“見死必救”的強制義務,危急時刻人人都必須有所作為,那么公民的行為將失去自由,無疑就會侵犯到最基本的人權。
一個有良知的社會公民,不會愿意生活在道德水平嚴重滑坡的社會,然而“見死不救”的社會現象確實已經發生。導致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公民自身因素,也有社會因素,且后者居多。在相關的福利制度和保障措施還沒有全部到位的前提下,社會本身并沒有提供一個良好的救助他人的環境,然而法律卻強制要求人們承擔救助的責任,在客觀上將其歸責于無關的個人,反而容易讓真正的責任人規避責任,這就有失公允。眾所周知,見義勇為是一種合乎正義和道德的高尚行為,它值得全社會在精神上予以褒揚和尊重,在物質上予以獎勵和保障。按照美國著名法學家富勒區分道德為“愿望的道德”和“義務的道德”,那么見義勇為應該是一種愿望的道德,而非義務的道德。法律能夠規定的只能是義務的道德,而不是愿望的道德。西方法諺說,法律不強人所難。就目前的社會環境來看,對于公民的救助行為我們只可以提道德上的期望,但不可以對他們作法律上的義務要求。法律可以鼓勵人們行善,卻不可以強制人們行善,否則就是對道德行為的不合理要求。
盡管現有的社會道德水平對見死不救的行為有一定的影響,但這里也不乏有社會心理學的原因。如今的中國社會正在經歷一個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轉變過程,在一個人口快速流動和城市人口激增的陌生人社會里,過度關心他人的心理基礎本身就不存在。另外,我們還不得不接受社會心理學家向我們揭示的一個客觀事實——“責任擴散”。因為突發事件中,旁觀者們共同承擔了某種社會救濟責任;如果現場只有一位旁觀者,那么他或她就會承擔全部責任;如果現場有兩位旁觀者,那么每人各自承擔50%的責任;如果現場有100位旁觀者,那么每人僅承擔1%的責任(劉純,2011)。總之,旁觀者的數量越多,每個人所承擔的責任就越少,即有多個旁觀者在場時,所有人都相信別人會采取積極的干預行動,這種心理依賴直接導致了救助責任的擴散。如果一項法律的制定缺乏全民的共識,僅靠其強制性來推行,必會遭到公民心理的普遍抵觸,法律的有效性也會大打折扣。
就現實意義而言,我們通常所說的“見死不救”,其實質就是在可以實施救助行為且對自身無害的情形下人們的冷眼旁觀。想要有效緩解這種困局,當下的明智之舉是要根據“見死不救”的原因采取相應的措施,積極引導人們在危急時刻進行力所能及的救助。
針對現實問題,為了讓施救者沒有后顧之憂,對見義勇為的行為進行立法褒獎無可厚非。一方面,將見義勇為入法很有必要。見義勇為的精神是一種美德,更是為我們國家和社會所倡導與鼓勵,而保護見義勇為這種美德的責任理應由國家和社會所承擔。另一方面,應該由行政機關設立“見義勇為獎”。見義勇為原屬于道德調整的范疇,其非義務性理應得到社會的認同。社會應倡導見義勇為的行為,獎勵和保護見義勇為者,只有這樣才能讓更多的人敢于挺身而出。在健全政府強制救助制度的同時,建立見義勇為獎勵機制,其目的不是評價人性善惡,而是鼓勵行善。只要見義勇為的救助行為成為事實,社會就應予以嘉獎和提倡。
雖然現代文明飛速發展,但有一部分現代國民仍舊自私麻木、冷漠無情。要想改善道德水平日益下降的社會局面,政府官員首先必須自律,必須做民眾的道德表率。中國官場腐敗的事實,導致社會風氣被毒化,人民群眾對政府官員缺乏道德信任,進而導致整個社會對道德信念的質疑。政府應加大力度對警察、巡防隊員、社區工作人員及其他承擔社會管理的公職人員進行救助教育培訓,并建立有效的領導監督機制。另外,加大宣傳力度,倡導社會公民樂于助人,用道德的力量在潛移默化中感化冷漠無情者,身體力行地形成一種和諧的社會互動。
中國政府一直提倡法治與德治相結合,法律可以為道德保駕護航,同時我們也不妨借鑒國外的一些做法。在西方法律體系中,有一個“好撒瑪利亞人法”,這是一條保護好心人的免責條款。“好撒瑪利亞人法”是指給傷者、病人的自愿救助者免除責任的法律,目的在于使人做好事時沒有后顧之憂,不用擔心因過失造成傷亡而遭到法律的追究,從而鼓勵旁觀者對傷、病人士施以幫助。目前美國、加拿大和歐洲部分國家都有“好撒瑪利亞人法”,對見義勇為和施救者的行為予以保護。當然,由于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一條法律從制定到實行并不簡單,法律的構成和行為標準也不盡相同,但隨著時代發展、社會日益進步,還是值得我們嘗試一番。
結語:從根本上說,見死不救是一個道德層面上的問題,而將這一道德問題法律化,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法律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法律又是萬萬不能的。法律和道德作為規范人們行為的兩種不同手段,有時還真應該“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否則,相互介入的結果只會適得其反。以上只是筆者的淺薄之見,不當之處還有待進一步地共同探討。
[1]聶長建.“見死不救”入法的道德困境[J].倫理學研究,2013,02:74-78.
[2]鄧邵建.法律逼不出道德逼不出善[J].當代社科視野,2011,11:53-54.
[3]周安平.對“見死不救”事件的道德和法律追問[J].江西社會科學,2013,01:135-141.
[4]富勒.法律的道德性[M].鄭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8.
[5]劉純.心理學中的責任擴散[J].法制與社會,2011,22: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