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裴
愛麗絲·門羅是加拿大當代著名女作家,偏愛和擅長短篇小說,有著“當代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之美譽,更因巨大的文學成就摘下了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門羅關注人物敏感豐富的內心世界,揭示普通人復雜深刻的情感,“以細膩透徹又波瀾不驚的話語,洞見人性幽微處”。[1]《荒野小站》(A Wilderness Station)是門羅的短篇小說,其中的故事以19世紀50年代加拿大的拓荒時期為背景,時間跨度長達百余年。作品在結構上,由牧師、監獄治安員和女主人公安妮等人的書信,以及男主人公喬治的回憶錄構成,從不同人物的視角,為讀者還原了一個被時間的塵埃埋藏了百余年的手足相殘的故事。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個純潔少年殘忍殺害至親呢?本文擬從榮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學視角探究喬治人格的形成與流變,挖掘隱藏于這場荒野悲劇之后的深層含義。
西蒙和喬治兩兄弟幼年隨父母來到加拿大生活,剛到不久雙親就得急病去世。西蒙被送到母親的堂兄弟家,喬治被附近沒有子女的教師收養。喬治被養父母送去讀書,生得乖巧又單純。但乖巧聽話的喬治竟發展成為喪失人性的荒野兇手。我們從家庭環境、人格面具和陰影這幾個方面的分析中透視喬治的人格流變過程。
任何人都不是一座孤島。在人格的發展過程中,除了遺傳因素,環境不可避免地會施加某些影響。對此,榮格將家庭因素放在第一位來探討。他指出,子女逐漸成長,“與父母的精神紐帶開始減弱,發展出自己的人格,逐漸獨立”。[2]如果這時父母繼續對子女“過度地保護或干涉”,[2]人格的完善和獨立就會受到阻礙。在喬治的人格塑造過程中,扮演了這樣一個過度管制的家長角色的正是哥哥西蒙。
西蒙是控制欲極強的人。他渴望獨立,由自己主宰命運甚至一切。在他的觀念里,自己代表著權威、中心地位和絕對的話語權,這次拓荒之旅就是他的決定。荒野里生活艱苦,友善的鄰居送來舒服的熊皮用于鋪床,西蒙卻拒絕接受,這正是他強烈自尊和驕傲的表現。在他設計的煙囪出了問題時,喬治思量“最好別對此事發表任何評論”。[1]202此外,西蒙的控制欲和專制還表現在對娶妻的態度上,“這樣就有人給我們做飯、收拾……負責擠奶”,“找一個十八到二十二歲之間的姑娘,健康、不怕辛苦,從小在孤兒院長大而不是剛剛進去,這樣她就不會期待有什么奢侈的生活或者有人服侍”。[1]203西蒙隨意的話語背后隱藏的是對婦女的歧視。
在人格成因的論述中,榮格突出了父母所起到的至關重要的作用。他認為,如果父母發生心理障礙,必然會反映到子女的心理中。[2]喬治正處于心靈的舒張和人格的塑成階段,“心靈開始獲得了自己的形式”。[2]而獨裁專制又暴戾的西蒙對他而言,正如烈日驕陽之于新生幼苗,勢必會對人格發展造成不良影響。在這樣的環境中,人格是無法健康發展的。
在論述集體無意識的內容時,榮格提出了“人格面具”的概念,它是“個體適應不同社會環境的機能表現,是個人展示給公眾的一面;其目的是給人一個好印象,得到社會的承認”。[2]在榮格看來,人格面具對人的生存來講是必需的,“它保證我們能夠與人,甚至是那些我們不喜歡的人和睦相處”。[2]然而,這些表現出來的性格不一定就是本人的性格,甚至可能和隱藏于面具后的真實人格完全相反。如果意識自我和面具人格不一致,個體就能感覺到這種沖突,進而產生一種焦慮感。另一概念叫作“陰影”,它指人性中陰暗的一面,“容納著人的最基本的動物屬性”。[2]榮格認為,陰影是人的不良思想、邪惡感覺和罪惡行動的根源,“是人格中的卑劣部分”,[3]它深藏于人的潛意識中,并用面具加以掩蓋。
喬治就活在人格面具和陰影的沖突之中。面對西蒙時,他必須恭敬、順從、“一聲不吭”。而在其內心深處,一方面,他所憧憬的兄友弟恭、平靜幸福的理想生活破碎了,為放棄了城市生活而悔不當初。另一方面,西蒙暴君式的管制和毫不留情的毒打,讓喬治在受到了生存性的威脅和傷害,一種本能的反抗逐漸萌芽。再一方面,則是喬治自己對物質財富的渴求,關于這一點,他在回憶錄中不經意地有所流露,“我經常想起自己曾經砍伐過的樹木,要是留到現在再砍的話,我肯定會變成有錢人”。[1]205喬治的人格面具壓抑了內心陰影,壓抑了那些不容于社會準則和道德規范的隱秘欲求,而本生的性格在生活中得不到發展。面具人格和陰影的力量激烈沖突,壓抑和焦慮如一顆瘤子瘋狂成長,逐漸導致了他扭曲的心理和不健全的人格。
喬治雖然選擇自我壓抑、默默承受,但這種克制與壓抑如何能持久?終于,良心妥協了,秩序和理性被拋擲腦后,道德底線和法律規范的雙重制約被沖破。陰影力量抓住機會向外反撲,兇猛扼住這個十五歲少年的心。就在離家最遠的林地里,他掄起斧頭,往哥哥脖子砍去——那一瞬間,西蒙不再是哥哥,手足之情蕩然無存。喬治人格內部的對立面無法統一,和諧狀態打破,引發了這場直接、神經錯亂式的暴力兇殺。我們相信他是愛西蒙的,當初正是為了繼續今生的手足情分,才放棄了安逸的城市生活追隨哥哥。但生活無常,理想遺憾地破碎了;而人性更不會是靜止不變的,事與愿違,最終上演了這出家庭慘劇。
西蒙和喬治長大的地方——城市,一向代表著文明與先進。教堂、監獄、收容所,一切都有條不紊、秩序井然。荒野卻令人生畏。這里野蠻、未馴服——不僅自然環境近于原始,人們的思想也是落后和未開化的。麥克貝恩牧師來這里傳道,兢兢業業地為宗教事業奔走,但許諾要修建教堂的人,將對神的承諾丟在一角而忙著自己的進賬。人們虛偽自私,毫無信仰。牧師得了重病,而他的住所骯臟又嘈雜,樓下圍著火堆取暖的 “盡是些醉酒的靈魂和最污穢的傲慢之徒”。[1]211代表著光明與希望的生命承受著身心上的摧殘和痛苦,兩年時間不到便在孤獨中去世了,“留下了一些書,沒有人要”。[1]215基督教信仰是西方社會的價值核心和精神支柱,但我們看到,這群歐美移民棄信仰于不顧,在加拿大的荒野上退化、野蠻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荒野,就像魔鬼一般,侵蝕人內心最純凈的領地,驅趕人類的善良和博愛之心,讓人露出動物般的獸性。喬治,這個受過教育的十五歲孩子,身上所有的文明教化都灰飛煙滅,在蠻荒野地的庇護下做出殘忍極端的行為,讓人不寒而栗。
文明的人退化了,拋開秩序和理性,去滿足內心深處的原始欲望。榮格說:“人類真正的生活乃是由無情對立的情感所組成的,日和夜,生與死,幸福與災難,善與惡。我們甚至不能肯定誰壓倒誰,善良是否能戰勝邪惡,或快樂能否戰勝痛苦。”[5]任何人也都是這樣一個矛盾混合體,我們必須承認浮士德所說的:“兩個靈魂,唉,都裝在我的胸膛。”[6]想那古埃及的獅身人面像,人頭象征著仁慈、智慧和人性,而獅身則象征著殘忍、野蠻和野性,真無法分辨它是人呢,還是動物。門羅在《荒野小站》的故事中揭示人這一心理現實,讓我們認識到,在人性與野性的較量博弈過程中,人們需要不斷地自我警醒和反思,當文明的限制解除或者面對利益的誘惑和沖突時,我們應該堅守善和美,保護內心最純潔的圣地,而非泯滅良知喪失人性,變成欲望與野性的犧牲品。
《荒野小站》中,門羅細膩的筆觸記錄了驚人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這出悲劇,是許多因素綜合的結果。本文用榮格精神分析心理學分析了喬治的人格和心理變化,為這場荒野弒兄案尋找一種合理的詮釋。《荒野小站》從人們在自然荒野以求生存的掙扎中,揭示了人性的荒蕪與邪惡,使讀者從中認識人性與自然、人性與野性、人性與宗教信仰的沖突。人性泯滅,信仰崩潰,這是不堪回首的經歷,它告訴人們要不時地警醒自我,避免悲劇重蹈覆轍,這也是作品深刻意義之所在。
[1]愛麗絲·門羅.公開的秘密[M].刑楠,陳笑黎等譯.譯林出版社,2013.
[2]許燕.人格心理學[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3]榮格,國彬,德友.回憶·夢·思考:榮格自傳[M].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
[4]項麗娜.榮格心理健康思想解析[M].浙江教育出版社,2013.
[5]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等.人類及其象征[M].張舉文,榮文庫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
[6]C.G.Jung.Jung on Evil.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urray Stein [M].First published 1995 by Routledge 11 New Fetter Lane,London EC4P 4EE:108.