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溫頓小說中的人際“距離”

○張天驕 高文宇

（1.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通226019；2.江蘇商貿職業學院 外語系，江蘇 南通226019）

蒂姆·溫頓（Tim Winton）是當代澳大利亞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曾經四次獲得澳大利亞最負盛名的文學大獎邁爾斯·富蘭克林獎，被譽為澳大利亞的文壇神童。自其處女作《露天泳者》于1981年榮獲澳大利亞弗格爾獎伊始，青年才俊的溫頓每年都有新作推出，至今已有長篇小說8部、短篇小說集4個、兒童小說6部和多部非小說著作。他的書得到了全世界讀者的贊譽，被譯成11種語言出版，多部作品還被改編為話劇、電視劇和廣播劇。

溫頓的小說“文筆清新，結構宏偉復雜，句段之間跳躍性強，人物形象生動真實，淋漓盡致地描繪了澳大利亞西海岸的生活”（韋建華）。溫頓喜歡著眼于小地方的小人物，擅長通過制造劇情沖突表現他們真實的內心世界。小說主人公又多為年輕人，因此極易引起澳大利亞青年一代的思想共鳴，“不僅能使人聯想到生活中的現實，還能喚起人們更多地去關注人性的情感，激起對生活的熱望”（韋建華）。本文選取溫頓的兩部短篇小說，旨在分析小說反映的澳大利亞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人際“距離”，以揭示溫頓小說創作的藝術手法和敘事風格。

一、《遠在天邊》中的“距離”

《遠在天邊》（Distant Lands）選自短篇小說集《至少兩個》（Minimum Of Two），于1987年出版。“作者通過一個寓言式的故事，用極短的篇幅、極儉省的筆墨、近乎白描的手法，寫出了當今社會繁華背后的現代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以及人與人之間那種‘咫尺天涯’的隔膜感。”（黃源深）故事發生在一個特定場景中，在一個狹小空間內，男女主人公沒有任何實質性接觸卻依然能保持交流。兩個人沒有對話，只是繼續各自的生活，所謂溝通也只是借助眼神傳遞信息而已。《遠在天邊》這一書名映射出女孩內心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孤寂，以及她為逃離孤寂所做的掙扎，因為在當下的澳大利亞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隔絕孤獨感無處不在，撲面而來”（袁蕾）。

胖姑娘幫父母看書店，身邊不乏他人的存在，然而她仿佛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她沒有朋友，更別提男朋友。父親是個性情乖張之人，從未在女兒面前展露笑顏，母親也凡事漠然處之。盡管他們撫養女兒長大成人并給她一份工作，但從未真正給予過她關懷。父母與女兒之間很少有言語溝通，大家仿佛只是同一屋檐下的借宿旅人。但一個瘦高的黑人男子介入了她的生活，盡管他只是每天午飯時分過來蹭讀十五分鐘《遠在天邊》，但那已構成了姑娘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姑娘每天都“企盼午飯時刻”，因為這種“奇怪的友情”能帶給她“莫大的愉快”，就如書尾的推介所言“你希望這本書永遠不要結束”。男子憑借什么得到女孩的迷戀始終是個謎，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男子的到來讓他們的共處時光變得與眾不同。在他到來之前，她寄居在名為孤獨的監獄中，而他的蹭書過程又處在她的庇護之下——女孩曾經竭力為男子化解數次危機。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們之間卻幾乎沒有什么言語。第一次蹭書，女孩笑問男子“好看嗎”，男子沒有回答。最后一次，男子給她小費并告別時，她沒有回應。即便如此，女孩依然體驗到巨大的滿足。她將男子用來當書簽的黑發纏繞在手指上，又將他給的嶄新紙幣塞進胸前，并從中獲得無限的狂喜。

溫頓在小說創作的過程中使用了大量的電影剪輯手法，故事發展的過程是將一幅幅電影定格畫面植入讀者腦海。從某種意義上說，溫頓更像是一位經驗老到的電影導演，他將鏡頭定位在某處細節上，再慢慢向前推進，將細節最清晰化地呈現出來。男子咖啡色的雙手，燈光下眼睛的反射光，翻書時輕柔的動作，以及女孩微妙的面部表情等等，都被溫頓演繹得惟妙惟肖。精煉的語言和電影式畫面使小說別具一格，但賦予小說深度的是其中的象征意義。小說中女主人公是個與美貌絕緣的胖姑娘，也沒有特別的才能，可謂一無是處。作者一直在強調姑娘的胖，而胖更多地反映出一種無助的心態。保持身材需要毅力和勇氣，女孩每天都發現自己在發福之中并對此充滿恐懼。尤其在遇到來店里購買《遠在天邊》的紅衣胖女人之后，姑娘擔心自己的未來也會如出一轍。女孩急于擺脫自己的不佳形象，如同自己急于打破當下生活的牢籠。她“討厭海港的氣味”，內心深處根本無法悅納這死氣沉沉的海邊小鎮生活，所以才“騎著自行車到小鎮邊上兜兜”。她身處孤獨的荒島之上，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現狀，小說將這種無法破解的孤寂展現在了讀者面前。

如果說“代溝距離”與“愛情距離”都是女孩與他人之間距離的話，那么“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則屬于女孩自身內部的范疇。小鎮上有一輛喚作“灰狗”的大巴，“往北開到城里，一天一班”，但有時“車里空無一人”。溫頓在此暗示此車是連接小鎮和外界的唯一通道，胖姑娘只有借助搭乘該車才能到外界去追尋自己的夢。但更多的時候，女孩只是遠遠地望著大巴絕塵而去，卻缺乏足夠的勇氣邁出改變命運的那一步。溫頓小說的特色之一是它的開放性結局，故事的終結并沒有對所有的問題給出答案，尤其是讀者最關心的問題如“女孩是否和那位男子再有聯系”或“女孩是否鼓足了勇氣登上大巴揚塵而去并追尋自己遠在天邊的未來”。溫頓在此將生活的真諦展露無疑，因為生活本身就是沒有定局且有待開拓的。

二、《鄰居們》中的“距離”

溫頓的小說常聚焦于家庭倫理和性別關系，尤其關注人與人、人與所處環境之間的互動，短篇小說《鄰居們》便是一例。故事講述了一對新婚夫婦定居在一個歐洲移民社區，在與這些移民的不斷互動中，逐漸改變原有態度。澳大利亞是一個移民國家，多元文化這一主題經常出現在該國文學中，《鄰居們》反映了來自不同文化圈的人之間的互動。這對夫婦對外來移民態度逐漸轉變，揭示了社群思想對于建構多元文化社會而言至關重要，而人類的逐善本性則是這一思想的內核。來自不同文化圈的人之間沖突往往難以避免，歷史上有關澳大利亞移民的研究顯示，種族隔閡和相斥由來已久：英國人對愛爾蘭人的敵視，北歐人與南歐人的矛盾，以及白種人對亞裔的歧視等，林林總總、紛繁復雜。小說中主人公的右側住著波蘭鰥夫而左側住著來自馬其頓的一家，他們身上都具有移民的典型特征：因意識形態的不同而在西方飽受歧視。被夾在他們中間，主人公夫婦倍感警覺，仿佛自己正旅居他國。

雖然身為居民中的一員，夫婦倆剛開始卻對周邊環境充滿厭惡，并由此度過了“極不舒服的幾個月”。當馬其頓一家人教他們如何種植蔬菜的時候，男主人公盡管對此頗有微詞，但是依然詳盡記錄下種植要點。慢慢的夫婦倆逐漸開始對鄰居回報以微笑，到與馬其頓一家人共同宰殺家禽的時候，他們開始饒有興趣地參與進去，最終與那曾被他們鄙視為吵鬧者的鄰居一起大聲歡呼慶賀。這種態度變化是夫婦倆始料未及的，在潛移默化中他們完成了與鄰居的互動。生活中總是充滿各種祝福和驚喜，整個故事的高潮是一場意料之外的懷孕，夫婦倆事先對此毫無計劃亦沒有任何征兆，唯一能用來形容他倆反應的詞是“震驚”。此事對周邊的鄰居而言絕非無關緊要，人人都表現得異常欣喜和渴望參與：來自德里的男人送來巧克力作為禮物，意大利女人張羅著給孩子起名字，希臘女人則拉起孕婦的襯衫摸她的肚子，然后宣稱這肯定是個男孩。夫婦倆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會因懷孕而收到鄰居們大量的幫助、禮物和祝福。最后男主人公見證了妻子生產的全過程，隨著一個男嬰的降生，故事伴隨著眾鄰居們真誠的慶賀聲收尾。

為了打破隔膜并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溫頓在語言表達和措辭上可謂煞費苦心。他在敘事時刻意選擇使用輕松和隨意的語氣，巧妙地移除小說中人物姓名和地名，改用第三人稱和身份代詞加以取代，如“那對新人”、“馬其頓一家”、“波蘭鰥夫”、“意大利女人”等。另一方面，盡管小說中的人物對話無處不在，但一句都沒有被直接引用。溫頓之所以這么做是基于一個事實，即移民國家中的文化沖突和種族矛盾無處不在，生活是如此多樣化和戲劇性，根本無須在每個人身上都貼上姓名標簽加以區分。如再強調各人的語言表達和情感流露的種族差異，則更顯無聊和累贅。作者的立場旨在極力推崇“文化包容”這一議題，反對種族歧視，希望人們能改變原有的刻板種族印象，讓社會中某些弱勢群體無需再為獲得他人的“平視”而奮斗。溫頓在小說中清晰地傳達了一個信念：建立和諧鄰里關系需要諸多條件，其中人的逐善本性首當其沖，這比任何一種已經發展至高層次的知性都更為重要。人的良善之心一直都是文學作品中長盛不衰的主題，它無視膚色、種族、信仰和文化差異，將不同的人整合為一個完整的社群并帶來拓展的可能和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由此構成整個人類社會的基架。對澳大利亞而言，移民是其社會特色，這自然引起該國文學界的極大興趣和關注，溫頓正是以其獨特的寫作技巧和文風將此類沖突中的張力展現出來。

結語

人與人之間“距離”的產生，其根源依然是人的問題，主要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理解上的斷層、人與社會之間的分離，以及人自身各方面的“孤立”。而“孤立”和“疏遠”此類主題在西方由來已久，換言之，這種心理表現形式是歐洲人經常提到的“異化”。蒂姆·溫頓是澳大利亞最多產且最有名的年輕作家，他的作品耐人尋味且獨樹一幟，充滿對當代澳大利亞社會的深刻反思。“平白的文體背后潛藏著發人深思的‘大義’，這就是溫頓的風格”。（黃源深）在溫頓眼中，人與人之間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心與心之間的冷漠，唯有放下成見并撤除心靈的屏障，才能創造一個美好的人類社會。這兩部短篇小說文字流暢，敘述簡明洗練，卻帶有強烈的社會隱喻，蘊含崇高的普世價值，是溫頓式小說的代表。

[1]袁蕾.最遠的距離——讀蒂姆·溫頓《遠在天邊》有感[J].大觀周刊，2011（1）.

[2]湯麗.隨意的筆調和悖論中的“善”——評蒂姆·溫頓的《鄰居們》[J].語文學刊，2013（3）.

[3]蒂姆·溫頓著.遠在天邊[J].黃源深譯.外國文藝，2006（5）.

[4]劉云秋.蒂姆·溫頓訪談錄[J].當代外語研究，2013（2）.

[5]侯飛.蒂姆·溫頓小說的“屏幕化”解讀[J].電影文學，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