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翠
論柳永羈旅詞中的下層文士仕進之路
郭 翠
柳永一生都處于價值觀的困惑和選擇中。恣意的生活成就了他一生的文學名聲,但也從未放棄把自己改造成符合統治者倫理標準的為官者。在漫游、改官途中,他寫下大量的羈旅行役之詞,表達滿腔凄涼、感傷的情緒。
柳永;羈旅;文士
郭翠/成都農業科技職業學院助教,碩士(四川成都611130)。
羈旅題材常用于表現文士追求功名不果后的心情與思緒,或表現追求功名的封建士大夫的失志之悲和飄零的孤獨。筆者分析統計《樂章集》中羈旅行役作品40余首,主要是柳永后期的作品。柳永的求仕道路,一直是坎坷輾轉,而真正意義上的柳永,其思想靈魂只存在于他的文人身份中,而作為登科入仕之徒,并沒有很好實現士的價值,反而因為其曾經的詞人身份,正史上只字未提。北宋的文人士大夫,能順利由學而仕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如柳永一樣在政治上籍籍無名、落魄一生。柳永身在其中,其個人價值和當時的政治文化氛圍緊密聯系,在他漫游干謁的道路上,用羈旅主題表達對人生和理想冥思,是最自然合適的方式。柳永的求仕之路,使其羈旅詞有別樣的色彩,這與他的個性、際遇有關,更與他所處的北宋社會歷史文化背景有關。
柳永出身儒宦世家,他的祖父柳崇以儒學知名,父親柳宜也在朝中為官,父輩六人有科舉功名,他自小受正規的儒學教育,家學淵源預定了他的人生道路該是從一個讀書相公進仕成為一名正統的士大夫文人,也決定了他的科舉入仕之路。真宗年間,約1002年左右,柳永在東京參加了科舉考試。參加科舉考試前的一首《長壽樂》,最能體現其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心情,“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 雖這次應試未能得中,但柳永沒有放棄希望,懷疑自己,在《如魚水》中表達“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的意愿,并且時常留心“舉場消息”(《征部樂》)。至此,他始終相信科舉仕進,像傳統士子一樣,專心追逐功名。
然而,到仁宗時,當柳永再次落第,情緒憤懣無奈之時,寫下了對他的人生有悲劇意義的詞作,即著名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夫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詞中柳永開始表露了對傳統思想的背離,也正是這首詞改變了柳永的命運。仁宗年間,他再次參加科舉考試,仁宗以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的評語特意黜落。政治上的打擊,再次把他推向煙花巷陌、淺酌低唱中去,以尋求人生的另一種平衡和價值、一種更加忘情的姿態。其實,柳永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方式,除了現實的原因外,也與他個人的境況有關。首先,柳永因父親做官來到汴京后,帝都的繁華和秦樓楚館深深吸引了他。在這里,柳永“競賭新聲”,感受著汴京的市民文藝,接受了市民音樂的熏陶,實踐最早的歌詞創作。在第一次應試之前,柳永像其他舉人一樣,曾有過一段冶游生活。他自己在作品《玉蝴蝶》中記述:“珊瑚筵上,親持犀筆,旋疊香箋,要索新詞”。而且,柳永還有同歌妓唱和的詞作,如前文中提到的《惜春郎》,“屬和新詞多俊格,敢和我勍敵?!备c歌妓一起創作,像《西江月》中描述:“新詞寫處多磨,幾回寫了又重挼”。正是在與她們的交往中,他感受和接受了社會底層群眾中最活躍的文藝影響,體會到了創作的快樂,為以后的藝術生涯走向做了預定。其次,是柳永的個性。他出生于儒宦世家,自小生長的環境多是儒學教條,個性得不到伸展,而在煙花巷陌,被壓抑的浪漫性格得到發揮。故初涉世事的柳永,在“被落第”事件中受到打擊,真性情在《鶴沖天》中體現出來,與傳統封建禮教背離的思想也得到激發。此后,柳永漫游多年,每到一處,都創作一些為地方官歌功頌德的干謁之作,如在杭州作的《望海潮·東南形勝》,在蘇州作的《永遇樂·天閣英游》,在金陵作的《木蘭花慢·古繁華茂苑》等。然而,屢試不第,干謁不成,這期間卻是他創作的高峰,其中不乏佳作,文人身份給予了他心靈極大補償,充分體會創作的樂趣和生活的情趣。官場上的不幸,反倒成全了才子詞人柳永,使他的藝術天賦在詞的創作領域得到充分發揮。
然而柳永并沒有真正放下心中的功名之欲,他還是想要追求功名,還是希望走上一條通達于仕途的道路。于是他或是去漫游,或是輾轉于改官的途中。在漫長的道路,漫長的希望與寂寞中,柳永寫下了大量的羈旅行役之詞。如《歸朝歡·別岸扁舟》和《輪臺子·一枕青宵》,還有耳熟能詳的《八聲甘州》:“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比欢芍]未果,痛定思痛,于景佑元年(1034),柳永終于下決心再次參加科舉考試,至及第時他已年近五十。宋翔鳳《樂府余論》有云:“耆卿踐蹌于仁宗朝,及第已老。”柳永入仕后,登第之初授睦州推官。而《樂章集》中,沒有關于及第之后喜悅的記載,久經輾轉,陰差陽錯,終得及第,近半百的柳永,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其作品充滿凄涼、感傷的情緒。如及第后的詞作《滿江紅》,“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游宦區區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
登第釋褐并沒有改變柳永的命運,在仕途上不斷遇到障礙,后至泗州判官,當了多年幕職官。他久困選調,改官與轉官就是壁壘。宋代文官的官階,分選人與京朝官,京朝官又分京官與朝官兩個層次。由選人磨勘升格為京官稱為改官;由京官磨勘升格為朝官稱為轉官。《福建通志》載:“(永)景祐元年登第,調睦州團練推官。舊時薦舉法,不限成考。三變到官,州守呂蔚知其名,月余與監司連薦之。及代還赴銓,侍御史郭銓奏三變釋褐未久,善狀安在?蔚私三變不可從。遂詔初任官須成考,乃得舉?!敝钡?043年“慶歷新政”實行,仁宗下詔對京朝官選人進行復審和落實,柳永才得以磨勘改官,由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樂章集》中的羈旅行役詞,主要表現的就是登第后至改官前的游宦漂泊生活。表現羈旅行役的詞作中,為人稱道的有《雨霖鈴·寒蟬凄切》《鳳棲梧·佇立危樓風細細》《憶帝京·薄袁小枕天氣》等。這里需要特別提到的是《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料陽。
艱辛的游宦生活,閱歷的增長,其思想變得沉穩深刻,詞中的意境情調深沉。在仕履蹉跎中,柳永諳盡宦游滋味,他盡量把自己改造成符合統治者標準的為官者。這期間柳永所受的打擊和心情,已經不能與寫《鶴沖天》時相提并論。詞作《戚氏》該是他心境的最好總結: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蟄響衰草,相應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禪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宋人稱許此詞“《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边@也正是柳永一生真實的心路歷程。
縱觀柳永的一生,其思想和行動上始終都存在著價值觀的困惑和選擇,這種矛盾既源于他本人,又源于他所生活的社會,早年本篤意功名卻屢屢受挫,憤懣下墜入煙花巷陌,恣意的狂蕩生活也成就了他一生的文學名聲,“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十年一夢,夢醒時重拾早年志向,漫游干謁。干謁未果,又下決心應試入第,努力適應統治者的倫理規范,終于如愿以償。然而,曾經的浪子詞人身份印記,朝野對他心存芥蒂,久困選調,改官之路,充滿非議。雖然一直沉于下僚,但他勤于政事。《余杭縣志》的《名宦傳》稱他“撫民清靜,安于無事,百姓愛之”。他著名的長篇七古《煮海歌》,就是目睹了鹽民的悲慘生活,以求達上聽而作。這首詩被《大德昌國州圖志》完整地記載下來,作者也被列于該志的《名宦傳》。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柳永,他的思想靈魂,只存在于其文人身份中,而登科入仕之徒,并沒有很好實現士的價值,反而因為曾經的詞人身份,正史上只字未提。柳永的政治事跡也只能在雜劇、小說、詞話、筆記甚至地方志里,從關于他的零星記載中尋找。作為仕途的失意者、落魄者,他無暇去關注人的永恒普遍的生命憂患,而是側重于對自我命運、生存苦悶的深思、體驗,對真正愛情的向往與追求,執著于對功名利祿、官能享受的渴望,抒發自己的懷才不遇,命運艱舛的痛苦,他的羈旅行役詞用凄切的曲調唱出了盛世中部分落魄文人的痛苦。
中國傳統封建社會中,尤其是有宋一代,由于其特殊的文人政策,由農而仕由野而朝的文官很多,他們與皇權的關系沒有根基,如履薄冰,一旦出現背反或打擊,對心靈的創傷不可低估。而且,幸運地能順利由學而仕的士子畢竟少數,更多的士子如柳永一樣在政治上籍籍無名、落魄一生。北宋的文人士大夫,其個人價值和當時的政治文化氛圍緊密聯系,柳永身在其中,卻綻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雖然終得功名,可仕途坎坷輾轉,可貴的是他一直沒有放棄。同時,他在文學創作和政治現實中找到一種平衡,對他的詞作,雖褒貶不一非議頗多,但都證實了身為詞人的影響和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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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4)06-0034-02
丁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